元书
2024-02-13盛忠民
盛忠民
一
我曾祖父的削竹技术, 四邻八乡有点名气。 都说一把好刀, 一身好腰。
曾祖父技艺好, 脾气也暴躁。 人却善良, 见不得弱小凄苦。
削竹, 这是做元书纸的最重要一关。 元书纸是富阳一带用嫩毛竹做的一种书画纸。 在宋代一度被选作 “御用文书纸”。 因宋真宗在元旦日祭拜祖庙时拿来书写祭文, 故名 “元书纸”, 在历史上曾有 “京都状元富阳纸, 十件元书靠进士” 一说。
一根青竹经过削竹师傅的手, 青白分明, 青片薄如蝉翼, 白胚嫩如处子。 削竹靠腰力和手法, 没有一定的功力, 还真的做不来这活。 本地的槽户主, 小气, 开的工钱低, 哪怕是像曾祖父这样优秀的师傅, 也赚不了多少钱。
那一年小满刚过, 曾祖父从街上听说临安那里毛竹多, 又缺少削竹师傅, 给的工钱高, 他决定去看看。
临行前他觉得有些事情得跟家里交代一下, 这样他在外面放心一些。
曾祖父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奶奶, 一个他家的童养媳。据我父亲讲, 我爷爷从小身体不好, 曾祖父去外地削竹时, 带来一个小女孩养着, 等长大了给自己儿子做媳妇。小女孩乖巧懂事, 一到家里便会做家务, 缝衣做饭样样拿得出手, 深得曾祖父欢喜, 把她当女儿养。 祖奶奶是个老古董, 她一直拿小女孩当丫鬟使唤。 我爷爷整日病怏怏,祖奶奶就让小女孩一天到晚侍奉母子俩, 一有不如意, 会冲她发怒, 不是骂就是打。 小女孩不敢露出半点委屈, 待曾祖父外面做完事情回家, 总是开心地烧水做饭, 递烟敬茶。 曾祖父是个聪明人, 岂会不知, 只是有些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过, 只要曾祖父在家里,他就像对待女儿一样宠着她。
曾祖父去临安削竹了, 走的时候对祖奶奶说, 不许打骂儿媳, 不准恶待儿媳, 否则不客气。 曾祖父一离开, 祖奶奶忘记了曾祖父的告诫。 家里只剩下祖奶奶跟我爷爷, 还有童养媳奶奶。 祖奶奶其实也不是一个坏女人, 那时婆媳关系就是这样。 婆婆是天, 对儿媳妇来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尤其是从小带来的童养媳, 那更苦了。 家里所有的事情, 全部压在小女孩一个人身上, 没多久我奶奶整个人瘦了许多, 眼睛都凹进去了。
芒种过后, 曾祖父回来了。 他带来了祖奶奶喜欢的蓝印花布, 儿子喜欢的糕点, 特意为他的养女童养媳带来扎头的红绳, 还有一点胭脂。 他看到儿媳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问她, 她只是笑笑不回答。
曾祖父回来后的第二件事, 就是去邻居家串门, 跟隔壁邻舍说些外面的见闻。 隔壁祖三奶奶多嘴, 对曾祖父说, 你去削竹了, 你家小儿媳妇吃苦了, 你看看她整个人都像一块排骨了。 他想起回家时看到的情景, 儿媳妇虽然带着微笑, 但眼窝深陷, 皮肌肤黄, 心里已然明白。
晚饭时分, 祖奶奶带着儿子儿媳, 在家里等曾祖父回来吃饭。 吃完饭, 张罗完毕, 曾祖父拿出他那柄弯成新月的无比锋利的泛着白光的削竹刀, 回头又支开了儿子和媳妇。
他一边用食指跟中指在刀片上划过, 一边问祖奶奶: “我离开时说的话, 你没听见?”
祖奶奶此时大概也知道不妙, 发抖着声音: “你说什么了?”
“你看看儿媳妇的样子, 人不人, 鬼不鬼,你当我说的话是耳边风?”
接着一声惨叫, 曾祖父竟然拿起锋利的削竹刀, 一把揪住祖奶奶的耳朵, 活生生地割了下来。 然后顺手抓起一把旁边盆里的篾青灰敷上, 又飞快地撕割下系在身上的大手巾布角,麻利地包住耳朵伤口。 这时祖奶奶几乎不能动弹, 昏厥了过去。
曾祖父割掉我祖奶奶耳朵的事, 传遍了村落。 没几天我奶奶的娘家人也知道了, 但他们认为女儿既然送给了人家, 那也是人家的家务事。 不过事情总归是因为自家被抱去的女儿而起, 不管怎么样总得去看看, 于是翻山越岭送来一只老母鸡, 还有一点山货补品。 此时的曾祖父心里也有些后悔, 托隔壁经常跑外面做元书纸生意的阿九, 买回一支老山参。 曾祖父亲手杀了我奶奶娘家送来的老母鸡, 生了风炉,把整支老山参和着老母鸡一起炖了起来。 我奶奶也是乖巧地守候着风炉, 以文火炖了5、 6个小时, 然后让曾祖父送到躺在床上好几天的祖奶奶嘴边。
祖奶奶心里的怨恨慢慢开始消失, 同时也在反思自己对儿媳的种种行为, 今日看到此等情景, 心里其实已经非常感动, 哽咽着喝下鸡汤。 对曾祖父说, 把老母鸡的肉分给儿子媳妇吃, 老山参让曾祖父吃。 曾祖父同意把鸡肉分给儿子媳妇吃, 至于让自己吃掉老山参, 坚决不肯, 祖奶奶无奈只能自己吃下。
后来, 曾祖父继续在家削竹办料, 又自己开槽, 精心地做着元书纸, 偶尔也会去外面削竹或者抄纸。 祖奶奶再也不把我奶奶当丫鬟使唤, 而是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二
外出卖元书纸的阿九回来了。
阿九住在村里山脚, 跟曾祖父要好, 但比我曾祖父小一辈, 排起来管我曾祖父叫叔。 他每次外出回家, 总有一些新鲜事物带回来, 那些事物让曾祖父非常感兴趣。
曾祖父还没到阿九家, 阿九屋里就传出一声声: “奇了怪了, 奇了怪了。”
低矮的屋里, 阿九拿着一支毛笔, 在一张元书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不时地拿起毛笔看看, 脸上露出奇怪而无奈的神情。
看到曾祖父到来, 他说: “明明是一支活着的神笔, 怎么到了我手里使唤不动了?”
原来, 阿九这次运送元书纸, 到了杭州运河码头, 看到元书纸行账房先生写一手好字,甚为羡慕。 阿九在乡下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读过几年私塾, 又经常跑外面销售元书纸。 但他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太丑, 虽然在村里一直被尊敬。 他对账房说: “先生, 你的字真好。”
账房先生客气地回道: “哪里哪里, 那是我的笔好。”
阿九寻思, 这笔真好, 不知账房肯不肯卖给我。
于是试探着问: “先生的笔, 能不能转让给我? 我用上好的元书纸换行不?”
阿九拿出一刀元书纸, 递给账房。
账房仰起头, 看了看阿九, 接过纸, 翻看起来。
“好纸, 上等的好纸。”
然后对着阿九说: “一刀纸, 换我的笔行不?”
就这样, 阿九用一刀上好的元书纸, 换了账房的一杆神笔。
阿九把毛笔用绳子捆扎在挑纸的扁担上,回到家里, 急急忙忙解下毛笔, 想一试身手,结果毛笔不听使唤, 无论怎样写还是阿九原先的丑字体模样。
曾祖父听了后, 思索了一下, 肯定地说:“阿九, 你把毛笔捆死了, 一定是毛笔死了,所以写不出像账房先生那样的字来。”
阿九非常沮丧, 那可是他用一刀上好的元书纸换来的活笔。
听说阿九回来了, 好友盛位瘸着双脚也跨进他家门。 盛位双脚的瘸, 是因为长期冷水里洗料翻滩造成的。 盛位力气非常大, 在削竹的马场基里, 最拿手的是敲白。 不管是大青竹的老篰头, 还是一些畸形的竹子, 在他手里被敲得软软松松。 他可以把青竹白胚, 捆成几百斤重, 别人背不起, 他扛在肩上, 健步如飞。 他没有我曾祖父那样过硬的削竹技术, 又是一个晚辈, 只有一身蛮力。 蛮力也有蛮力的好处,有些槽户主需要盛位这样有力气的人。
街上有个大槽户, 开着十多家槽厂, 所以经常来请盛位帮忙背竹料等。 盛位力气大胃口也大, 一回, 大槽户让他背忙工山后余下的竹料。 背完后, 刚好点心时分。 盛位去结账, 槽户家做的米果恰巧出笼。 女主人客气地让他尝一下, 结果他一尝, 竟然尝了蒸笼里最外面一圈, 主人数了数共十八个。 女主人脸上有点难看, 槽户老板却笑嘻嘻地说: “好胃口, 好力气。”
从那以后盛位就出了名, 许多槽户人家的力气活都来找他帮忙。 后来, 居然有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看上了他, 跟了他。
盛位其实除了力气大以外, 也有点做纸技术。 比方说槽厂房里摏料, 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不休息, 在脚碓上不停地摏料。 当然他总归是个粗人, 有些细活还是做不了, 如槽纸、 晒纸等。 不过他对腌料、 洗料翻滩都是拿手的。
我曾祖父可以一根竹子变一张纸, 盛位不行。 所以我曾祖父可以开槽经营, 盛位只能帮别人做些短工。
他们三个人聊得很晚。 阿九没老婆, 再晚也没事。 我曾祖父和盛位家里有老小, 明天还得做纸摏料, 所以出门点着蔑青引火, 离开了。
这一晚, 阿九始终想不明白, 账房先生的笔到了他手上怎么会死掉。
三
那一年冬天, 祖奶奶害了肺痨死了, 一家人很伤心。 曾祖父在煏弄里晒纸, 爷爷和奶奶帮着他一起干活。 这一年烧煏的柴火, 都是盛位准备的, 非常充足。 阿九也来到煏弄里取暖。 看到我爷爷和奶奶小两口的样子, 阿九忽然冒出一句话: “这小媳妇, 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跟着做纸, 想法子弄一门行当。”
曾祖父说: “什么行当?”
阿九: “我认识一个医生, 是个接生婆,如果小媳妇愿意, 可以让她来几趟, 或者去那里学几天。”
曾祖父扭头问奶奶: “愿意不?”
我奶奶说: “全凭爸爸做主。” 我奶奶一直叫我曾祖父为爸爸, 在她心里就是嫡亲的爸爸。
从此, 我家有了一个接生婆。
我奶奶接生的第一个孩子, 就是盛位尝米果的那家槽户老婆。 她自从嫁过来以后好多年没怀孕, 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 那男主人想着法子弄来各种补品。 也许是营养太好了, 分娩时竟然一下子生不出来。 盛位老婆恰好在他家里陪同, 于是想到我奶奶, 立马让人来请。 我奶奶到了一看, 产妇已经精疲力尽, 再晚一点就有生命危险。 她立马让人烧好开水, 又让人点着篾青, 拿出自己专用的剪刀, 在篾青火上划了几下。 随即动手, 没多久一阵稚嫩美妙的啼哭声响起。
盛位老婆开出房门, 大声叫唤: “生个男孩, 生个男孩。 大人小孩都平平安安。”
主人家惊喜万分, 对我奶奶千恩万谢, 又赠送了不少礼物。 过了没几天又一家人抱着孩子来我家里上门致谢。 曾祖父开心得不得了,也拿了点礼物到阿九那里谢恩。
阿九说: “你儿媳妇不得了, 以后附近村子里的产妇, 恐怕都要来请她了。”
曾祖父连连称是, 他们又聊了很久。
我奶奶的名声也就开始在山里各个村落传播开了。
这样过了些年头, 我奶奶生下两儿一女,我父亲最小, 差大伯有5、 6 岁, 姑姑跟我父亲相差不大。
曾祖父也基本上不去削竹了, 即使有人请去做纸, 也是当个老师傅之类。
我爷爷的死是个意外。 本来他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由于我奶奶的精心持家和照料, 身体竟然也慢慢地好转。 到后来也能上山帮忙砍些竹子, 或者帮曾祖父腌制竹料、 化石灰、 淋淋竹料等不用技术的活。
那一年秋天, 由于天年不好, 山地歉收。爷爷看到煏弄后面山上有几棵栗树, 上面挂着带刺壳的栗子。 他拿着竹竿去打栗子, 眼看着打下许多。 不想最后几篰栗子掉下来, 刺瞎了双眼。
曾祖父和奶奶立马寻医求救, 无奈当时村落偏僻, 交通闭塞, 没有很好地医治, 发炎破伤风, 过了些日子离开人世。
爷爷死后不久, 曾祖父也染上疾病。 看着儿媳妇和孙子、 孙女, 曾祖父万般无奈, 对我奶奶说: “以后可要苦了你了。 对不住了。”
奶奶没有回答, 看着几个儿女, 回头对着曾祖父说了声: “我会照顾好他们。”
曾祖父走的时候, 阿九、 盛位等几个村里要好的伙伴, 都来送他到山上, 把他下葬在一个叫做乌龟凸的地方。 阿九还特地请来一个懂阴基的先生, 那先生说: “这是一个平安基。”
我奶奶说: “平安基就好, 希望能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我奶奶在曾祖父的坟墓里放进了削竹刀,还有大手巾、 草鞋、 草鞋袜等。 同时烧了不少黄纸, 说, 如果在下面碰到我爷爷, 让他分点钱给他。 奶奶知道, 爷爷在世上过得辛苦, 以他的样子和性格, 在下面也不一定会过得好。
过了没多久, 我奶奶把我爷爷的坟墓也迁葬到乌龟凸, 让他们父子俩在一起。
四
祖三奶奶家的儿媳妇怀胎十个月多了, 还没生下来。 山里人在冬天喜欢去煏弄里取暖,祖三奶奶儿媳可不是为了这个, 她也是一个非常勤快的人, 从小跟着父亲晒纸。 她老公寿生也是一把上好的削竹刀, 年轻一辈里比较出挑。 同时也是公认的槽纸师傅, 他槽出来的纸, 每一个晒纸师傅都喜欢。 祖三奶奶儿媳的父亲是个专业的晒纸师傅, 就是看中了寿生的做纸技术, 把女儿给了他, 他觉得女儿跟着这样的女婿, 一辈子不会吃亏。
祖三奶奶儿媳在暖暖的煏弄里, 忽然肚子疼得要命。 煏弄里晒纸或者闲坐的人都明白,那是临产了。 懂行的人, 赶忙用竹帘子围起了一个空间, 有人急忙去村里通知祖三奶奶。 祖三奶奶没有慌乱地奔向煏弄, 而是去了我奶奶家。 我奶奶正在做草鞋袜子, 一听, 连忙起身准备接生工具, 同祖三奶奶一起来到煏弄里。
煏弄里, 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男人们自觉知趣地走到煏弄外面。 我奶奶进去一看,祖三奶奶儿媳身下垫着一些乱草, 她面色很不好。 我奶奶走进围着的空间, 大声骂道: “儿媳要生孩子, 身下垫了这些乱草, 你们的元书纸比人还值钱啊?”
说完顺手拿起晒纸台板上厚厚的一叠元书纸, 纸上还留着暖暖的馨香。 我奶奶走进去把这叠元书纸分散开, 垫在女人身下。 让祖三奶奶弄来一盆热水。 没多久, 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从煏弄里传出, 响彻整个山坞。
待我奶奶走出煏弄, 寿生顾不得地上潮湿泥土, 对着我奶奶跪了下去。
槽纸摏料的槽厂就在隔壁, 我奶奶接生完毕, 走过槽厂。 槽纸师傅阿荣特意停下了手中的活, 走过来对我奶奶说: “小嫂子, 我媳妇也马上要生了, 以后麻烦你啊!” 说完, 从身后拿出两个煏弄里煨熟的番薯, 塞到我奶奶手中。
在脚碓上摏料的正是盛位。 他没有停下来, 继续 “咯嗒、 咯嗒” 地摏着竹料, 嘴上却大声地说: “弟媳妇, 你真像个观音菩萨呐!”一群人大声笑了起来。
据我父亲讲, 他那时还小, 最喜欢去煏弄里玩。 因为我奶奶的缘故, 煏弄里的晒纸师傅喜欢他, 会给他一点番薯, 让他在煏弄里煨熟, 带回家。 不过, 他喜欢煏弄里的理由, 还有一个其他的原因。 煏弄里有个人会讲故事。那人叫阿金, 年纪比较轻, 读过几年私塾, 空闲时喜欢看点书。
阿金一边晒着纸, 一边讲故事。 父亲说,尤其是阿金讲 《林冲雪夜上梁山》, 他每次都听得入迷。 阿金讲的时候, 会不时地断一下语气, 因为晒纸时, 从纸块上撕下湿湿的纸, 要嘴巴去舔一下, 或者吹一口, 然后双手慢慢撕下, 再贴到火热的泥煏阁上, 所以故事虽然断断续续, 但还是比较完整。
阿金因为晒纸技术好, 后来娶了一个槽户主的女儿。
五
阿九这次出去时间有点长, 回来后说, 出不去了。 别人问他缘由, 他说东洋鬼子打进来了, 城里都是鬼子, 原先的县衙都逃到沧州了。 又说, 东洋鬼子很凶的, 一言不合就拿刺刀挑死人。
有人说, 那不能逃吗? 阿九说, 逃, 怎么逃? 你逃得过子弹?
又有人问: “东洋鬼子长得什么样?”
“自然是红头毛, 绿眼睛, 像个凶神。” 阿金以为自己读过几本古书, 把东洋鬼子描述成书中的妖怪。
阿九说: “模样倒跟我们差不多, 人又矮又壮, 讲起话来八格牙路。”
大家都笑了, 因为还意识不到灾难即将来临。
阿九带来的信息, 村里人没有太在意, 毕竟阿九经常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
过了几天, 街上乡里派了人来, 说是要选个保长。 人们奇怪, 保长一直是几个村合并一个, 现在怎么自己这么个小村庄, 也要弄个保长。
大家推举阿九来当保长, 哪知道他却推却得很干脆。 又推举阿金, 阿金更加不愿。 面对这两个村里有点文化见识的人, 都不愿意来当保长, 大家有点难。 这时, 家住村口的麻六站了出来, 他说, 让他来当。
麻六这个人大家都心里有数, 一不会削竹槽纸, 二不会敲白摏料。 年轻时靠着有点样子, 在街上白小布衫穿穿, 头发被油抹得煞亮, 一块大手巾挂在肩上。 倒也有点出息, 竟然让乡长的女儿看中了, 当了乡长女婿。 乡长是个大槽户, 村里有许多毛竹山, 也有许多槽厂。 麻六平时就替乡长看管山林, 巡视各槽厂, 生活过得比村里人好多了。 但就是有点横, 在村里非常霸道, 老是欺负弱小, 村里人对他没有好感, 甚至有点厌恶。
麻六来当保长, 许多人不赞成, 但敢怒不敢言, 毕竟人家丈人是乡长。 乡里派来的人,一看没反应, 就直接让麻六当了保长。
阿九对麻六当上保长心中不愿, 但总是远避三尺, 阿金也是。 阿九跑来我奶奶家里, 对他们说, 以后防着点, 最好远离他。 盛位不怕, 因为盛位自己力气大, 老婆又是大槽户人家的丫鬟。 寿生说, 我不惹他, 他总不会来黏上我。
寿生虽说做纸技术好, 但人老实巴交, 没有拐弯抹角的心思。 寿生家的槽厂比邻乡长的槽厂, 料塘也是贴隔壁。 有些时候因为放水等, 总会产生一些矛盾, 做元书纸最讲究的是水质。
乡长虽然开槽厂开得多, 做出来的元书纸, 却没有一回被纸行评为优等过。
寿生因为槽厂的水源, 跟麻六吵了起来,甚至动了手。 麻六哪里是寿生的对手, 被寿生按在地上, 弄得很狼狈, 甚至还撕破了麻六的一件绸缎衣衫。
寿生打了麻六, 这件事被传了开去。 乡长知道了, 非常生气。 他带了几个人来, 当着村里人的面打了寿生两个巴掌。 寿生想还手, 幸亏祖三奶奶拦住了, 寿生媳妇也讲了不少好话, 乡长这才没有追究, 但撂下一句话, 让寿生一家惶恐至极。 乡长说: “寿生你以后当心点。”
乡长那句话, 让祖三奶奶搁在心里很难受。 过了几天分别串门跟大家商量, 结果都觉得必须得去乡长家意思意思。 于是祖三奶奶问阿九, 家里有没有好的东西, 拿点去乡长家道歉。
阿九说还有一支老山参, 祖三奶奶说也好。
乡长收到祖三奶奶送的老山参, 心里开心。 他嘴上说着一些客气话, 说大家乡里乡亲的不要太介意, 还说以后在做元书纸的上面,还要到寿生那里去取经。
祖三奶奶卑微地笑着, 说: “这次乡长你手下留情, 寿生不懂事, 您应该教训他, 您打他两巴掌也是长辈的礼数, 只是您的手打疼了吧?”
麻六老婆这时恰巧也在娘家, 她走过来不好意思地对祖三奶奶说: “三婶, 我知道麻六这人在村里影响不好, 请你们多多担待些。”
麻六老婆深居简出, 很少来村里隔壁邻舍串门, 一般情况只是在家里料理家务。 她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人, 村里人偶尔也会说起, 都会夸奖几声。
祖三奶奶回到家, 心情非常好, 她觉得经过这次事情, 她一家已经被乡长看重, 以后对儿子寿生一家有好处。
六
父亲一直说, 在我们村里阿九是第一个聪明人。 曾祖父虽然不在了, 但我家许多事情都是他提出的建议。 阿九看着我奶奶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 生活挺艰难, 建议把女儿抱养给别人做童养媳。 我奶奶当初舍不得, 但后来听说那户人家在剡浦的柏树下, 且是个专门卖纸的商行, 觉得也不错。 柏树下是个热闹的集镇,许多剡浦一带的山货, 都从那运到全国各地,而一些日用百货也从那进来。 为此, 奶奶跟着阿九特地去看了一下。
我奶奶把女儿带到那户人家, 人家很客气送了一些荞麦、 大米、 盐巴等生活用品。 那户人家说: “小姑娘在我家不用担心, 来了也即是我们的女儿, 以后你们也可以来走动。” 我奶奶千恩万谢, 女儿, 也就是我姑姑很懂事地对我奶奶说: “姆妈, 你放心, 我会很乖。”
不想, 我奶奶结了这门亲事, 倒成了后来我们村里一些槽户老板卖纸的一个落脚点。
我大伯已经长成一个大后生了, 人很俊,就是木讷, 不肯讲多话。 大伯力气也大, 据我父亲讲, 他一个人可以去野猫岭背竹料, 连续十八趟不叫一声累。 他跟曾祖父一个样, 可以把一根竹子变成一张纸。
父亲那时还小, 许多时候被我奶奶宠着。有一回, 竹料削好、 腌制好, 大伯得用纯人尿来浸过腐化竹料。 大伯拿一只专用的粪桶, 来积攒人尿, 那桶里不能有一丝粪便。 我父亲一不小心在尿桶里拉了一点屎。 大伯非常愤怒,这可是积攒了好多天才满的尿桶, 他知道有了屎的尿水, 淋出的竹料, 已经做不出上好的元书纸了。 一张上等的元书纸, 离不开三要素:清澈的山泉、 上好的人尿、 嫩白的竹胚, 当然做纸的技术也要紧。 父亲说, 只记得那次大伯打了他。
大伯后来死在了外地, 连尸体都寻不到,据乡长说是死在了东洋鬼子枪下。
为此, 我奶奶对麻六记恨了。 阿九、 盛位、 阿荣等都说是麻六的缘故, 阿金也说是,而盛位老婆更说是麻六带了队伍来抓了我大伯去当壮丁。
大伯被抓走时, 我奶奶不知道, 她在晒篾青。 盛位老婆迈着小脚, 一路摇晃着跑来告诉。 村里好几个人都去追赶, 无奈已经走远,再也赶不上, 我奶奶搂着我父亲大哭一场。
有些明显, 我奶奶老了许多。 她坚信大伯一定会回来。
大约过了一年多一点, 一个中午, 麻六送来一升荞麦, 说是乡里的慰问。 我奶奶莫名其妙, 追问麻六, 麻六闪烁其词。 我奶奶走到乡公所, 问乡长, 才知道我大伯参加了国军, 在一次打东洋鬼子时, 死了。 因为那次抓壮丁是国军给乡里的任务, 所以有名字登记, 才晓得是他。 乡里也很难过, 才弄了一点荞麦作为慰问品。 据乡里人说, 荞麦有两升, 而到了我奶奶家里只有一升。
村里人都明白是麻六搞了鬼, 大家忿忿不平, 想去讨个说法。 我奶奶拦住了, 说: “人都不在了, 这些也没意思了。”
听父亲讲, 他们母子俩的生活更加艰难了, 幸好有村里人照顾, 不至于过不下去。
七
东洋鬼子真的来了。
第一次来时, 沿着剡溪一路走来, 翻过石板岭。 据说在跟诸暨交界的山岭上, 遇上了国军, 打了一仗, 死了好多人。
听说东洋鬼子已经到了外面的村时, 街上的许多人都跑到我们村子躲避, 连乡长的家属都来了。 盛位的东家也携着家人来躲避, 他老婆一来就跑到我奶奶那里。 自从我奶奶帮她接生儿子后, 她们成了要好的小姐妹。 村里一下子多了许多人, 人们都客客气气, 就像亲戚一样。 在这些日子, 我们村成了世外桃源, 躲避灾祸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也有胆大的人, 村里阿木就是一个。 据说那天东洋鬼子来了, 别人躲深山, 他却跑去看, 当然他只是远远地躲在柴草丛中。
他回来描述说, 东洋鬼子排着整齐的队伍, 每个兵肩上都扛着一把装着刺刀的长枪,穿着皮靴, 走路发出“咔哒, 咔哒” 的声响。
接下来他讲的一件事, 让村里人听得毛骨悚然。
他说, 他躲在离街上不远的前山柴蓬里,看到东洋鬼子进了祠堂。 他们到处找人, 找东西。 也许他们肚子饿了, 就生起了火做饭。 这时, 一个人影闪过, 被东洋鬼子发现, 他们呜哩哇啦地叫着, 然后抓住了他。 阿木仔细一看, 那是邻村的阿背。
阿木说, 东洋鬼子真吃人心肝。 他看见鬼子用刺刀挑开了阿背的肚子, 然后挖出心肝,煮着吃。 阿木说他当时看到这样的场景, 吓得整个人都瘫软了。
东洋鬼子吃了阿背的心肝, 这件事过了没几天被证实。 幸好阿背是个光棍, 家中无老小。
阿背被挖心肝一事, 后来被演绎成一个恐怖的传说。 据说邻村祠堂有一次演戏, 演的是包龙图审案。 其中有一段包龙图要去阴间问案, 舞台上需要关掉一些明亮的灯。 每当关掉亮灯时, 演员就会发现, 舞台角落里站着一个被剖腹的人, 露出五脏六腑, 一段肠子拖出肚子外面, 非常恐怖。 人们都说, 那是阿背, 死得冤枉, 看到包龙图就上来喊冤。 以至于每次戏到此就演不下去, 无奈只能演一些热闹喜庆的戏文。
东洋鬼子第二次来时, 不知何原因奔我老家村子而来。
因为许多附近乡民, 知道东洋鬼子来了,都躲进了我们村里。 他们不晓得东洋鬼子会换一条路线而来。 这下大家都慌了, 幸好村子周围都是茂密的竹林和柴禾, 有得地方躲。
鬼子的皮靴踩得石子路 “咔嗒、 咔嗒”响, 声音传得老远, 仿佛每一个声响都踩在人们心上。
父亲说, 阿九就是在那一次鬼子来时, 被打死的。
那一天, 父亲正好在阿九那里玩耍。 阿九买了一口新锅, 想换掉灶台上已经破了烧起饭来烟火臭的旧锅。 听见有人喊: “东洋鬼子来了。” 父亲立马回家, 跟我奶奶说了。 奶奶赶紧起身准备带着父亲跑去后山, 又呆了呆, 转身从破木头柜子里拿出两刀元书纸, 绑在我父亲前胸后背, 然后让我父亲跟着她往屋后山上跑。
阿九也跑来了, 不过他看到我父亲时, 想到了一个事情, 说, 他那口新锅去拿一下, 要是被东洋鬼子拿去心痛的。 于是, 我父亲说,陪他一起去拿。
他们两个人刚一拿到新锅, 东洋鬼子就进村了。 带路的居然是邻村的阿武瘌痢, 阿九回头多看了几眼, 对我父亲说, 那个阿武瘌痢不是好人。 说完把铁锅扣在头顶上, 与我父亲两人一起跑上山路。
阿九头上顶着一口铁锅, 鬼子老远就看到了他, 呜哩哇啦地大声喊叫着。 我父亲说:“阿九大伯, 你把铁锅拿下来吧。”
阿九说: “没事, 你没看到东洋鬼子头上都戴着钢盔吗? 我正好把铁锅当钢盔。”
话音未落, 一排枪声响起。 “叮” 的一声, 阿九头上的铁锅被子弹穿破, 阿九一下子倒了下去, 铁锅被打破, 阿九脑袋上流出血来。
其实, 我父亲也被子弹打中, 只不过打中了胸口。 后来据父亲讲, 因为我奶奶在他胸口和后背各捆了一刀元书纸, 才没打穿他的胸口。
东洋鬼子在阿武瘌痢的带领下, 在 “咔嚓、 咔嚓” 的脚步声中, 翻山远去。 村里人惊魂未定, 过了好久才出来, 阿九已经被打死。我父亲被子弹击中, 翻了好几个倒扦跟斗, 幸好那两刀元书纸保住了他的性命。
据说, 阿武瘌痢也在翻过山后的半路上被杀死。 原因是他把鬼子带到一个山湾里, 山湾名称叫 “王乐园”, 而我们土话里六跟乐, 园跟县分不清。 鬼子一问前方何处, 阿武说 “王六县”。 鬼子一听以为前面有一个大县城, 逼着阿武瘌痢速速带路前往。 待到了那里一看,哪里有什么县城, 就是一个山湾。 鬼子气得不得了, 兽性大发, 用刺刀杀了阿武瘌痢。
不晓得后来鬼子怎么走出了山湾, 只听说这帮鬼子往诸暨方向去了。 而人们找到阿武瘌痢时, 看到了不忍目视的惨状。 他整个嘴里的牙齿都跌落, 舌头也没有, 嘴巴里血肉模糊。他的手指甲皆已脱落, 估计死的时候很难过,人们唏嘘不已。
我父亲回忆, 鬼子就来了两次, 后来倒来过不少部队, 但都不像东洋鬼子的部队那样吓人。
八
因为大伯的死, 我奶奶始终不能释怀, 对麻六一家充满了恨。 据我父亲讲, 从得到大伯的死讯后, 我奶奶一直不理睬麻六一家, 甚至他的亲戚朋友。
麻六老婆虽说是乡长女儿, 毕竟是大家闺秀, 人还不错, 尽管她平时足不出户, 但大家对她评价还可以。
祖三奶奶也是非常认可她的, 经常在我奶奶面前提起。 那一年秋天, 芒花开始收割, 我奶奶撕开芒花的衣, 在自家茅草屋门口道地上晒着。 祖三奶奶急匆匆地跑来, 气喘吁吁地说: “麻六老婆要生了, 貌似有点困难。” 意思是让我奶奶去帮着接生。
我奶奶说: “他们自家人都不来请, 要你着急干嘛?”
过了一会, 麻六的妹子也来了, 说她嫂子孩子生不出来, 脸色都变紫了。 她恳请我奶奶去帮个忙。
一听麻六老婆生孩子困难, 来请我奶奶,隔壁好几个人对我奶奶说, 不要去。 盛位老婆也知道了, 跑来说, 当初麻六是怎么对待我大伯的, 随便抓走人家儿子去当壮丁, 现在报应来了。
没多久, 麻六也低着头来了。 这次感觉变了个人一样, 他一见我奶奶, 竟然跪了下来,称我奶奶为嫂子, 因为排起辈分来, 他同我爷爷同辈, 但年纪没我爷爷大。
他低着头, 红着眼睛说: “嫂子, 以前都是我不对, 你大人有大量, 求求你帮帮我老婆。”
我奶奶心软了下来, 扶起麻六, 让他先回去烧点开水, 她准备一下马上到。
别人不解, 我奶奶说: “两条命呐!”
我奶奶到了麻六家, 可以说奶奶自从我大伯出事后, 几乎没来过他家, 甚至连从他家门前过都避讳。
我父亲说, 当时我奶奶看到麻六老婆脸色惨白, 气很急, 我奶奶断定她是难产。 因为大多数婴儿出来时, 都是头先出来, 而这个小家伙却把脚先伸出来。
幸好我奶奶接生技术一流, 保住了大人的同时也保住了孩子。
当“哇” 的一声啼哭, 惊动大家时。 我奶奶开心地笑了, 但这次很明显我奶奶比较累,她的额头冒出细微的汗珠。 门外麻六一家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奶奶出来了, 说, 大人孩子都平安, 是个男孩, 麻六又一次跪了下来, 对着我奶奶磕了好几次头。
时间很快, 转眼一个月过去。 那一天我奶奶在家里做草鞋, 麻六带着老婆抱着孩子来了。 两夫妻还没进草屋门, 就一口一个 “嫂子” 地叫着。
我奶奶还没从草鞋床上起身, 只见麻六走到我奶奶家的灶台上, 拿出一把工具, 一下子撬起了那口铁锅。 我奶奶不明就里, 大声说:“麻六你撬我家锅干嘛?” 麻六不声不响, 走到他老婆身边, 抱过孩子, 走到灶台后面烧火的灶门口, 对他老婆说, 你去灶台上站着。 麻六把孩子送进灶门口, 向上递出孩子, 他老婆在灶台上接过孩子。
我奶奶一下子明白, 麻六是要把这个孩子过堂给她。
麻六老婆走到我奶奶前, 说: “嫂子, 我们娘俩的命是你救的, 以后这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我就是你的亲妹子。”
麻六也过来非常真诚地说: “嫂子, 我什么都不讲了, 以后有啥事, 跟我说。”
我奶奶话不多, 但也被他们夫妻感动了,连忙说: “都是邻舍隔壁,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算, 以后还得见面过生活。” 说完, 从麻六老婆手里接过孩子, 抱了一会。 也怪, 我父亲说, 那孩子一到我奶奶手上, 居然声音很响地笑了起来。
麻六让我奶奶取个名, 我奶奶说, 让他像阿狗、 阿猫一样滚大来, 就叫, 冬狗吧。 于是麻六儿子被村里人叫做“冬狗”。
九
父亲说, 东洋鬼子投降以后, 没几年村里就改变了样子。
麻六丈人是乡长, 听说因为有个新四军的大干部躲在他家疗过伤, 现在去县里当了干部, 麻六变得不像以前那样霸道。 都说麻六变好了, 现在他经常帮助村里人。
盛位老婆去原先的东家住了几天, 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一样。 逢人就说, 变了, 世道变了。 她还说, 乡里成立了人民政府, 听说还把那些有钱人的山、 田、 地都要分给穷人。
村里也有人听到了这个消息, 大家都有些兴奋, 都在等待着。
乡里终于来了人, 当然还是麻六带路。
都说乡里干部这次来的目的是分山分田分地等。 这次麻六非常聪明, 他说, 他丈人已经交待, 凡是属于他家的山, 槽厂, 统统交给政府, 让政府合情合理分给村里每一个人。
麻六这次做得不错, 为我奶奶和父亲争到了一块又近又好的竹山。 因为做纸的槽厂不多, 几户人家合着分到一个槽厂, 还要与别的组共用一家煏弄。 我家跟盛位、 阿金、 祖三奶奶家加上麻六一组, 分得一个槽厂。 他们自愿组合, 很开心。 决心要做出更加好的元书纸来, 他们对自己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麻六儿子冬狗渐渐长大, 小家伙非常聪明, 他被送到乡里读书。 我奶奶说, 这个孩子以后有出息, 我们大家都要培养他。 冬狗每次回家, 大家都对他像自家孩子, 听说他喜欢写大字, 就把煏弄里最好的纸拿出来让他写。
开心的日子过得渐渐舒畅。 有一天麻六忽然在槽厂里对大家说, 我奶奶家还是茅草屋,是不是也应该造一间泥瓦屋了, 又说我父亲也看着也慢慢长大了, 老是住着茅草屋不像样。大家都说是啊, 要造一间泥瓦屋了。
于是大家一起来我奶奶家, 大家商量着给我奶奶家造一间泥瓦屋。 我奶奶说, 那过意不去的。 但大家都说这些年我奶奶母子俩吃的苦太多了, 现在生活好起来了, 也要改变一下。
第二天, 盛位牵来一头牛, 背着一张犁。在热闹中, 大家动手拆了我奶奶家的茅草屋。盛位牵着牛, 拉着犁, 大声说道: “从此以后, 要翻身了, 我们大家一起翻身。” 说完,在被拆的茅草屋基地上, 翻起了黑黑的泥巴。
地基弄好了, 村里人纷纷帮忙, 有砍来木头, 有搬来石块, 有拉来瓦片。 没多久, 一幢二层泥瓦屋拔地而起, 虽然不高, 但比起以前的茅草屋来, 也算是富丽堂皇了。
我奶奶和父亲像换了个人一样, 成天开心得不得了。 村里人也是, 大家合作做纸, 山上嫩竹出来, 大家一起一户户人家轮着削竹办料, 然后互相帮忙努力把元书纸做好。
那一年, 在县里工作的麻六丈人带来一个好消息, 说, 村里的元书纸, 被省里评为 “特级元书纸”。 这个消息对大家来说, 比得到宝贝还要使人开心, 大家觉得要好好庆祝一下。
麻六请来了他丈人, 又把儿子冬狗也叫了回来。 盛位老婆把自己养了好几年的老母鸡宰了, 麻六老婆也抓了小溪里自己养着的鸭子。
麻六丈人很开心, 说了好多话, 还说了以前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 请大家谅解。 大家都说, 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就当做一蓬烟飞走。
开心过后, 大家意犹未尽, 觉得要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 我奶奶提议, 让冬狗写几个大字祝贺一下。
麻六叫出冬狗, 冬狗说: “我以后不叫冬狗了。 我在学校自己改了个名。”
“叫什么?” 大家疑惑着问, 连麻六夫妻都莫名其妙。
“我以后叫 ‘逢时’, 盛逢时。”
“哦!” 大家齐声应道。
“好, 好。 改得好。 生得逢时呐。” 麻六丈人大声说。
麻六轻声说: “好, 好。 只要姓不改就好。”
我奶奶在一张有点破旧的八仙桌上铺开几张洁白的元书纸, 冬狗从家里拿来笔和砚。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 冬狗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大字: “逢时。”
看着冬狗书写的大字, 我奶奶说: “这支笔, 比当初阿九从城里换来的笔, 还要神奇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