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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物触情 因情感物

2024-02-03李贇卢大年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外物梧桐黄花

李贇 卢大年

以女子之身而能独步文坛,在古代中国,注定了仅此一例;能够与李白、李煜并驾,被称为“词家三李”,更是莫大的殊荣。李清照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盛开在名家辈出、百花争艳的唐宋诗词中,依然高标独举、流光溢彩、璀璨动人。她是宋词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声声慢》是她南渡以后晚期作品的代表作,被部编高中语文教材选入必修上册第九课。教材编写者在课后的“学习提示”中提示学生:学习这首词,要“揣摩词人因外物触发的内心波澜”。这其实就是在讲,《声声慢》的一大艺术特征就是因物触情,因为外物而触动了词人情感。触动的情感又叠加在外物上,因情感物,进而推动了词人内心情感的层层深化。要把握这个特征,我们需要从词中的外物入手,逐一进行分析。

“外物”本来有三种含义,分别为:身外之物,超脱于物欲之外,外界的人与事。教材“学习提示”中所用的“外物”,明显取用的是第三种含义,如陆游《感怀》中所说“外物自变迁,内景长默存”。此处的“外物”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外”相对于“内”而言,“物”相对于“人”而言,“外物”指的是独立于自身之外的一切事物,包罗万象。这首词中的外物,既是具体的事物,也是景,还是时间、天气。

一、触发词人的外物之一:时间

《声声慢》中触动词人内心的外物,首先是时间——秋、黄昏。“乍暖还寒”“雁”“黄花”共同指明了秋季的时序。这萧瑟、清冷、肃杀的季节,本来就充满了浓厚的悲凉气氛,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易于为其感染,生出愁苦之情。这是人与自然之间建立起来的一种神秘的联系,不可名状却真实存在。善感的中国古代文人正是抓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这种联系,一再咏唱,将这种关系固定下来,形成了中国文学中独有的悲秋传统。

悲惨的遭遇往往会让人变得更加敏感。词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北宋王朝灰飞烟灭,只剩下半壁江山,曾经美满的家庭在流亡中残破,志趣相投的丈夫不幸逝世,半生积聚的金石字画也大半遗失。国家、家庭、个人的命运,在李清照这里被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南渡”成了她人生的分水岭,少女时代的优渥生活,少妇时期的甜蜜思念,不是被无情的岁月带走了,而是被金人的铁骑踏破了。从此,李清照孑然一身、孤独至老。悲惨的遭遇带给词人的敏感和词人本身就具有的多愁善感构成了叠加,让词人更易于深刻地感知到秋之悲凉。

词人将具体的时间设定在黄昏时分:“晚来风急”“到黄昏”。黄昏,是一个易于引发愁情的时间节点。比如李白的“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陆游的“已是黄昏独自愁”,欧阳修的“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秦观的“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黄昏,一日将终,光线逐渐变得昏暗,继之以夜。悲情生发的一个重要缘由是人自身的孤独,而漫漫长夜又会强化人的孤独感,所以诗人大多将抒写愁苦之情的时间设置在黄昏——夜的前奏。秋季的悲凉加上黄昏的愁绪,秋日的黄昏就成为诗词中的一个特殊的时间。心中有情,易于感受外物,所以,这秋季、这黄昏就拨动了敏感词人的心弦。本来是词人的内心“凄凄惨惨戚戚”,心不安宁,所以无法将息,而词人却说是“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是因为秋季天气迅速的冷暖变化让自己无法休息。这表面看起来是“无理”之辞,其实质是词人有一腔愁情,不想说,不忍说。

二、触发词人的外物之二:“旧时相识”

《声声慢》中触动词人内心的外物,其次是如大雁这样的“旧时相识”。对于一个人而言,有些事物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不在于事物的本身,而是因为这个事物联系着关于这个人的特定事件,或者说这个事物见证过关于这个人的特定事件。这个人再次见到这个事物时,往往容易联想起与之有关的特定事件,因而产生特殊的情感。由此,这个具体之物就具备了双重空间——特定事件发生的时空和此时此地,而这双重空间又极容易产生对照关系,我们常说的睹物思人就是在这个逻辑下发生的。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此时的词人正在伤心,伤心于苦苦“寻寻觅觅”而一无所见,伤心于“冷冷清清”的形单影只,伤心于“凄凄惨惨戚戚”的无处诉说,伤心于“乍暖还寒”的最难将息,伤心于淡酒难消浓愁、难敌疾风的无奈。此时,大雁飞过。确切地讲,应该是大雁的叫声将词人唤醒,伤心的人听见大雁的哀鸣,越发觉得凄厉。词人抬头望天,看见大雁正好飞过,却发现是“旧时相识”。大雁怎么是“旧时相识”呢?因为大雁见证过与词人相关的特殊事件。

鸿雁可以传书,它是古典文学里的信使,曾为多少诗人寄去思念、捎来音讯,连王维都说:“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曾几何时,李清照生活在北方的青州,丈夫赵明诚外出为官,她独守西楼,思念丈夫,《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中的“云中谁寄锦书来”是她因对丈夫的无尽思念而转为对云中大雁的渴盼。她抬头望天,希望大雁飞来,带来丈夫的锦书。此时的她,也有孤独也有愁,这愁虽然“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不可断绝;但这愁只是“闲愁”,或者说是甜蜜的思念。

李清照也曾因为与姊妹离别而泪湿罗衫,填《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一首。赵明诚为莱州守,她从青州赴莱州途中寄宿昌乐县驿馆,怀念家乡姊妹,渴望姊妹“好把音书凭过雁”,并且自我安慰,“东莱不似蓬莱远”。现在呢?丈夫已逝,无人再寄锦书;国破家亡,亲人失散,自己也没有可寄书之人。大雁感伤的鸣叫让人伤心,无人寄书、无书可寄更叫人伤心。正是这“旧时相识”的大雁,将伤心人牵引到了曾经对丈夫甜蜜的思念中,与姊妹的惜别伤离中,曾经虽然难过,但不曾绝望。这“旧时相识”的大雁又将她抛回到现实中。现实里,李清照只有绝望的孤独,“旧时相识”就让伤心人更加伤心。

三、触发词人的外物之三:曾经的喜欢之物

《声声慢》中触动词人内心的外物,再次是黄花,这是词人的喜欢之物。黄花就是菊花。李清照喜欢菊花,这与她喜欢陶渊明大有关系。她的《醉花阴》中有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就是直接用了陶淵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典故。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易安”二字就来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喜欢陶渊明,一方面是喜欢他清新朴素的文字,我们能从李清照的作品中看到她所受到的影响;另一方面应该是喜欢他的人生态度——悠然恬淡、平静从容、傲然自得,陶渊明追求的生活状态,也是李清照所向往的。李清照出身仕宦之家,少女时无忧无虑,成年后嫁入的赵明诚家,依然是仕宦之族,生活优越。况且词人与丈夫志趣相投,或填词相赠,或共赏金石字画,词人的生活平静而有乐趣,可以说符合她对生活状态的要求。然而,南渡之后,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生出现了巨大的落差。时过境迁,再看曾经的喜欢之物,反倒生出了别样情怀。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黄花是衰败的、凋零的,堆积了一地。词人的情感再一次被引动,她对落花充满了同情。“憔悴损”用的是拟人的修辞,看花就是看人,怜花就是怜己。词人从堆积满地的落花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已经消逝。同时,黄花象征词人追求的生活状态,“东篱把酒黄昏后”的情景不可重现,平静的生活亦不可再得。“如今有谁堪摘”,不是说因为黄花衰败凋零而无人摘取,而是因为无人摘取而黄花堆积。“如今”对应的是“曾经”,暗示着曾经有人摘取黄花,这个摘花人应该是词人自己,摘花是因为爱美,爱美是因为热爱生活,对生活怀有希望。一个伤心至极的词人,哪里还有一丝爱美之心?哪里还有一点热爱生活之心?她心灰意冷,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人生乏味。曾经喜爱的事物出现在眼前,也激不起半点她对生活的热情,反倒只是增加了无数的伤心。词人不说自己无心摘花,却说如今无人摘花,就进一步凸显了自己的孤独。

四、触发词人的外物之四:眼前之物

《声声慢》中触动词人内心的外物,还有诸如急风、梧桐、细雨之类的眼前之景。这些事物具有典型的季候性特征,秋日西风劲急,梧桐叶枯而渐渐凋零,细雨绵绵不断,但这些事物不为突显秋天,而在于渲染环境,抒发词人的满腹愁绪。

“风急”,一方面是天气使然,一方面是人的自我感受。我们说人体弱,就用“弱不禁风”一词。词人说“怎敌他、晚来风急”,说的既是天气,也是自己的身体。身体因何而弱?长期心情郁积、愁绪满怀。人的心情与身体的状态密切关联,屈原之所以“颜色憔悴,面容枯槁”,在于他忧心国事;韦彪之所以哀毁骨立,“医疗数年乃起”,是因为“父母卒”之后的伤心。成语中一说到人极度伤心,大多会言及人的脏器,如:凄入肝脾、剖肝泣血、摧心剖肝、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激烈的情绪、过度的伤悲、长期的忧虑都会影响人身体的健康。“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说的是酒,是天气,是风,是词人的身体状态,而最根本的却是要说词人自己长期以来的心情。

“更兼”的意思是“更加上”,表示程度在前者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梧桐更兼细雨”不是说梧桐更加上细雨,因为梧桐只需“加上”细雨,不需要“更加上”细雨。梧桐与细雨是两个不相关的事物,二者之间无法构成任何关系,也就形成不了程度上的关联,因而不能说从梧桐到细雨,是程度上进了一步。所以,“梧桐更兼细雨”应该是说,人或者周围的环境“更兼”梧桐细雨。

“守着窗儿”意味着无所事事、寂寞无聊,“独自怎生得黑”是人在痛苦中感觉到时间漫长的心理感受。独守空窗的词人在百无聊赖中已经是度日如年了,她对愁情的承受能力已经快要达到极限了,却“更加上”梧桐细雨,词人就越发不能承受因“梧桐细雨”而进一步带来的愁情。

为什么词人单单对梧桐细雨用“更兼”一词呢?在秋季,绝大多数落叶类的树木的树叶,在秋季是先凋零,然后干枯。与此不同的是,梧桐树的树叶大多数是先干枯,却并不迅速凋零,在受到风雨外力的作用下凋落。梧桐树的叶子较大,细雨落在梧桐树上的枯叶上时,就发出声响。在此之前,词人所写的景都是无聲的,即使是“雁过也”,理应有大雁的鸣叫,但词人依然没有明说。到“梧桐更兼细雨”时,本词所构建的环境中才有了声响,虽然这声响很细微,却恰恰是这细微的“点点滴滴”的衬托,更加凸显出周围环境的寂静。“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细雨凄凄,梧桐与细雨本就是诗人寄寓忧愁的伤怀之物,在这里却又具有了其他功能。这滴落在梧桐叶上的细雨,也滴落在了孤寂的词人的眼中、耳中、心中,这叫人怎么承受?“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词人都承受不了,一个“愁”字又怎能概括得尽?

触发词人内心波澜的这四种外物,虽然都来自词人所处的现实环境,但又各有皈依。第一种是时间——秋与黄昏,与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密不可分,传统文学中的悲秋主题将词人的愁情进一步凸显。第二种“旧时相识”,与词人的往日生活相关,因此给该词带来了新旧时空的交织。在今昔对照中,词人现在的不幸更加牵动人心。第三种喜欢之物,象征着词人曾经的生活理想,而今理想已经破灭,她对眼前的灰色世界已经绝望。第四种眼前之物,是词人当下生活的具体环境,也是“以我观物”之后,经由词人情感改造之物。可见,正是外物不经意间触动了词人一直刻意压抑着的情感,而情感一经触动,便不受控制,又经由词人的有情之眼,投射在外物上,进而进一步掀起了词人内心的情感波澜,正所谓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

(作者单位:甘肃省陇南市西和县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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