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体定性·依法定教·依文定旨
2024-02-06袁海锋
摘要:《石钟山记》是苏轼“随物赋形”文艺思想的集中演绎,隐喻技法的运用更使得其思想情感幽微内隐,教与学极难破局深入。面对问题与困境,一种构想的“三步走”——辨体为先,依体定性;循序渐进,依法定教;批文入情,依文定旨——不失为《石钟山记》教学梯级拓进的有益尝试。
关键词:依体定性;依法定教;依文定旨;梯级拓进
《石钟山记》是苏轼记游作品典范之作,教材配套的《教师教学用书》“课文解说”有桐城大家方苞“瀟洒自得,子瞻诸记中特出者”与刘大櫆“坡公第一首记文”的赞语。从文首的疑之又疑,至其暮夜亲访,再有“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所谓“文眼”,似可见苏轼探求自然本相的求真意向及科学精神。但《教师教学用书》又引明人罗洪先《石钟山记》、清人彭玉麟《石钟洞序》观点,彰显自然科学认知的发展性之外,又消解着苏轼求真的科学性。那此文“特出者”何?又何以为“坡公第一首记文”?该文入选高中语文教材,其教学内容如何确定?面对问题与困境,一种构想的“三步走”——辨体为先,依体定性;循序渐进,依法定教;批文入情,依文定旨——不失为《石钟山记》教学梯级拓进的有益尝试。
依体定性:《石钟山记》“考察性”文体辨析
《教师教学用书》强调《石钟山记》是一篇“带有说理性质”“考辨性质”的游记,似乎也坐实了苏轼探求自然本相——石钟山命名客观由来——的创作目的。但如此“前理解”是否准确,值得审慎对待。
《石钟山记》以“《水经》云……郦元以为……”起手。统编版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编选了郦道元的《三峡》一文。教材配套《教师教学用书》的“课文研读”部分提供了三点信息:一、郦道元《水经注》作者、“北魏地理学家”的身份;二、课文是郦道元为《水经?江水》中“又东过巫县南,盐水从县东南流注之”一句的部分注释;三、指出郦道元当时南北分裂的身处及并未踏足三峡地区的事实,《三峡》是他在袁山松《宜都记》、盛弘之《荆州记》等前人记述基础上整理加工而成。“地理学家”身份,让郦道元的写作姿态更加理性克制;《水经》注释条目,要求《三峡》写作强烈关注地理真实的客观性;缺席型整合式写作,最大可能地隔绝了郦道元当下个人情绪对《三峡》文本的介入。这些特质,促成了《三峡》地理科学小品文的文体风貌。《教师教学用书》中“进入课文情境,感受长江三峡雄伟的形势和绮丽的景色”的教学重点设计,无疑尊重了这种文体风貌。
由郦道元《三峡》返视苏轼《石钟山记》,一些被忽略或遮蔽的教学信息渐次清晰。相较而言,苏轼的文化身份更为丰富,政治家、文学家、书法家、画家等等,皆有浓厚的人文色彩,蕴含其求善、求美的人文精神追求。郦道元“北魏地理学家”身份所凝聚的科学求真精神,在苏轼身上表现得并不强烈,甚至被他轻视。抒情性的文学写作中,苏轼于客观真实的错谬,不乏将错就错之举,比如“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念奴娇·赤壁怀古》)。即便明知此刻身处的黄州赤鼻矶或非三国周郎赤壁,但并不妨碍苏轼的文学创作。说理性的策论写作中,苏轼于客观史实启用,更有无中生有之作,比如其应考之作《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有“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句。吴楚才、吴调侯《古文观止》对此段注文:“皋陶曰二句,诸生不知其出处。及入谢,欧阳公问其出处,东坡笑曰:‘想当然耳。数公大笑。”[1]不同于郦道元缺席型整合式写作对个人主观因素的纯然隔绝,苏轼的石钟山亲临式考察则有丰富的情绪性背景。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发“乌台诗案”,苏轼被责授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三年正月赴黄,至元丰七年四月得量移汝州团练副使之命,释放政治起复讯号。《石钟山记》所记“舟行适临汝”“送之至湖口”“元丰七年六月丁丑”,无不将其嵌入如此情绪性背景,并使成为苏轼辞旧迎新、继往开来的特殊记录——在特殊时刻,有特殊情绪。而这些,自然需要一种特殊的形式,《石钟山记》顺势而来,这或许才是其“特出者”“坡公第一首记文”之所在。
《石钟山记》一课的教学,如果忽略苏轼的艺术家气质,无视课文丰富的情绪背景,而将之视为《三峡》一般的地理科普小品文,以突出苏轼之于石钟山的辨难求真精神;甚而引入后世石钟山文章群,构成所谓“大单元教学”“批判性阅读”,得出科学认识发展性、苏轼观念局限性等教学结论,其教学设计皆不过“买椟还珠”,其教学效果更大约“隔靴搔痒”。
《石钟山记》教学思路,还需由其“考察性”文体辨析切入,依体定性;继而循序渐进,再依法定教。
依法定教:苏轼的随物赋形心法与隐喻技法
在《画水记》一文中,苏轼谈及奔湍巨浪画法,以为“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但“随物赋形”观念,不止画技一端,更是苏轼整个艺术理论,特别是文学理论的外露。比如《记承天寺夜游》,苏轼欲以承天寺明月竹柏实现困顿黄州的精神突围,但寺中却无苏轼苦闷的现实情境承载。为此,他只能“随物赋形”——化天上明月为地上空明积水,化眼前竹柏为水中交横藻荇。藉此,一种仕途暗涌之下个人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人生境遇凸显,一种苏东坡式的解决方案也呼之欲出。[2]由藻荇之例可见“随物赋形”内隐的一种精妙三元关系:内在文学情绪动机,如苏轼苦闷;外在现实真切物象,如物质性的明月竹柏;文学创造的变幻意象,如幻化的庭中积水、水中藻荇。本质上,“随物赋形”的文学力量是一种隐喻逻辑——借随物所赋之形,暗示作者的一种处境、心境。所谓隐喻,是指在两个物体或情状被置于特定的言语或文化情境里,或者一个物体或情状在特定言语、文化情境中,使人联想到另一物体、情状。两者之间能够建立起某种想象性或现实性联系,言语主体指向目标物体、情状的情绪、思想,凝注在言语呈现的物体、情状之上,此时,隐喻发生了。[3]
《石钟山记》教学浅化、偏斜的关键,便是忽视苏轼的“随物赋形”文学创作心法理念,将互动的“我·物·象”三元关系,简化为离合的“我/物”二元关系,将内蕴复杂的石钟山名实问题、风物问题,简化为考察以求真的“科学问题”。对于“考察”石钟山之外施设的千尺大石、山上栖鹘、鹳鹤闲笔,及回程“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的插叙,这种简化近乎无法予以合理教学释读而回避。由苏轼“随物赋形”心法,依隐喻修辞技法逻辑,这些闲笔却可做《石钟山记》最有效的教学突破口、最扎实的教学内容。
苏轼于石钟山所见闲笔风物虽异,但其“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目之所见,“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的耳之所闻,却并不让苏轼愉悦,甚至让初至山下的他内心恐惧而“心动欲还”。从“随物赋形”的三元关系看,这些风物可视作苏轼为其文学书写创造的变幻意象,是隐喻修辞中作为喻体的此物此状。只有依隐喻之法循序渐进至本体的苏轼彼物彼状,借隐喻生发的含蓄幽微的文学意义才能清晰。惧怖风物下的“心动欲还”,于苏轼并非孤案(事实上,不止苏轼作品有类似笔法情境,柳宗元《小石潭記》“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亦有异曲同工之妙,限于文章篇幅不做过多展开。但教学设计中,可适当渗透,以拓宽学生理解视野),同属“元丰作品群”而稍早的《后赤壁赋》即有类似情境——“予乃摄衣而上,履谗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一切景语皆情语”,展露细部的赤壁孟冬风物,被苏轼“随物赋形”而变得恐怖阴森。“正是这种冬日恐怖阴森的物象,才能与苏轼‘乌台诗案后的一路政治处置暗合,与他的人生冬日暗合,由此达成‘物我相通的同病相怜之感。”[4]依循同样的隐喻逻辑,石钟山风物作为喻体,暗示的正是他“乌台诗案”后五年的政治生存境况——“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政治施压、“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的风声鹤唳、“若老人咳且笑”的战战兢兢。“两山间……有大石当中流……空中而多窍”,并发出与石钟山相似且令“舟人大恐”之声,这笔插叙让不及防备细察、本能初听的苏轼感受到的正是别样版本的“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恐怖之相,是“随物赋形”的文学变形与生活遭遇的暗合。
以隐喻修辞为理解支架,确定苏轼闲笔插叙为教学突破口,为有益的教学内容。教学设计中,适时引入《后赤壁赋》《小石潭记》等已学课文,既可作教学支架,帮助学生理解苏轼的生命境遇,亦可构建“描写与隐喻”议题的“大单元专题教学”。此可谓“依法定教”。
至于苏轼为何这般操作,还需批文入情地依文定旨。
依文定旨:山名臆断的事感,夜游见闻的物触
《教师教学用书》配套教学设计《多棱镜中的石钟山》认为“:《石钟山记》虽不像《记承天寺夜游》《赤壁赋》那样直接与苏轼贬谪黄州的情感思想相关,但也不是毫无联系”。“但也不是毫无联系”一语颇有见地,且极富教学启示。苏轼黄州去来,皆与王安石新法相关,诞生于如此“特殊时刻”的《石钟山记》,怎不有一些“特殊情绪”?
与《后赤壁赋》“反而登舟,放乎中流”的落荒而逃不同,在苏轼“心动欲还”一刻,一种“噌吰如钟鼓不绝”的大声发于水上。其与之后大石所发“窾坎镗鞳之声”,被苏轼喻为“周景王之无射也”“魏庄子之歌钟也”。无论周王所铸无射钟,还是魏庄子所受晋侯歌钟,在实际的乐器之名外,又都与庙堂、君王等政治性意味关切。以苏轼“随物赋形”心法看,从石钟山恐怖风物,一转而王侯歌钟妙音,不过他黄州去来的人生辗转沉浮。当然,此刻苏轼要表达的不是时来运转的人生得意,而是在人生渐觉无望而“心动欲还”时,一种“走一步,再走一步”的坚持哲学、乐观思想——人生不来趟一遭,怎知有何可爱惊喜。这种夜游见闻的风物触动,是苏轼“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人生智慧落处。这样的生命达观,与《赤壁赋》“自其变者而观之”“自其不变者而观之”一脉相承,与《定风波》等“元丰作品群”主旨一以贯之。
不过,苏轼的石钟山风物触动,内嵌于《石钟山记》前“疑”后“笑”的逻辑链条之内。这使得其石钟山风物触动仅有文本局部意义,而缺乏文本全局整合力量。由文本外延,《石钟山记》完成后不久,六月底苏轼至金陵与王安石相会,两位因新法而敌对的文化巨擘终于历史性和解。诗词唱和之余,并邀约金陵买田、相邻而居,苏轼作《次荆公韵四绝》记之。情感的和悦,必以思想的理解为前提。二人思想分歧起于新法,理解与和解也必基于新法。新法之初,苏轼的“炮轰”更多受阵营之分的裹挟。但苏轼是笃定的实践主义者,即便在新法炽烈的元祐四年自请外放杭州之初,苏轼已在试行以验新法成效——“臣自熙宁以来,从事郡县,推行役事,及元祐改法,臣忝详定,今又出守,躬行其法,考问吏民,备见雇役、差役利害,不敢不言”(《论役法差雇利害起请画一状》)。作于元丰六年的《与腾达道书》更是深刻自省其早初新法态度:“某欲面见一言者,盖谓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异同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而此书作时,苏轼正贬居黄州,距《石钟山记》创作不过一年。这种新法认知的实践性深化,一方面促成了苏轼的金陵谒见、巨擘和解,更早地则影响了《石钟山记》一文的创作。
如果以苏轼“随物赋形”心法综观全篇,将石钟山命名事件视为隐喻技法的喻体呈现,综合苏轼身处的政治文化背景,新法认知作为本体事件的可能性急剧升温。如果将新法认知问题与石钟山命名问题对位,苏轼《石钟山记》写作的现实动机便明确了。此刻,在苏轼看来,新法具体措施的益害问题,近乎石钟山命名的确谬问题。石钟山之名来由,要深入真切的具体实践,新法益害问题何尝不是如此。如将“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视作各种新法观;苏轼的认知里,隔岸观火而口舌争辩,不对;心知肚明但口不能言,可惜;观念先行又不切实际,危险。无论对郦道元所述的不确定,还是李勃的怀疑,抑或寺僧斧斤考石的质疑,及与渔工水师的现场寻访,都隐含着苏轼强烈的现实关切。他愿意到民生实践的一线去考评新法利弊。当然,这种不阿谀、不谄媚的政治姿态让他吃尽苦头,比如被贬黄州的新党清算,又及哲宗亲政后贬谪遭遇。当无论如何,他看清了新法真相——比如小马过河,河水既不像老牛说的那样浅,亦不如松鼠所言那般深。这算苏轼“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政治处置落处。这种山名臆断的事感,蕴藉苏轼卓尔不群的的正直不阿,在“元丰作品群”中少见,在整个传统士大夫文化群体更是少见。这样的政治磊落里,内蕴着其“心动欲还”却又“走一步,再走一步”的坚持哲学,为看清某种真相而受难潜行的乐观思想,而使整个写作逻辑浑然。“子瞻诸记中特出者”“坡公第一首记文”标的,其实在此。
参考文献:
[1]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全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470.
[2]袁海锋.苏轼的精神困顿与生命突围——析《记承天寺夜游》中的藻荇与竹柏[J].语文建设,2019(07).
[3]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化传统[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5.
[4]袁海锋.古典写景散文中的情绪与寄托——《小石潭记》《后赤壁赋》对比分析[J].七彩语文(教师论坛),2021(7).
(作者:袁海锋,广东省中山市中山纪念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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