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在玻璃上谈话(组诗)
2024-02-02阎安
阎安
到地平线上打篮球
在云的操场上 顺便看看
那些比飞翔更快地消逝的事物
一架飞机或某种不明飞行物的残骸
被树枝挂得七零八落的塑料布
鸟的不顾及彩色羽毛的骨架
和另一个地平线上 另一个云朵
怎样像鸟巢一样停留在风的头顶
停留在刚够眺望的苍茫的头顶
我们到地平线上打篮球的那天
很不巧遇上了刮大风
眼前的大草原 因为连年多雨
已变成茫茫无边的大沼泽
我们坐在地平线上 像鸟攀缘着电线
看着一望无际的沼泽远去
看着风把一颗贪玩的篮球
吹气球一样吹到沼泽深处
吹到更远的地平线的弓弦上
与一朵更远的云发生了碰撞
更远的地平线 一朵比我们更贪玩的云
像一个不明飞行物飞越着阴影
与沼泽尽头的天空和天空空虚的蓝
与一颗篮球辽远而荒凉的寂静
以气球和自由之轻 融为一体
最会驯养植物的是中国人
最会驯养海水的是英国人
最会驯养星空的是法国人
最会驯养钢铁的是美国人和德国人
最会驯养河流的是恒河边上的印度人
最会驯养沙漠和仙人掌树的人
是俄罗斯人 埃及人还是尼日利亚人
最会驯养飞鸟 譬如鸽子和鹰的人
是古希腊人荷马还是蒙古人成吉思汗
这些都像传说一样尚无定论
犹如飞机和飞马 鹰和流星潮
它们离魔鬼近还是离天使近
哪个比哪个更胜一筹
这些答案都还在神话和谣言之间飘
海水还没有被太阳和自我的火熬干
高山还没有被风沙和时间抹平
北极和南极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完
很多事情发生在噩梦里但还没有发生在眼前
月亮和星星还一直没有掉入古井里
很多人还站在地球边上放风筝
很多人还睡在房子里下蛋似的做梦
很多河流还不能在大海里寻找自己
犹如自己和自己玩魔术 流着流着就不见了
很多鱼还不知道湖泊和悬崖的出口
很多像战地救护绷带一样的道路 断掉之后
像一节节被旧火车站废掉的断轨一样
斜插在城市 平原和悬崖的沉默之中
和一个做梦不醒的人
梦的深处和肋骨的深处
而最会驯养恒星和花蕊中心露珠的人
他居住在地平线外的梦想诊所之中
像连接断线头一样 他正在缝合
那些断裂的梦的肢体 以及包含其中的
断裂的地平线 之后他将归来
一个驯养师隆隆作响的行程已确定无疑
一堆湿漉漉的绳索堆积在海边
像被谁遗弃了一样 像一个试图捆绑海水的噩梦
遭遇了蔚蓝色的大海和鲸鱼的深度反抗
失败者犹如废弃之物被沙滩搁浅
一堆堆积在海边的湿漉漉的绳索
让我想到了包含在海水中的伤口和呼吸
它怎样忍痛平衡了鲸鱼和季风
神秘深渊中的方向 潜伏和旋转
马里亚纳海沟倒立在一颗星球深处的高海拔
怎样平衡了寒冷 黑暗和致命的重量
闪电也点不亮的沉默与火山的关系
怎样平衡了星星和星星之间人所不知的撕裂
怎样用海水深处的一无所有 平衡了
整座大海 无边无际的盐和火焰
一堆湿漉漉的绳索堆积在海边
堆积在看海的人已被驱赶殆尽的沙滩上
背海而行的人 兴奋地谈论着控制和嫉妒
谈论怎样把海水用两根手指夹住
像夹住一只扑火扑空了的雄飞蛾
然后把它像废弃的绳索一樣扔出去
让它死得比绳索更难看
我们在一座比高楼更蹊跷的悬崖上谈话
我们置身在一个玻璃平面上谈话
我们像一个一无所有的平面一样平静
我们把悬崖 山峰和不小心
掉下去就会碎裂一地的玻璃
危险高度上像梦一样悬置的玻璃
鸟不慎撞上去就会炸裂的玻璃
梦像棉花一样 像内容不明的包袱一样
像滚烫的蜂巢一样摇摇欲坠的玻璃
像云一样藏在比一场失败的飞
更难掌控的悬空的玻璃
掌控在很难掌控的玻璃平面上
我们谈论了脆弱 玫瑰 易碎的瓶子
和装在瓶子里的许多摇摇欲坠的事情
风参与了我们的谈论 平面上的玻璃
就像海平面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
把包含着裂缝的玻璃一样的许多事情
像喜欢深海的鱼一样慢慢地沉入海底
我不在乎围拢着你四周的群峰和峡谷
以及包含其中有着怪物风格的未知
有关大人国或小人国 乌鸦 麋鹿或者九头鸟
我不是与生俱来的穿越者 我有懒惰
盲目 嗜睡症 喜欢借助风力体会脉动的洁癖
我有风的习性 不想知道的太多
但此时我需要你岭上不断更换角度
锥子一样向上倒立的山顶
我需要站在山的锥尖上 不断更换角度
沉醉和迷茫并用地眺望 徘徊或犹疑
此时我像极了一个梦中跳伞落地的人
带着某种无来由的失落和不可靠性
我处境糟糕 需要回到真实
就像一只重伤初愈不知所以的大鸟
突然被推向一座闻所未闻的绝顶
四周都是空山 和比空山更空的空谷
它需要试着起飞 试着用略显麻木的飞翔俯冲
并经历那阴郁和明亮参半的分水岭世界
有关分水岭 那种只有空虚才能平衡的现实
那种只有险境丛生的飞才能建立起来的
只有大鸟世界才配享有的镜中水月般的真实性
我需要与你盲目的山尖指着天空同样多的盲目
需要一种充满了纵容也充满了压制的穿透力
用蜘蛛织网也落网般的耐心
去穿越你脉络不明的未知和迷境
那只颜色还没有发育成熟的鸟太年轻了
它的翅膀摩擦空气的声音
就像一架小型号的波音747
被一场大雪卡在了望尘莫及
分不清云雾界线的对流层里
正用莽撞 犹疑和喘息般的战栗
控制耳鳴和心跳
我喜欢你像婴孩一样的睡眠
你的好得从来不做梦的睡眠
就像你至今仍在谈论 月牙造型的泉水
被黑蛐蛐和红蜻蜓像树叶一样攀缘的草丛
借助它们你从不害怕黑暗和鬼
而我的睡眠里到处都是梦
就像一个梦的机关重重的雷区
到处都埋着种子一样的地雷
一个地雷被不慎踩响之后
另一个地雷就会紧跟着响起来
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没有主人公
多么广阔的光秃秃的雷区
不见野花野草和土拨鼠的踪影
铁丝和地平线令人心惊地连在一起
它们像又长又细不可捉摸的引线
牵引着蓝色天空和虚无的脸
弯曲成凭借悬崖向往天边的穹形
蔚蓝色的海水里也有探头吹泡泡的鱼
不是大海 而是这由蓝变白的细节令她着迷
她向来不喜欢过分华丽和宏大的事物
一条披着彩虹为大海织布的龙
众人欢呼着 却被她摆摆手一再推托
搁浅在又荒凉又辽阔的海岸沙地上
她太白了 也太年轻 阅世太浅
不知道自己的白正在搅动永恒
波澜微卷的大海此时已接近温柔
困在海边的沙滩上 一群与大海不相称的小事物
一群白色螺壳里午睡完毕的小海螺
一群在湿漉漉的沙地上横行移动的小螃蟹
追逐着她的被海水刚刚泡过的白
而躲过追逐 她也在追逐它们
但后来 在海风吹得大起来硬起来的时候
在潮水般的人群渐渐退出沙滩的时候
她终于感到了迷惘 一种空旷的困惑
她看见更远处 一棵椰子树上筑巢的海鸥
一种与她白亮的脚脖子同样白的白
以整座大海浩瀚无垠的空旷为背景
一高一低 一远一近 某种力不从心的对称
使整座海岸在微风中坠落般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