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组诗)

张作梗

过早衰落会促成一次奇异的旅行。

万福岛。一个新近被旅游

开发的江心洲，“一號公馆”的

倒影常常被流水冲出去很远。一本

闭塞的小说，总会在女主角身上

推开好几扇窗户；新的地平线裹着新的

灯火会同时涌进来。可是，

旅游线路并不能改变人的记忆。

在滑过天空的索桥上，

我们说点什么好呢？

俯视使心脏缩小，

植物的气息却令我们的头颅沉重；

而环游，不过是一幅局限性的

身体解剖图。“皇家花园。”我到过的

最远的幻觉，离万福岛一华里，

那儿的塔尖仿若一只蝙蝠，随时会

隐入夜空；一架老式水车，

排不尽体内的自我循环之水。“可是，

回首终究会遮蔽你眺望未来。”

从铁索上下来，我折叠起意兴

阑珊的扬州——“旅行常常來自于

对自我认知的偏见，江水几何，

唯有一岛浮沉，人世寂寥。”

1

“落日中有远见。”也许还有达观和

希望。曾经，我视之为畏途

风急浪高，仿佛一个行走的漩涡

现在它像一只水蛭，拖着红色的身体

自众生头顶

平静地游向远方

但它一定用另外一种非接触的方式

吸过我的血——

一定在我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冒充沙子

爬进过我的鞋中——

2

我从不用春天来唤醒枯树

也不用它开辟通往蝴蝶的道路

落日滚过城市、群山、江河、湖泊和我

——多么威严的仪式

不一会儿

传来暮色巨大而肃穆的回声

3

纯净的坠落，像一阕咏叹调

不可能停止

不可能在半途上，去树林内部逗留一下

这是一副演绎消殒的

经典标本：

从自身到万物

从独迈天空，到彻底隐退

然而尘世不会就此沦陷

——尽管它是白昼唯一的终结者

夜色弥漫，像天使温柔的翅膀

抱孵着地球。

夜半喝醉的人有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他知道它在哪儿

但就是找不到去那儿的路——

“谁在摇晃我？”——运河里的月亮？

“谁一遍遍在喊我？”——死去多年的祖母

仿佛没有从前，或者说与从前一刀两断

现在，他走在一条既非水又非陆地的路上

进一步

退两步

“左脚刚落唐朝

右脚已在民国了”

灯朝自我的内部飞去，留下一个个

晃动的幻觉。一次次

他在自己面前停下

询问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可以告别了

和谁告别？

可以开始了

但没有一个原创性的行为——

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打转

仿佛意识是一个磨心

夜半醉酒的人有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愈远离，愈切近

就像水里的月亮、死去的亲人

那地方叫

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