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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爱“BE美学”?

2024-02-03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古希腊悲剧命运

【阅读导引】近年来,“BE美学”越来越火。BE,是Bad Ending的简写,意为遗憾、让人伤心的结局。从早年的《步步惊心》《甄嬛传》,到前些年大火“出圈”的《东宫》《香蜜沉沉烬如霜》等,再到关于《长相思》BE的热议,这些影视剧每次上热搜的情节总是和“虐”分不开。尽管许多剧“为虐而虐”,用缺乏逻辑的权谋戏和主角“不长嘴”造成的沟通误会来制造虚假的冲突;但不得不说,那些让人遗憾、心碎的“意难平”实在是太“上头”。

BE美学到底是什么?通常,有着“坏结局”的文学作品被称为悲剧。悲剧向来被认为是最高的文学形式。黑格尔称悲剧是“艺术的桂冠”。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对人严肃、完整的一段行动的模仿,是借行动而不是叙述表达出来。悲剧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使人的情感得到净化。现在已经成为网络热词的BE美学,则是古典悲剧美学的平民化衍生。导致BE的大多为以下几个因素:一,沿袭古典文艺悲剧风格时代,在家族背景下产生的命运悲剧。由于传统宗族、文化背景的压迫,或是由于家族世仇,时代更迭带来的错位感,悲剧主人公的人物性格常常会引导他们走向悲剧的命运。二,制造误会和错过的“反派”的存在。三,事故和意外。

人们为什么容易被悲剧吸引?从生物学角度看,痛苦的本能对身体拥有独立的控制权,即不受意识支配的自主神经系统(也称植物神经系统),但对大脑的运作则需要与意识系统共享控制权,所以心理痛苦的首要作用就是获得意识的焦点,即控制注意力。因此,比起HE(happy Ending,圆满的结局),BE给我们的印象更为深刻。而从审美的角度看,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BE的痛,来自得不到、已失去,也来自挫折。“BE美学”的背后,不是猎奇,不是消极,而是缺憾的美;是不甘,是对命运的抗争,也是清醒地意识到个人选择带来相应后果的不可抗拒性。

悲剧给人們带来的痛比甜剧更让人印象深刻,还因为人们在痛的体验中可以更深刻、更鲜活地感觉到自我的存在。存在主义认为,人是无法独立生活的,个人必须通过他人的反应来彰显自己的意义,并根据这个意义来选择行动,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他与别人的互动过程中实现的。而痛,意味着分离或失去,这种分离就是人们被迫觉醒,成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开始。心理学家荣格曾说:“没有痛苦,就没有意识的觉醒。”痛苦是生命的一部分,是必然的,对人的生命具有指导性。觉醒,即个人意识的觉醒。觉醒的过程是经历幻灭的过程,个人的成长必须经过这种负责任的行动,才能达到个人的独特性。

“BE美学”之所以是美的,而不是现实主义的,就在于它往往和生活存在着距离。所以那些BE作品不是发生在古代,就是主角身份特殊。此外,影视剧还要通过光影、剪辑、音乐等艺术表现手法,将荧幕前后的距离拉开。当BE存在于文艺作品中时,它为我们营造出了可以沉醉其中的朦胧美,让观众暂时搁下了生活中的焦虑,安全地共情这种情感体验,而不至于遭受现实的困境和焦虑——我们只需代入于主人公,却不必真正在现实中感受到被挫败和失去。这种共情在《悲剧心理学》中被称为“审美同情”。现实中的人们多数没有肆意张扬生活的选择,但人们在内心中又渴望这种极致的生命燃烧的感觉。而这种对于生活“戏剧性”既渴望又害怕的矛盾,在“虐恋”剧的观影过程中可以得到完美解决。在剧情中释放的眼泪,其实也是为自己而流。

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曾提出,当悲伤、愤怒、恐惧等情绪以合适的比例出现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时,人们可以从中获得快感,这被称作“悲剧悖论”。朱光潜先生解释过:任何一种情绪,就算是痛苦的情绪,只要得到自由的表达,就都能最终成为快乐。在悲剧的演绎中,遗憾、悲伤、痛苦都得到了酣畅淋漓、不受阻碍的宣泄,加上悲剧作品在美学意义上的呈现,人们得以感受到欣赏悲剧的快乐。

【作者简介】赵林(1954年11月8日—),出生于北京,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附文】

古希腊悲剧的启示

赵林

古希腊悲剧与近现代悲剧的根本区别

说到悲剧,多数人会认为悲剧有一个悲惨的结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好人面临悲惨的结局。如果一个坏人结局悲惨,人们通常会认为是报应;只有一个好人遭遇不幸,陷入悲惨的结局,才会被认为是悲剧。

而悲剧并不只是结局悲惨,它本身也具有一定的道德含义。比如一个好人被坏人陷害而遭遇不幸,这就是一个悲剧,因为其中带有一定的道德意识,存在善与恶、好人与坏人之间的矛盾冲突。这是我们现代人理解的悲剧,是深受近现代悲剧,尤其是近代西方最伟大的悲剧家莎士比亚的影响而形成的认识。莎士比亚的悲剧,不论是《哈姆雷特》《奥赛罗》,还是《李尔王》,都明显存在善良与邪恶之间的冲突和斗争,虽然最后邪恶的人遭到了报应,但邪恶也吞噬了善良。

再看古希腊悲剧,我们会发现它与近现代悲剧存在许多不同。如果将古希腊悲剧、近代悲剧与现代悲剧进行比较,我们通常将古希腊悲剧称为“命运悲剧”,它最重要的意境就是命运与主人公之间的冲突;近代悲剧被称为“道德悲剧”,更多表现的是善良与邪恶之间的冲突;而现代悲剧被称为“个性悲剧”,表现的是自我的冲突。古希腊悲剧中没有善与恶、好与坏的明确区分与截然对立,善恶、好坏是以一种原始的和谐状态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古希腊悲剧中既没有高尚的哈姆雷特,也没有邪恶的克劳狄斯,悲剧人物的行为很难用一般的善恶标准加以评判。在悲剧中并不是善与恶这两种对立的自由意志发生激烈冲突,而是自由意志与潜藏在它背后的命运之间的冲突;造成冲突的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否定,而是自己对自己的否定。

综上所述,古希腊悲剧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悲剧,它并未将悲剧看成是人滥用自由意志(恶)的结果,而是将悲剧理解为生存或生活的一般规律和某种终极性的宿命,是人的自为存在(自由意志)与自在存在(命运)之间的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

古希腊悲剧影响了当时人们的精神世界。既然悲剧是人生的必然遭遇,古希腊人便不再以悲切的凄楚之情面对人生,而是以泰然的乐观态度对待人生。因为他们相信,悲剧之后将会迎来一个更为美好的归宿。在这一点上,古希腊悲剧的贡献是十分卓著的,人能否解开命运之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承受命运之重。尽管古希腊悲剧中的人物总是受到命运的播弄,心头也永远笼罩着浓重的哀愁和对自身渺小的无奈,但他们能够凭借崇高的自由意志和勇敢激昂的抗争精神,保持积极的生命意志。

当然,古希腊人对悲剧的理解还处于直观的阶段,还不曾勘破命运的实质。因此,命运主题在古希腊悲剧中还只是一个朦胧的意向。尽管如此,这种关于命运的朦胧意向仍不失为早期希腊文化中最为深刻的思想,同时也是真正具有宗教性的思想。

罗素曾指出:“在荷马诗歌中所能发现的、真正与宗教情感有关的,并非奥林匹斯的神祇们,而是连宙斯都要服从的‘命运’‘必然’与‘定数’这些冥冥的存在。”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以及埃斯库罗斯等人的悲剧中,我们都能看到,命运就像一把高悬在普通人和英雄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连宙斯、克洛诺斯等神明也对其无可奈何。悲剧中的主人公总认为自己是全能的,因为他们不是英雄就是神明,的确能力非凡,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智慧盲区,有能力所及的边界,所以他们也会不可避免地面临一个巨大的、不可战胜的,甚至是不可预知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命运。

古希腊悲剧的意境

古希腊著名雕塑家菲狄亚斯有一件非常著名的雕塑作品《命运三女神》,他雕刻的是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三位心如铁石的命运女神。三位女神各有分工,年纪最小的女神克洛托掌管着人的生命线,线的长短代表人寿命的长短,线一断,这个人的生命也就宣告完结;排行第二的女神拉克西斯掌管生死簿和纺锤,人的寿命将尽时,纱线即断;最年长的女神阿特洛波斯负责将另外两位命运女神确定的人的一生命运写入卷宗,命运一经写下便不可更改。出于对命运女神的畏惧,古希腊人往往将她们塑造成三个丑陋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并为她们取了共同的名字“莫伊拉”。

然而在古希腊悲剧中,命运并不是以三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的形象出现的,它从来都不是一个具体的角色。相反,它是隐而不彰的,是深藏在悲剧背后的一种神秘力量。而恰恰是这个从不露面的、名叫“命运”的力量,决定了舞台上悲剧主人公的结局。

从这点来说,古希腊悲剧的意境要比近现代悲剧更高,因为它表现的不是好人与坏人之间的直接冲突,而是人类与一个比人类更强大的力量之间的冲突。人们对这种力量茫然无知,却又无法改变、无法逃避,最后总会落入它事先设定好的“陷阱”。这就是古希腊悲剧的魅力,我们称其为“朦胧的智慧”或“朦胧的深刻”,它给予人们的智慧和启迪要比各种具体的知识更为深刻。

古希腊悲剧的启示

前文提到,古希腊人对待悲剧的态度与近现代人是完全不同的,他们通常会以一种从容的心态面对悲剧。虽然悲剧象征着一场可怕的灾难,可能会导致一个可悲的结局;但希腊人仍然能以平常心对待它,并将它当成不可避免的宿命。在他们看来,悲剧是自己无法控制的,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背后推动它发生。既然无能为力,何不坦然接受呢?

但是,希臘人仍然可以从悲剧中获得极大的启示,即通过悲剧进一步追问命运的问题:既然人本身是无罪的,那么灾难缘何而来?人的悲剧是否与自身有关?这一系列深度的追问也将人类逼入无可退避的境地,从而促使古希腊文化开始反思人类存在的多元维度。面对命运,人类无能为力,这恰恰证明了人类的渺小,证明了人类能力的局限性。悲剧的发生并非仅仅因为有一个“克劳狄斯”在陷害我们,更多的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是万能的,而未能认清自身的局限;我们认为自己无所不知,而事实上我们的智慧是有盲区的;我们认为自己能力无限,而事实上我们在那股被称为命运的巨大力量面前是束手无策的。

这种反思对人类智慧的提升起到了极大的启发作用。人们常称自己是世界的主宰,然而在命运面前却是那么不堪一击。今天看来,崇尚神灵、敬畏命运的古希腊人也许有些愚笨、蒙昧,但他们其实具有很高的自觉性,已然意识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决定、支配着人的命运,这种力量不是人依靠道德修养、善良意志或文化水平就可以超越和克服的。古希腊人对于人的生存困境、对人性之中的否定性有着十分透彻的认识,即人类不仅有自由意志和创造性,还有孤独、局限和不完善,这就是人生而为人不可逃避的命运。

古希腊人固然在不断寻求与神灵和好的途径,但他们也认为人生的悲剧并非源于个人的行为,而是出于神的意志。因此,他们不轻易放弃与神灵的抗争来赢得自身的尊严。著名学者朱光潜先生指出:“古希腊人创造的悲剧是异教精神的表现,他们一方面苛求人的自由和神的正义,另一方面又能看到人的苦难、命运的盲目、神的专横和残忍,于是感到困惑不解。古希腊人既有一套不太明确的理论,又有深刻的怀疑态度;既对超自然的力量怀有迷信的畏惧,又对人的价值有着坚强的意识;既有一点诡辩学者的天性,又具备诗人的气质——这种矛盾就构成了希腊悲剧的本质。”

(来源:赵林《古希腊文明的光芒》,人民邮电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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