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燕

王波吉

奶奶唠叨：“没有燕子，你们有饭吃吗？连个燕子都不沾堂屋，还算个人家么？”

我小时候，家住农村，家家户户居住泥草房子，燕子喜欢在堂屋的梁上垒窝。

水稻育秧的时候，燕子开始选择农舍垒窝。这时候，家家大敞“衙门”，迎候燕子的到来，生怕关门上锁会错过燕子光临的机会。

奶奶是庄上出了名的“燕子迷”，我们家年年都有燕子来，奶奶也以此为荣。她除了关心自家燕子，还东家瞧瞧，西家望望。谁家要是梁上没有燕子垒窝，她会细心查找原因，非弄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有一年门东二叔家梁上没有燕子来垒窝，奶奶比主人家还着急，抽空就去二叔家门里门外转悠。功夫不负有心人，原来二叔家一只野猫不请自来，于是她反复劝说二叔赶走野猫。

真乃“世事难料”。有一年，我家的堂屋里竟然缺了一窝燕子，这实在是奶奶不能容忍的一件事情。那年分产到户，打下来的粮食多得吃不完，卖了余粮，父母一向紧巴巴的手里有了余钱。父亲借了一辆平板车，步行三十多里，从集市上买回了一副板门、两张木床和一张饭桌。我第一次坐在饭桌前吃饭，睡上木板床，我们家也开天辟地用上木板门。木板门安装上不久，燕子也从南方赶回来了。

大集体时，社员们家徒四壁，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更不会有钱放家里，那个年月，不会有人进屋去拿一文不值的“破烂霉碎”。现如今不同了，钱虽然不多，但毕竟还是有一点，下湖干活，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敞着门了。

开始，家里没有人注意燕子垒窝情况，因为这么多年来，燕子年年来我家，谁会担心今年燕子不来？就连奶奶也麻痹大意了一回。当邻居家的小燕子从窝里探出头来，老燕子出出进进喂食的时候，奶奶才猛然发现自家堂屋梁上空空如也。她很快就查出了原因：安装上木板门，门关得严严实实，燕子根本进不来。奶奶懊悔地拍大腿。这也不能怪奶奶粗心大意，燕子垒窝那些天，老燕子也是飞来飞去，谁也没想到它进不了家门！

奶奶不停地责备自己，说人老了不中用，不如死了好，连个门都不知道放开。接着就唠叨我父亲：“家里有什么元宝，天天锁着个门，人老多代都睡土坯床、关笆门子，你摆什么谱？”我祖父死得早，父亲是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又是个孝子，奶奶的话父亲当圣旨。但把板门再换成笆门也不行啊！折中吧，把右边的那扇门放倒，开了一拃见方的洞，给燕子留个方便出入之门。只可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虽然采取了补救措施，但那一年，我家燕子依旧去了别人家。这一次，不仅奶奶很不高兴，我们全家人也都有一种失落感。往年，干活回来的父母，端起饭碗会说：我们家的小燕子都会晾翅了，说不定哪天就能飞走了。奶奶更是每天通报：燕子宝宝如何如何。我上学回到家，也总是习惯地望望燕子窝，看看燕子宝宝长大了没有。还好，第二年燕子又回到我家垒窝“生儿育女”了，板门上方的小方洞，方便老燕子飞进飞出，堂屋的梁上燕子宝宝成天叽叽喳喳，给我们全家人带来欢乐。

大约在土地承包责任制实行的第三个年头，奶奶已经八十多岁，我也上了高中。父亲眼看奶奶年事已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打算借钱盖三间瓦房。让奶奶在有生之年，住上瓦房，多享些福，自己好尽人子的孝心；在奶奶百年之后，能把棺材停放在宽敞的瓦房堂屋里，亲戚邻居来吊唁，好让奶奶身后风光，自己面子上也好看；还有就是我马上高中毕业，我们农村，孩子读完高中，就该“男婚女嫁”了。

听说要盖瓦房，奶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闷闷不乐。农村土地是很多，但那是集体的土地，农民无权在集体的土地上盖房子。我们家的宅基地就是堂屋三间，厢房三间，两间前屋。要盖瓦房，就得拆掉现有堂屋，在堂屋的宅基上盖瓦房。我们家的堂屋，还是奶奶当家的时候盖起来的，虽然经历几十年的风雨，但依旧牢固，再住一代人不成问题。当年，孤儿寡母的人家，盖房子是大事情，为了盖起这几间草房子，奶奶遇到的困难，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那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但儿子要拆掉自己亲手盖起来的房子，自己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啊！父亲对奶奶的心思心知肚明，但起新屋势在必行，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得装糊涂。

年后，父亲和母亲商量盖瓦房的事情：

“我们家盖的堂屋，我打算带厦檐。”

“我们手里的钱，盖一般的瓦房还凑合，盖带厦檐的，要借钱，钱不好借啊！”

“借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借的钱，不用还吗？”

我第一次看见父母因为商量盖房子的事情闹别扭。

我家新瓦房在出了正月时动工，安装好门窗，又添置了衣橱桌椅之类的家具，三月里，当我们搬进新屋时，燕子也从南方回来了。

奶奶看见燕子来了，天天把门打开，坐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生怕燕子认生，找不到去年的家；也怕燕子和自己一样，不习惯住新瓦房。真是怕事有事，别人家燕子的窩都垒好了，有的人家的老燕子开始抱窝了，我们家的堂屋里，只见燕子进去又出来，就不见燕子垒窝。父亲着急了，奶奶这回没有唠叨，更没有冲着父亲发脾气，只是不像往年，燕子长燕子短，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母亲说：“早知这样，晚几年再起新屋。”父亲听了母亲的话，皱了皱眉头，没有吱声。

终于有一天，燕子上门垒窝了，一来就是两对，只不过没有进门，就在厦檐上突出在前墙的三角梁上，大门东西两侧各垒一个窝。奶奶说：“今年来的是新客，我们家的老燕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安家了。”奶奶话语间流露出一丝伤感。我仔细观察来的燕子，似乎还真是新客。

奶奶成天坐在院子里的一架已经长出嫩绿叶子的葡萄架下，寸步也不敢离开，生怕猫啊狗啊或者调皮捣蛋的邻居小孩子吓跑了燕子。

过了几天，燕子的窝垒好了，奶奶亲眼看见燕子“夫妻”弹了绒下了蛋，老燕子们轮流抱窝。这时，奶奶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到邻居家里汇报我们家燕子的情况，而且突出今年来了两窝燕子的事实。我发现，奶奶对邻居说起我家燕子的时候，从不提起燕子是在厦檐梁上垒的窝，而且自那以后，不许外人进我家院子。

我父亲也终于放下心来，如果今年燕子真的不来，奶奶要是因为这事伤心，他这一年都不会有好心情。

那时，我虽然是个高中生，在农村也算个小小知识分子，但对奶奶以及父母重视家里来燕子这件事，理解得不是太清楚。只是在那年因为家里安装板门，燕子没有来家里垒窝，奶奶唠叨：“没有燕子，你们有饭吃吗？连个燕子都不沾堂屋，还算个人家么？”我高中毕业后，回家乡当农民，长年累月地侍弄庄稼，和种田人相处久了，才真正知道燕子在农民心里地位很高的原因。

进入新世纪，随着化肥农药没有节制地使用，工业废水随便地排放，加上农村房屋由平房变成了楼房；自然环境的变化和垒窝育雏场所的消失，深受农民喜爱的小燕子，越来越少了，有的地方甚至都看不见它们的踪影了。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当地政府建造污水处理厂，退耕还湿，沿湖栽种芦苇、莲藕，植树造林和种植花草；公园和湖边大堤上建了大量的人工鸟巢，随着环境的持续改善和人们环保意识的提高以及“筑巢引凤”措施的实施，深受人们喜爱的小燕子又回归故里。从春到秋，烟波浩渺的洪泽湖上、连成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鱼塘上又见燕子翅膀沾水掠过的倩影；草地上、稻田里，燕子上下翻飞；路边的高压线上，排列整齐的燕子们呢喃细语。

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他们深受已故奶奶的影响，也非常喜欢燕子，以燕子在堂前垒窝为荣耀。当我们兄弟姐妹像羽翼丰满的小燕子一样，陆续飞离温暖的“窝”，家里只剩下父母两位老人的时候，他们毅然卸下阳台上的一块玻璃，挂上一排符合燕子垒窝条件的木盒，到了第三个年头，我们家终于迎来了一窝燕子，堂前又见燕子进进出出。为此，父亲有了用手机拍照的爱好，他拍摄了从燕子垒窝、抱窝，到雏燕出窝的全过程，发到了朋友圈里。他那发自内心的喜悦都融入了一张张小燕子的照片里。

我少年时读唐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明白“堂前燕”的含义，更不知道“王谢”指哪些人家，但对于燕子飞到老百姓家堂屋里却很明白。

沧海会变成桑田，人们的思想观念也日新月异，但在我们老家，百姓人家喜爱堂前燕，承续着先辈们的基因，融入后辈子孙的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