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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底的水果

2024-02-07[美]雷·布拉德伯里

青年文摘 2024年3期
关键词:赫胥黎吊灯手帕

[美]雷·布拉德伯里

威廉·艾克顿站起身来。壁炉架上的时钟嘀嗒,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周围偌大的房间,又看看地上躺着的男人。他,威廉·艾克顿,曾用他的手指敲击键盘、煎制火腿和鸡蛋,现在,他用这十根手指完成了一桩谋杀。

他从没觉得自己可以是雕塑家,但此刻,当他透过指缝看到躺在抛光硬木地板上的躯体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对这块黏土般的人肉进行了一番雕塑般的揉捏、重塑、扭曲之后,这个名叫唐纳德·赫胥黎的人已经动弹不得。

赫胥黎的手摊开放在地板上,这是它们生平第一次摆出这种乞求而非命令的姿势。从整体上来说,这一变化对赫胥黎有好处,死亡让他看起来更好打交道些。要是现在你跟他讲话,他可就不得不听了。

艾克顿看着自己的手指。事情已经做了,后悔已来不及。他注意听外面的动静:深夜,街道上的车马喧嚣一如既往。没有重重捶门的声音,没有肩膀顶门企图破门而入的声音,也没有人叫门。谋杀,已经完成,而且无人知晓。

接下来怎么办?壁炉架上的时钟嘀嗒,午夜已过。每一下脉搏都歇斯底里地在他体内炸开,催他冲向门边。快跑,逃跑,跑起来,永远不再回来,拦一辆的士,跳上一列火车,上车,离开……但要先把这里所有的痕迹都毁掉!

他在赫胥黎身旁跪下,从死人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有条不紊地擦拭他的喉咙,接着是脸和后颈。然后他站起来,看看赫胥黎的喉咙,又看看抛光的地板。他慢慢俯下身,用手帕在地板上点了几下,开始黑着脸擦地板。先是靠近尸体头部的地方,接着是靠近双臂的地方。他环绕尸体擦了一整圈,然后擦拭以尸体为中心一码以内的地方,接着是两码、三码,然后——他停下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环顾整栋房子,看着镶了镜子的前厅、雕花的门和上好的家具,他好像听到了一小时前赫胥黎和自己的谈话,一字一句在耳畔重播。

“ 我老婆在哪儿, 赫胥黎?”

“你真觉得我会告诉你?你这蠢蛋。想谈正事就进来,咱们去书房。”

艾克顿碰到了书房的门。

“ 来点喝的? 橱柜那边有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艾克顿,你可以把它拿过来吗?”

对, 把酒瓶拿过来,握着它,触摸它。他确实都做了。

“难以相信莉莉走了,她——”

“我这些书都是初版,艾克顿,你摸摸这个装帧,这手感。”

“我不是来看书皮的,我——”

他还是摸了那些书,还有书桌。

现在,他蹲在赫胥黎冰冷的尸体旁, 专注地盯着房子,盯着墙,又盯着周围的家具看,然后被自己所看到、所意识到的一切吓得目瞪口呆。

指纹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他惊觉要有一双手套。在做下一件事之前,在擦另一块区域之前,他必须要有一双手套,否则他很可能不自觉地在擦拭过程中又再留下自己的身份印记。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冷静地从房子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不能再做出什么出格的疯狂事,他一开始就犯了没戴手套的错,但此前他并没打算杀人。虽然他的潜意识预感到了这桩血腥的犯罪,但并沒有给他任何提示,告知他在黎明来临之前可能需要一副手套。

他用手帕垫着手,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此时,他觉得自己浑身赤裸,找不到手套就什么也干不了。他可能会拿着手帕巡视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擦遍每一处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最终却因不小心碰到了哪堵墙,将自己的命运封印在一个只有用显微镜才能观察到的指纹标记里!这就相当于给自己的谋杀罪盖了核定章。

还有更多抽屉! 要静心,要好奇,要仔细,他告诉自己。在第八十五个抽屉的底部,他终于找到了手套。

“噢,我的天!”他瘫倒在抽屉旁,长吁一口气。他戴上手套,得意地活动手指,然后对着卧室里的镜子,以大拇指抵鼻子做了个鬼脸,牙齿吸得嘶嘶响。

“这是个多么邪恶的预谋。”艾克顿想。

赫胥黎摔倒在地板上一定是故意的!这是个怎样聪明绝顶的人!他故意倒在硬木地板上,艾克顿随后也摔到地上。他们在地上翻滚,扭打,手指在地板上狂抓,印下无数指纹。

戴上手套,艾克顿回到房间,跪在地板上,开始费力地擦拭每一寸鲁莽留下的印记。一寸又一寸,一寸又一寸,他擦呀擦,擦到几乎可以在地板上看到神情专注、热汗涔涔的自己。然后他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开始擦拭桌腿,再往上擦到桌沿、桌角,最后擦到桌面。桌上是一碗石蜡水果,他把碗的银边擦得雪亮,还把露出碗口的水果也一个个取出来擦拭干净,只留下碗底的。

“我确信我没碰过碗底的水果。”他说。

擦净桌子后,他把目标转移到了桌子上方的画框。

“我确信我没碰那个。”他说。

他站在那里,瞥了一眼房间里所有的门。今晚他碰过哪些门?他不记得了。那么,就把它们都擦了吧。从球形门锁开始,把它们擦个闪亮,然后从上到下把门擦一遍,确保万无一失。随后,他着手对付房间里所有的家具,擦拭椅子扶手。

赫胥黎当时说:“你坐的这把椅子,艾克顿,是路易十四那时候的。感受一下那材质。”

“我来不是为了跟你聊家具的,赫胥黎,我来是为了莉莉。”

“噢,算了吧,你对她根本就没那么上心。你知道她不爱你。她说了,明天会跟我一起去墨西哥城。”

“去你的,去你的臭钱,去你的家具!”

“赫胥黎!”艾克顿盯着那具尸体,“你是不是猜到我会杀你?你的潜意识是否和我的潜意识一样早就有所预感?所以才带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把玩、触摸、抚弄各种书、餐具、门、椅子?你有那么聪明,那么残忍?”

他握紧手中的手帕“干洗”了所有椅子,然后他想起了那具尸体——还没把它也“干洗”一遍。他走向尸体,把它翻來倒去,将表面的每一寸都擦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死人的皮鞋也给擦得锃亮,还不收一分钱。

擦鞋的时候,焦虑在他的脸上震颤。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向桌子。他取出碗底的水果,把它们擦得发亮。

“好多了。”他嗫嚅道,又回到了尸体旁边。

当蹲伏在尸体旁时,他眼皮抽搐,牙齿不由得磨动,他的心中正有一场辩论。然后,他站起身来,擦亮了画框。擦拭画框时,他想到了——墙壁。

“ 这……” 他说,“ 有点太蠢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面墙上有什么东西。

“我不管。”他力图通过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现在,隔壁房间!要讲究方法。让我想想——我们一起待过的房间有门厅、书房、这个房间、餐厅,还有厨房。”

但身后的墙壁上有一个小点。难道不是吗?

他愤怒地转身。“好了,好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走过去看,是有一个小点。他轻轻擦掉了那个小点。他擦完了,戴着手套的手撑在墙面上,他盯着墙,看它如何从右延伸到左,如何从脚下延伸到头顶。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轻轻地说:“我管得太多了。这些地方我才不管。”但是,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那双戴着手套的手正有节奏地擦拭着墙面。

他一声不响地开始擦拭墙壁,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上到他尽力伸手能碰到的地方,下到他尽力弯腰能摸着的处所。

“荒谬,简直荒谬!”

但是,你必须百分百确定,脑子里的想法对他说。

“是的,必须百分百确定。”他回答道。

他擦完了一面墙, 接着,他走向了另一面,闭着眼站了许久,感觉到一颗红心在他紧闭的双眼里跳动。终于睁开眼时,他鼓起勇气说:“别犯傻,这面墙上完全没有污点。我不会碰它的。要抓紧,要抓紧。时间,时间。

几小时后他那帮愚蠢的朋友就可能闯进来为他送行了!”

他转身,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张张小网。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小蜘蛛们从木制家具中爬出,细致地编织脆弱的小网,那些网忽隐忽现。左手边已经擦干净的墙上没有网,网结在他还没碰过的另外三面墙上。“这些墙都没问题。”他几乎半吼着说出这句话,“我不会碰它们的!”

他走向赫胥黎不久前坐过的书桌,打开书桌抽屉,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赫胥黎不时用来看书的袖珍放大镜。他拿着放大镜,不安地把它贴近墙面。

有指纹。

“但这些不是我的!”他笑得有点别扭,“我没把指纹落上面!肯定没有!可能是一个仆人、管家,或者侍女的!看看这个指纹,长而尖,女人的,我敢打赌。”

“你敢?”

“我敢!”

“肯定?”

“肯定。”

“绝对肯定?”

“是,见鬼,绝对肯定!”

“擦了它,管他是谁的,为什么不擦?”

“哼,算了!”他怒不可遏,戴着手套的手在墙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擦。他头上冒汗,嘴里又是咕哝又是发誓,身体一会儿弯下一会儿直起,脸颊越来越红。他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擦完墙壁,他抬头盯着吊灯。他的手指在身侧抽动。他的嘴巴微张,舌尖在双唇上游移。他的目光定在吊灯上,移开,又定回吊灯。他找到一把椅子,把它拉到吊灯下,一只脚踩上去,取下吊灯擦净放回原位,然后粗暴地把椅子往角落里一扔,大笑起来。他跑出房间,走到餐厅的一张桌子前。

“我要给你看看教皇格里高利时期的餐具,艾克顿。”赫胥黎当时那样说。噢,那散漫又催眠的嗓音!

“我没有时间,”艾克顿回答,“我必须见莉莉——”

“胡说八道,看看这银器,这精湛的工艺。”

艾克顿停在餐桌旁,他再一次听到了赫胥黎的声音,想起了所有的触碰和手势。

现在艾克顿擦起了刀叉、汤匙,又从墙上取下所有的匾额和陶碗……还有椅子、桌子、球锁、窗玻璃、壁架、窗帘和地板。他擦到了厨房,气喘吁吁,呼吸粗重。他脱下汗衫,调整手套,继续擦拭亮闪闪的铬制品……

“我想带你看看我的房子,艾克顿。” 赫胥黎说,“ 跟着来……”

接着他擦拭了所有炊具和银制水龙头,还有搅拌钵,因为现在他早已忘记自己碰过什么没碰过什么了。他曾和赫胥黎在此徘徊,赫胥黎对厨房设计感到很骄傲。他搞定了厨房,穿过前厅,走进尸体所在的那个房间。

三点了!每个地方都响起了时钟的嘀嗒钟声,声音洪亮,机械感十足!

他站在那里计算着,楼下有十二间房,楼上有八间。他一码一码地计算着房间面积,以及相应需要的时间。一百张椅子、六张沙发、二十七张桌子、六台收音机,还有每样东西的底部、顶部和背面。他猛地一把扯下了墙壁上的装饰,啜泣着,为它们拂去累积多年的尘灰。他脚步踉跄,顺着扶梯向上,走上台阶,观察、擦拭、揉搓、打磨,因为只要他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它就会变成上百万个!——然后所有的活儿都要重新再干一遍,而现在已经四点了!他已经双臂酸痛,眼睛肿胀呆滞,步履缓慢,双腿麻木到仿佛不属于自己。他头低着,双臂还在移动、刮擦,从一间卧室到另一间卧室,从一个橱柜到另一个橱柜……

早上六点三十分,人们找到了他。

他正在阁楼上。

整栋房子焕然一新,花瓶闪耀着琉璃珠般的清辉,椅子干净铮亮,青铜、黄铜、纯铜都灿烂耀眼,地板光可鉴人,扶梯微泛清光……

人们找到他时,他正在阁楼上擦拭旧行李箱、旧木框、旧椅子、旧马车、玩具、音乐盒、花瓶、餐具、木马、积灰的内战时期的古硬币。警察拿着枪从后面走上来,他正擦到一半。

“搞定!”

出门时,艾克顿用手帕擦亮了大门的球形锁,他一把甩上门,神情得意!

(嘉林秀摘自《亲爱的阿道夫》,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删节,一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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