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瓜和藕

李昌浩

冬瓜让冬天里确实有瓜可吃，同样的，还有可让其长到冬天才挖起来的藕。

大约农历三月份，母亲移栽了一小棵冬瓜苗，把它种在院子的东墙边上。这时候，天已经渐渐变暖，气温也不再大起大落，正是春种的时候。

冬瓜的叶子长大后看上去有点像梧桐叶，但比梧桐叶要圆，叶子边缘有锯齿样的线条，触上去麻剌剌的。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中间，零星地开着些白色的花，花朵不大，我走上前去，用力闻了闻，似乎没有什么花香。几只小蜜蜂嗡嗡着，在花的周围飞来飞去。

待花朵凋谢，大约过个十天八天，在叶柄的下方，藤蔓交错的地方就会现出一个小小的瓜妞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冬瓜开始慢慢地长大，看上去宛如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在呼呼地酣睡着。

在藤蔓类植物中，种冬瓜应该算是最省心的。春天到来的时候，找到一块向阳的土地，撒下种子，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看到冬瓜那青翠的小苗从地里钻出来。待到盛夏时节，冬瓜的藤蔓会长得十分肆意，爬满四周，周边如有墙有树，也会攀爬上去。而地上的冬瓜，绿色的叶子会把它路过的地方遮蔽得严严实实，采摘的时候，需拨开叶蔓，才能看到隐藏的冬瓜。

卧在地上的冬瓜，藏在藤蔓和青草间，被发现时会带给人捉迷藏获胜般的惊喜。而那些架在架上的冬瓜，见风见光就长，一开始是毛茸茸的，接着颜色会变得青翠，再后来看上去是白灰灰的，如同撒了一层白霜。冬瓜的长相十分可爱，身上那层白色的细粉，好像夏天的孩子被扑上了一层痱子粉。最让人担心的是架子经不起它的重量，挂在枝丫上的冬瓜，会随风摆动，这时该用草绳打个兜去托着，草绳的一端系在粗干上，否则冬瓜藤可能无法承重，令它迟早有一天摔到地上。一个个冬瓜看起来给人的感觉总是憨憨笨笨的，仿佛它们有个性，敦厚而实在。

冬瓜最常见的吃法就是冬瓜汤，冬瓜汤的制作方法很简单，把冬瓜切成两厘米见方的块，在油锅里放一些切好的生姜片，煎至有香味再倒入切好的冬瓜块，翻炒至四五成熟，如果有炖好的骨头汤就放一些进去，然后加入适量的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直至冬瓜变软汤变稠。

冬瓜也有“富贵”的吃法，清朝的御厨把冬瓜的心掏空了，填之以羊肉末、甲鱼肉、仔鸡块和三菇六耳、发菜、笋等等。熟后外形碧绿，瓜白如玉，呈半透明状，瓜内物料隐约可见，汤汁清澈，味鲜而不腻，被人称为“白玉藏珍”。

在以前“缺肉”的年代，人们的生活不像今天富足，我很喜欢吃母亲用冬瓜做的种种荤菜。她会用冬瓜和肉末丸子调制出美味的冬瓜丸子汤，鲜香解馋，有时，她还会用一点肥肉多瘦肉少的五花肉和冬瓜一起烧，虽然用肉不多，但每片冬瓜都像吸足了肉香，那种美味每次都赢来家里餐桌上“光盘”。冬瓜的种子，也是可以吃的，放到锅里炒熟，吃起来齿颊留香，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五香葵花籽什么的。

冬瓜肉本身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它的好处，《本草纲目》记载过：“说冬瓜，洗冬瓜，能‘令人悦泽好颜色。” 农家饭桌上用冬瓜做的饭菜，可谓五花八门，各具特色。一个大冬瓜一家人一顿饭是吃不完的，所以，吃冬瓜的时候，若有邻居来串门，母亲会把冬瓜切分成小块，送一些给他们尝尝。

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编写的《坚瓠集》中，有关于冬瓜美食的故事记载。一次宋仁宗召见著名学者张景，问他：“卿在江陵地，有何胜景？”张景回答说：“两岸绿杨遮虎渡，一湾芳草护龙洲。”又问：“所食何物？”答：“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于是“嫩冬瓜煮鳖裙羹”这道美食就流传了下来。

有一首咏冬瓜的诗，是南宋郑清之写的，“剪剪黄花秋后春，霜皮露叶护长身。生来笼统君莫笑，腹里能容数百人。”诗言志。他是个宰相，不但有肚里撑船的气量，还有眼睛向下俯视微末凡尘的情怀。

冬瓜外表憨憨的，但内里洁白细腻，李时珍曾把冬瓜瓤称为“瓜练”。此处之“练”，即谢朓名句“余霞散成绮， 澄江静如练”之“练”。练，白绢也。如果用“托物咏志”的眼光去看，冬瓜也是很有“内涵”的：瓜皮虽粗，但它的瓤和籽都可用，颇具内在美呢。——将冬瓜切成薄片时，晶莹透亮，的确也予人视觉美感呢。说到冬瓜的吃法，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里说：“可荤可素者，蘑菇、鲜笋、冬瓜是也。冬瓜之用最多，拌燕窝、鱼肉、鳗、鳝、火腿皆可。”

冬瓜对肥胖者来说，也是理想的蔬菜，可防止人体发胖，有利于形体健美，被称为“减肥瓜”。《神农本草经》说冬瓜“令人悦泽好颜色，益气不饥，久服轻身耐老”。

冬瓜为什么叫“冬瓜”，据说原因很简单。说是冬瓜皮厚，耐储存，可以放到冬天时吃。冬瓜让冬天里确实有瓜可吃，同样可“放”到冬天吃的蔬菜，还有可让其长到冬天才挖起来的藕。

“生在水中節节长，浑身沾泥不怕脏。若把它来掰开看，孔多洁白丝线长。”这是儿时常听的谜语，答案自然是莲藕。在我的家乡，有大片的荷田，每到春三月，田中荷叶渐长，水草也开始生长，山光水色，美景旖旎。

春天雨水充沛，藕种开始下田。没过几天，尖尖的荷叶就钻出水面，怯怯的，东瞧西望，然后铆足了劲儿生长。不久，浑圆的荷叶便铺满水面，荷田变成一片绿色的海洋。有许多蜻蜓被吸引过来，落在一个个叶尖上，不免让人联想起“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句来。一些小鱼小虾在荷叶下游走，青蛙也赶来凑热闹，蹲在荷叶上呱呱地唱歌。

春天，阳光之下，荷叶小巧透明，荷花含苞，给人温柔婉约的感觉。进入夏天，可以看到莲蓬，闻到荷田扑面而来的阵阵清香，正是“荷绿花红”。到了秋天，尤其是月圆之夜，大部分荷花已经凋谢，这时能看到有几分清冷意味的“荷塘月色”。

三个月左右的时间，荷的根、茎、叶辛勤地制造养分，花儿全力开放。在秋旱到来之际，它们完成了自己的生长过程，莲蓬饱满，莲藕壮硕。秋霜之后，荷田枯竭，荷叶凋零。这时开始下田挖藕。挖藕要小心翼翼，一把铁锹在淤泥里探寻摸索，藕挖好后码齐，上面盖上一层湿稻草保湿。

冬天来临，会看到荷叶枯萎，荷梗缭乱地倒在荷田的泥上，偶尔能看到野鸭从天边飞来，在荷田中觅食。这时，藏在淤泥中的藕，会引起人们挥锄挖藕的兴趣，被挖出的藕长得腰细白胖，一节连着一节，掰开一看，肥厚充实，洗净咬上一口，脆嫩清甜。

小时候，记忆深刻的，莫过于跟在爷爷后面挖藕了。秋深冬至，万物凋敝，那一亩藕塘却喧嚣起来。塘水早已放干，塘里枯萎的荷叶与荷梗倒伏，一片狼藉。但挖藕却是件极苦的差事。没有专门的工具，大家都是徒手劳作。那些藕长一米左右，粗细如手腕，扎根于污黑的泥里，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挖出来。稍不注意，藕便会断节，失了卖相。

一次我沿着枯萎的荷梗，小心翼翼向泥下摸去，这是一根极粗的藕，我一阵欣喜，急忙扒开边上的淤泥，用力将它往外拔。这时却听见咔嚓一声，藕从中间断开了，我看看手上攥着的半截，又看看泥里留着的那半截，有点不知所措。爷爷说，慢点，别看这藕生在污黑的淤泥里，可娇贵着呢！

我从小喜欢吃莲藕，对它，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情。莲藕在我的记忆里，不仅仅是食物，也是暖得化不开的温情与快乐。

夏天一到，市场上便开始摆满了白白嫩嫩的莲藕，我们叫它新藕。它跟煲汤的老藕不一样，老藕皮色发黑，外面裹一层黑泥更好，能吃出那种面面的口感来，每一口拉开，是长长的藕丝。而新藕呢，藕丝很少，买来，滚刀白切，切片炒肉或切丝凉拌，都是非常好吃的。一口咬下去，香脆清甜，齿颊留香。

吃藕应分段食用，顶端香甜脆嫩，适宜焯后凉拌鲜食;第二、第三节稍老，是做汤的上好原料，还可以做炸藕夹;第四节之后的各节只适于炒食或作为藕粉的原料来使用。

莲藕之间的藕结可作药用。收集一盘藕结，洗净了，通风晾干，放在厨房的盐罐子贮藏、备用，遇到咽喉发炎肿痛，人很不舒服的情况时，取出藕结，切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抿嚼，效果奇佳。

藕个儿大，藕体浑圆，去皮后白净晶莹，恰似盈盈玉女嫩臂横摆。味道清香，甜润绵绵，芬芳怡人，可炖可炒可煲可酿，做法不一。

莲藕的吃法很多，我更喜好清淡。新挖的藕，选中间那一节，洗好、削皮，复冲洗，直接入口，汁多清甜，也堪当“水果”佳品了。我对清炒藕片极为钟情，取一节大藕，洗净后，轻削去皮，再淋洗，摆砧板上，切片，薄如蝉翼，堆积一碟;然后，清油下锅，加盐少许，拌几段蒜苗清炒，甜香溢满厨房。

藕炖排骨。刷掉藕上面的泥，用清水冲淋。水冲进小孔，又涌出来，雪白的藕便可见。然后翻身进入高高的砂锅，文火慢煮，肥腻的排骨一遍遍被雪藕的清香拉拽，香味弥漫在整个厨房。

藕粉是养生美食，可以自制藕粉。把新鲜的老藕洗净削皮，切成块，放搅拌机，加水，搅打成藕泥，愈细愈好，倒入锅中，文火慢煮，不时用勺搅拌，煮得藕粉变黏变稠，呈半透明色，熟了关火，享用。喜好甜味的，可加点蜂蜜或桂花糖。

藕，是最惹人爱的食物。不仅因它洁白的样子、清脆微甜的口感，还因它的一份意味。“出淤泥而不染”，这是藕的引申义，象征高洁的品质。江南靖士陈志岁写《咏荷》诗：“身处污泥未染泥，白茎埋地没人知。生机红绿清澄里，不待风来香满池。”

周敦颐说过：“既然不愿纤尘染，何必立身淤泥中。”洪水之后的淤泥深处，又会有芙蕖含苞。藕即使深埋于泥土之下，也有無数小孔经脉与当年的荷花荷叶相连相通。不是明月不解你心，是沟渠中有美好的东西埋藏。

藕被人爱，尤被文人雅士爱。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写过一道小食熟藕：“藕须贯米加糖自煮，并汤极佳。外卖者多用灰水，味变，不可食也。余性爱食嫩藕，虽软熟而以齿决，故味在也。如老藕一煮成泥，便无味矣。”

作家汪曾祺也专门写过关于熟藕的小说。“煮熟藕很费时间，一锅藕得用微火煮七八个小时，这样才煮得透，吃起来满口藕香。王老夜里煮藕，白天卖，睡得很少。他煮藕的锅灶就安在刘家绒线店门外右侧。小红很爱吃王老的熟藕，几乎每天上学都要买一节，一边走，一边吃。”这个挚爱熟藕把它当成零食吃的女孩儿，在十一岁时得了一次伤寒，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吃不下东西，但仍惦记着熟藕。“小红吃了熟藕，躺下来，睡着了。出了一身透汗，觉得浑身轻松。”

藕短情长，家乡的藕事是乡愁，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