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妈妈的一场精心“密谋”
2024-02-07筱绡
筱绡
原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南粤燠热闷湿的天气,结果还是低估了36℃高温的生猛。厨房炽热如火,我大刀阔斧地煮完鸡蛋挂面,赶紧逃回空调房凉一凉。
进房前,我打开厨房冰箱,装着腌姜片、腌柚子皮,还有辣萝卜条的罐子便圆滚滚地站着,等着我犯馋。我旋开装萝卜条罐子的瓶盖,拈了一条,塞进嘴里,立马浑身一震。偏偏越是辣,越是丢不开,我干脆用筷子弄出小半碗,躲进房里咔嚓咔嚓一阵猛嚼。
我的眼泪立马被辣出来了,只有我妈妈才能做出这么辣的东西。
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妈妈说她有一个计划。妈妈经常有计划,小到清洁卫生,大到置办房产。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我和妈妈搬了许多次家,如今的住所已经住了五年多。房子有些小,不到六十平方米,却是真正属于我和妈妈的家。
是的,我和妈妈的家。
我已经九年没见过爸爸了。有时候,以前的某个情景会突然闯进脑子里:火车、宾馆、租房等。我甚至想起了我们离家的情景,妈妈拖着行李箱过来拉我:“走啦,我们要去探险啦。”她的语调好像很高兴,可眼睛却红肿着。我问她是不是哭了,她说辣椒辣的。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陌生人,有些人不太友好,一边跟妈妈说话,一边冷冷地打量我,说:“我不租给有孩子的。”后来,我累了,在妈妈背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妈妈说:“看看我们的新家。”睡眼惺忪里,我的眼皮又沉下去了。管它呢,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啊!
我的每一个同桌都会问我,你爸妈离婚了吗?每一次我把这个问题丢给妈妈,她都很肯定地回答:“没有。你爸爸从事的工作是国家最高机密,保密级别很高。我会在你十八岁的时候提出申请,让你们父女见一面。”
十岁以前,我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后来,我就不信了。
只是,我不愿意揭穿妈妈的谎言。我内心深处愿意相信爸爸并没有离开我们,他只是从事了最光荣、最伟大、最隐秘的事业。
我记得六岁生日时,此时距离我和妈妈离开老家已经半年多了。出租房里,吹蜡烛的时候,妈妈环视了一眼紧凑得像七巧板似的房间,说了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它不用很大,刚刚够住下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就好了。”
六岁的我喜欢她这句话,并且永远喜欢。
大多数时候,我和妈妈的关系是很怡然的。我们两个都是书虫,闲暇时,各据沙发一端,展书阅读。而且她很酷。这种酷不是穿着牛仔、皮衣,开机车,而是刻在骨子里的酷。她喜欢修家电,她愿意挑战一切别人认为一个知识女性、一个多少有些洁癖的女医生不应该做的事情,这种精神本身不就值得称赞吗?她从不对我说教,从不问我学习成绩,倒弄得我有好几次拿了高分,想在她面前显摆显摆,她几句“哦哦。是吗?这样啊?”一下就把我的兴奋劲儿浇得透透的。
当我喝下最后一口面汤的时候,门锁转动了一下。
“方仪妹妹,我回来了。”
“崔微姐姐,我吃过面了。怕面坨,没给你煮。”
我和妈妈经常姐姐妹妹地乱叫,妈妈上班诊所的老板乌妈妈说我们这对母女真是一对活宝。
“我不饿,走,去菜园子逛逛。”
我们的菜园子是在楼下开阔的天地里。小区的大妈们在带孙子孙女之余,开辟了这么一块地方,妈妈和她们一道,也拥有这么一块私家重地。突然,妈妈迈进隔壁的菜地里,招手叫我过去。
“ 快瞧瞧这个野果子像什么?”她托起一个垂钓在茎秆上的果实。
“像个灯笼。”
“它就叫灯笼果!不过,我更喜欢它另一个名字,菇娘果,姑娘的姑,上面加个草字头。”
见我饶有兴趣的样子,妈妈挑了一颗表皮微黄的摘下,“看它的表皮。”她示意我摸摸它。
表皮很薄,皱皱的,但很柔软,上面有一层一层的纹理。“这表皮叫宿萼,可以起到保护的作用,在果实没有成熟的时候可以防止虫子或鸟类对果实的侵蚀。”宿萼很薄,轻轻一掰,就现出了里面偏黄的果子。妈妈把果子塞到我嘴里,有些酸,有些涩,还有一点甜。
“不难吃吧?这个果子下火的。”妈妈像个博物学家一样说道。
听她这么一说,我赶紧挑了几颗摘下。
“ 崔微女士, 这就是你的计划?告诉我这个,好让我来偷?”我笑话她。
妈妈一跃而起,很有活力的样子。“妈妈有话跟你说。”
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都知道事情小不了。
“我得去做个手术,我这里出了问题,”她指了指胸部,“也许要切掉。”
我愣住了,一把抱住妈妈,她也抱紧了我。
“也许是误诊呢。”我的安慰听起来一点都不理直气壮。
手术那天,乌妈妈也来了。我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因为我不敢坐下来,害怕看见墙上的宣传画。乌妈妈跑前跑后,气喘吁吁地忙完了,把我拽到附近的甜品店里。
“难受吗?难受就哭出来,别憋坏了。”
泪水决堤而出。上了一个星期的学,我真的憋得好辛苦。
“妞妞,人上了一点年纪,身体零部件回厂维修一下,很正常。你妈这个手术,就像吃苹果,吃出一点坏的,把坏的剜掉就没事了。”
见我情绪稳定一点,烏妈妈又说:“不哭了。说不定医生切开一看,发现是良性的,赶紧缝好,抬下去,说真胡闹,下一个!”
我笑了,多希望会是这样。妈妈一向是个很健康的人,我从没见她吃过药。
果然,妈妈提前一个小时从手术室出来了。等她从麻醉剂的药效中清醒过来,我问道:“疼吗?”
“虚惊一场,不是乳腺癌,根本没做手术。”
我高兴得跳起来。当天下午,我们办好出院手续,主治醫生送我们到电梯口。妈妈一再对她道谢,她摇着手说:“记住我说的,随时回诊。”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她很晚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她说这次生病给她敲响了警钟,她要开始锻炼身体了,于是她上下班不再搭地铁,改用步行了。她还严肃地说:“你也得做出些改变,从明天起,我想让你尝试一种新的生活。”
她说我成绩还不错,其他方面也可以,但是自理能力极差。等上高中寄宿了,这样可应付不了。
她把我搂过来,紧紧抱住我说:“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妈妈。真遇到事了,我发现我跟所有的妈妈没有两样。还记得菇娘果吗?妈妈希望你长成那样的姑娘——外表虽粗糙,但内心永远纯真甜美。妈妈希望你能多历练,用心感受世界。”
于是,周末白天,我在诊所里做义工,晚上就住乌妈妈的办公室。
第一个周末,白天很顺利。换上白大褂的我打扫诊室,清理卫生间,回答患者的询问,为医生们跑腿。到了晚上,所有人都走了,诊所里空空荡荡的,我开始感到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按照妈妈的吩咐,在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完出来,外面风雨大作,我赶紧检查了一遍门窗,打开折叠床,盖上空调被,吓得瑟瑟发抖。
第二天早上,乌妈妈问我过得如何,我说了下雨的事,她心疼地说要不还是住她家,我坚决拒绝了。我得成长啊!要知道“成长”这俩字长得很孤单,连个偏旁都没有。
除此之外,妈妈还经常安排我跑腿,去医院替她拿药、去超市买日用品、去小区找物业解决一些小问题、缴纳水电费等一切琐碎但又重要的事情。
中考,我如愿考上了心仪已久的寄宿制高中,妈妈对我的考验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她提议出去下馆子庆祝,我说不如我来做给你吃吧。
这是我第一次做大菜,我把事先收藏的几道菜的视频反复观摩,做了四菜一汤:清蒸鲈鱼、香辣花甲、紫苏豆角、蒜蓉菜心、胡萝卜玉米排骨汤。可不是我吹,味道真不赖。
我把妈妈请上桌时,她的眼泪巴巴地直掉。我逗她,“这位女士,请注意仪态。没人抢你的!”
我给她盛了一碗汤,她喝了一口,不住地咂嘴,说这是她喝过的最美味的汤。
饭后,妈妈把我拽到沙发上,解开上衣,向我展示她胸前那道已经愈合的创口。
“妈妈撒谎了,并没有误诊,它还在里面,医生说有些太迟了,不敢惊动它。不过也有好消息,前几天我去复诊,医生说它居然没有继续扩散,反而小了些。当然,我们也不能太侥幸,也许它迟早还是会打败我,你要做好准备,有一天,你必须……”
没等她说完,我已哭得看不清她的脸。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我害怕。”
“别怕,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有能力做到的。我也会努力的。我会努力陪你一起。”
“那你一定不能骗我。”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对不起,妈妈还有事情瞒着你。我和你爸爸没有离婚,他是个英雄,在一次扫黑除恶行动中牺牲了。我担心坏人报复,便辞职带你来到这里。”
我并没有想象中震惊,也许在潜意识里已经设想过这种可能。“妈妈,你不害怕吗?”
“怕过,觉也睡不着,头发大把掉,后来慢慢就挺过来了,因为妈妈有你啊!只是亏欠了你,没有给你完整的家。”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家不完整。”
暑假,我在小区里报了游泳班。开始不免怯怯地不敢下水,拿着泳圈泡了几次,总是不敢扔了泳圈游。有一天夜晚,妈妈先跳进泳池,在水里游得畅快极了。
“ 怕乜嘢? 有乜嘢好怕的?”妈妈为了鼓励我,甚至还说起了蹩脚的粤语。
听了妈妈的话,我也豁出去了。呛了几口水后,真也怪了,我的身体忽然变得轻飘起来,游得越来越好了。
整个暑假,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游一个小时。妈妈的身体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状况。我陪她去复检,当我听到医生惊喜的反馈,我们高兴得像姐妹一样抱在一起。
妈妈更会生活了,她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老天赐给她的礼物,我觉得她说话的神情真像个小女孩。一个外表不再年轻,但内心依然纯真快活,似菇娘果的女孩!
(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3 年第29 期,本刊有删节,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