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好,穿越周期四十年
2024-02-01何子维
何子维
刘永好不“假打”,只要有人向他求助,甚至有四川小伙给他写信,他从不让人的希望落空。
求助的人大多有一个共同身份:民营企业家。
求助的内容主要围绕一个主题:民营企业如何基业长青。
同类的人,同类的问题,人数多,频率高,刘永好无法逐一回复,他决定出一本书。
书名叫《焕新》,一本讲商业、讲企业的书,新书一出便畅销。
单就书名而言,了解新希望的人显然知道,新希望从一个家庭小养殖场起步,历经40多年经营,跻身世界500强,仍然焕发出新的希望。“焕新”这个词显然比较贴切。
但刘永好更钟情另一个书名—《摇滚大地》。
“我喜欢这个词。”刘永好笑了笑对我说。
“它有点浪漫,有点文艺。”
“有点超脱,有点任我行。”
“就像改革开放40年,我们潇潇洒洒走一回。”
像刘永好这样1950年代出生的人,他的超脱、他的任我行的时代主要集中在1980年代。
读库的创始人老六在歌唱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说:当年,你什么都敢唱,哪怕自己五音不全;你什么都敢做,哪怕并不是一场冒险,你也要为自己喝彩;你觉得什么都新鲜,对值得你热爱的东西发出衷心的赞叹。
刘永好不会忘记,1978年冬,已经罹患肺癌的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但对社会变化始终保持高度敏感。他把刘永好在内的“言行美好”四个儿子叫到床前,叮嘱道:“时代变好了,机会难得,你们要珍惜,要好好把握。”
做点什么?第二年,刘氏兄弟共同创办了一家小电子厂,捣鼓音箱。刘永好跑去找生产队寻求合作,不料公社书记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音箱大王”之梦就破碎了。
1982年,政策再放宽了些,刘氏兄弟提出在农村做养殖,到成都市新津县创办了繁育良种鸡的“育新良种场”。那时,刘永好被称为农村专业户,中国还没有企业家一说。
相比1984年,这个被媒体称之为“中国企业家元年”的时间,起步于1982年的刘氏兄弟,比王石、張瑞敏、柳传志、李经纬等人更早登上中国经济的舞台。
随后的几年中,刘氏兄弟又开始养鹌鹑、办饲料厂,都做得红红火火,他们被称为“鹌鹑大王”“饲料大王”,成了当地致富的榜样。
1992年,经国家工商总局批准,希望饲料厂正式注册为希望集团,成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个私营企业集团。
不料这个颇受外界注目的私营企业集团在经营三年后,突然决定“分家”。更让外界意外的是,不到两小时,刘氏兄弟就将当时中国最大的私营企业集团划分得清清爽爽。
之后的几十年中,分家之后的刘氏兄弟都发展得风生水起。当年这段“家事”,不仅没有让他们分崩离析,相反,如今,他们兄弟四人经常在一起交流,相互激励,并监督锻炼身体—刘永好告诉我说,这就是他如今能保持精神状态的秘密。
按照分家时的选择,刘永好的兴趣仍然在农业上,他不满足做一个“饲料大王”,他要成为行业翘楚。
但要成为行业翘楚,就需要更大的投入,以克服发展的瓶颈,即所谓的周期。而在刘永好那里,就变成了大家熟悉的“猪周期”。
通俗来说,如果当前猪肉价格高,养殖户就会加大养殖,造成猪肉供应过度,导致价格下跌。价格下跌后,养殖户又会减少产量,导致猪肉供应不足,就再度引发猪肉价格大涨。一般情况下,一轮完整的猪周期大约要经历4年,到达周期底部时,所有养猪户都会亏损。
这是行业的宿命,也是刘永好的课题。
千禧年前后的几年,民营经济活力四射。比如,2002年的前10个月,我国民间投资增长速度达到18%,是前一年同期增长速度的两倍。
刘永好开始在多元化经营大展拳脚。
可以说在几十年时间里,刘永好都是充满活力的,他涉足金融、地产、钢铁等多个领域,通过有限多元化进行风险分散,也可以说是为农业“储备粮食”。
从结果来看,多数的投资都为新希望带来了颇丰的利润。比如房地产领域,1999年7月,新希望投资开发的“锦官新城”是成都少有的高档社区,刚开盘三天,就创下1.4亿元的销售纪录。
刘永好更是在2001年问鼎了中国首富。那一年底,当媒体询问刘永好当上首富的感觉时,他率真地说:“我很高兴当上首富,我的每一桶金都是很阳光的。”
而在刘永好所有的资本运作中,最有名的当属投资民生银行。这不仅是因为投资民生银行带来的巨额回报,让刘永好在2007年和2008年蝉联“中国金融榜首富”,还因为投资中的一段波折。
民生银行是1990年代末成立的中国第一家民营商业银行,初衷是希望为更多有资金需求的民营企业服务,刘永好是倡导者、提案者之一,也是其第一大股东、副董事长。
然而,在2006年董事会改选时,刘永好竟然落选了董事会成员。就好比,你是出钱最多的人,但商量怎么花钱时,不叫你。此事一时间在圈里闹得沸沸扬扬。
腾挪之间,尽管愤怒,但刘永好还是坚持到了选举结束才离场。不仅如此,此后民生银行增发股份,刘永好仍积极参与增持,以示支持。直到2009年3月,民生银行董事会提前半年进行改选,刘永好才重新被选为副董事长。
都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以为,刘永好要选择继续保持愤怒。但刘永好不仅没有报仇,也没有继续愤怒,而是进行了自我反省。
在董事会改选时,新希望经营状况较好,刘永好尽量不用或减少在民生银行的关联交易,以避免他人误解为他利用身份之便谋取私利。
但刘永好的这个思维并不通用。多年以后刘永好回忆起这段往事,他仍然说:“每个企业发展都有阶段,这个阶段人家资金紧张一点,贷点款,你在那儿是个障碍,也有毛病”,以及辅之以“我对别人是不是苛刻了一些”“应该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之类的、标准的刘氏话语。
媒体记录或追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只要涉及某人某事的地方,刘永好都建议删掉。他说:“别人还在做企业,还要在社会上立足,笔下要留有余地。”
不树敌,是刘永好向我反复重申的处世原则之一,也是他送给创业者以及年轻人的锦囊之一。
作为中国商界的常青树,经历了矛盾、险象、波折后,刘永好所塑造的稳健平和的性格,不只让人萌生钦佩之情,更是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的人生哲学在现世价值观的生动展现,是既可溯流而上,也能顺流而下的一种人生解题能力。
在接受南风窗采访时,刘永好并不掩饰这种中庸的性格在建立自己的商业大厦中,所起到潜移默化的推进作用。相反,他回答得很痛快:“我想是的。”
“他们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作为一个四川人,他还让我惊讶的是:“我确实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也不打麻将。”
为配合南风窗采访,他甚至请秘书提前问:我穿中山装行不行?
对于一个职务、头衔、称号已经100字放不下的人来说,刘永好的事必躬亲,确实给人强烈的反差感,甚至错觉—他难道是一个圆滑讨好的人?
这显然是一种误解。
圆滑讨好可能带来的锐气与信念尽失,刘永好在很多问题上却有自己的坚持,以致有时让人觉得他有些“犯傻”。
新希望是较早实现多元化的企业,也是较早从多元化中获益的企业。这个结果导向让董事会一度产生偏向,有人提出要多做金融和房地产,少做农牧业。
要知道,农牧业不是暴利型行业,就像有人概括的“做饲料是一分一分地赚,做地产是一毛一毛地赚,做金融是一元一元地赚”。
这个意见放在2000年代的头几年来说,是一个绝对聪明的意见。恰逢房地产爆发的前夕,日后无数中国人靠着高楼大厦一夜暴富的故事家喻户晓,而新希望在资金、销售等方面都有基礎,只要胆子大一点,可谓闭着眼睛都能把钱赚了。
经过反复思考、讨论、挣扎,刘永好决定不能分更多的心思在主业之外的业务上。在一次接受媒体访问时,他表示:“这是一个社会责任问题。对内,几万员工都是做农业出身的。对外,我们是养猪的、做饲料的。”
新希望的主体仍要抱定农牧业,刘永好没有后悔过,并为其设置了更多的“护城河”。
2005年初,新希望在100天内完成谈判,获得山东六和集团45%的股份,为刘永好向产业链下游发展注入了强心剂,进入到肉食品加工业,将农牧业链条延伸到人们的餐桌上。
六和作为新希望旗下最大的实体产业板块,也成为刘永好的女儿刘畅在2013年临危受命、新希望顺势进入接班进程的重要起点。
延伸也好,接班也好,都是新希望构建现代农牧业,打造农牧业的产业生态的步骤,这包括新希望着手打造自己的智能制造公司,投资数十家机器人公司。
过去,员工穿着透气性能很差的工作服,在潮湿和低温的屠宰场里,用刀具切割,再人工分拣。现在,机器人在切肉到分拣一系列环节上,可以精准地超越当年庖丁解牛的水平。
智能制造,包括生物工程在内的新科技,成为了新的生产力,刘永好满意地说:“效率更高,质量更好,成本还可能更低。”当新希望推出“美好农家小酥肉”,其凭借味道、品质、价格的综合优势,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一跃成为销售量破亿的“明星单品”。
回头去看,新希望的成功,是一群人努力觉察并解决人类“长尾需求”的结果。具体到农牧业本身,当人类对食物的喜好,对肉、蛋、奶的需求结构发生变化的时候,有没有察觉,能不能跟上,会不会深耕,就是考验一家企业能否基业长青的关键,而不是看到其他行业、其他风口的红火就激进地跟进、激进地扩展。
进一步来说,中国经济走到今天,已处于从上半场到下半场的转型阶段。昨日“英雄不问出处”的成功,日渐势弱,新商业文明呼唤的是,“先问是非再论成败”。走正道,为正解。
置于农牧行业之内,若从利润角度、从对抗“看天吃饭”的命运来看,它不是好选择。但在新希望人看来,它是一项关乎国计民生的产业,是被刘永好视作为“万岁产业”的事业。
经济学家厉以宁曾在2011年,与刘永好一道率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考察团调研农村经济。在调研总结会上,厉以宁提出,中国现代农业到底靠谁,这是一个大的命题。以前说靠8亿农民,当时绝对是对的,现在8亿农民有一半没有了,谁来养活中国人?
现在来看,厉以宁当年之问,仍然让人振聋发聩。
就新希望而言,按照农牧业的特性,决定了新希望无法凭借打造一两个“明星单品”就迅速擴张,也决定了新希望人无法一夜暴富。
同样在刘永好的心里,某一次克敌制胜所带来的财富激增,不过是血气之勇,不过是短暂和局部的成功。
幸运的是,全球农牧业也在过去几年迎来了产业价值的回归,市场显示农牧业是重要且前景光明的朝阳产业。
新希望顺势而上,坐上了国内农牧和食品供应链提供商的头把交椅。曾经脚踩泥巴的养猪人,其财富也一度超过一众互联网明星,成就了中国商业史上罕见的一幕。
然而,农牧行业至今仍未摆脱周期的宿命。
坦白讲,过去两三年新希望并不平静。2020年,猪周期进入低谷。2021年新希望六和经历了成立以来的首次亏损。同时,新希望地产业务也同整个地产行业一样,遭遇挑战。
历经三年疫情,遭遇风雪是大范围的,不止农牧业,不止刘永好。
正如刘永好所言,农牧行业正面临“豺狼虎豹”四重危机夹击—楼市低、股市低、猪市低(猪市是代表消费)、整体经济增速放缓;非洲猪瘟等猪病并没有完全解除,2023年冬季又有所反弹;遇到超长底部的周期,几乎全行业亏损;猪、羊、鸡、鱼等农产品价格低,消费复苏疲软,价格持续处于底部等。
刘永好面临的挑战和压力可想而知。
一边是,企业家必须权衡利弊,确保企业损失最小。一边是,外界期盼企业家能像超级英雄一样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令人意外的是,在巨大压力面前,刘永好不仅有作为,他还说:我也不焦虑。
“为什么要焦虑?”他甚至反问。
“焦虑就代表心思没有用在解决问题上,往往遭遇的损失更大,对自己身体不好,对企业发展不利。”他进一步自我肯定:“面对超长的周期底部,困难、压力是显然的,但我们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低谷期更能产生伟大的公司。”
极力抑制住人的胆怯弱点,聚集起全部勇气和意志力,刘永好的努力,证明了中国式民营企业家无限接近一名超级英雄的可能。
有才华的导演靠一部经典电影作品,就能永流传,而企业发展则需要靠不断更新产品,一代代人接续奋斗,才有可能基业长青—这是刘畅曾分享的一个观点。
当我问刘永好怎么看他女儿的这段话时,他没有一丝犹豫:“我认为是这样。”
不一样的是,愿意与媒体保持良好关系的刘永好,也有很难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时刻,但他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瞬间关上又打开那个不明显的“川”字,就像窗外被北京第一场雪掩盖的大地,终将回春。
(注:假打,四川方言;不假打,就是偏重于说一个人厚道、不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