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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自由心灵的模样

2024-02-01肖瑶

南风窗 2024年3期
关键词:胡适鲁迅

肖瑶

2021年的电视剧《觉醒年代》里,胡适一出场,就惹来一阵唏嘘:不够帅啊。

在现代观众的审美里,饰演胡适的演员,虽然五官端正,但的确算不上大帅哥。脸有点宽,眼睛有点小。毕竟,上一个演过胡适的,是吴彦祖。

老照片里的胡适,清秀、儒雅,因为直观,因为稀缺,后人对这位“文化大V”的印象,外形特征历来被前置。而与胡适的“帅”形成互文的,是百年后他被贴上的“风流”“多情”甚至是“渣男”等标签,尽管这不一定是事实。

从五四时期的文化偶像、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引领者之一,到建国后被批判与边缘化的“政治人物”,再到改革开放后重新浮出水面,胡适在公共领域的形象,恰恰映合着中国始于近代的百年思想史与社会风潮之转向。

1917年,青年学者胡适的才华再也掩盖不住。还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博的时候,他就以一篇《文学改良刍议》,漂洋过海,震动全国,将陈独秀等人所发起的,尚局限于精英群体的新文化运动,推开了一扇自下而上之门。

从美国回来后,胡适进入北大任教,并加入《新青年》编辑部。彼时的中国社会,处于变革与重建的边缘。新旧思潮,各式理论与主义,在末代王朝倾塌边缘碰撞交织,而传统纲常文化与伦理惯性仍然强大,于是,“人”在各种意义上成为五四运动的核心。

作为20世纪初第一代官费留学生,在美7年的胡适,率先在中国引入了以个人为立足点的思想。他认为:“民国六、七年北京大学所提倡的新文化运动,无论形式如何五花八门,意义上只是思想的解放与个人的解放。”

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易卜生主义》,以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理论为据点,指出个人要达自由,必先独立而自主,“个人须要充分发达自己的天才性;须要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呼吁个人冲破家庭和社会的桎梏,反对多数人迷信。

他预设民智待启,每个人都应该向内拯救、铸造自己,“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而这,是胡适眼中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前提条件。

他曾多次强调,类似“牺牲个人自由以求国家自由”的说辞是站不住脚的,个人的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争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唯有专注教育、思想与文化,方可以培育现代中国真正需要的知识分子,奠定现代文明的基石。

但五四时期,胡适却提出“20年不谈政治”的主张,电视剧《觉醒年代》就花了不少篇幅,讲述胡适因反对北大学生参政,与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发生的冲突。

当然,胡适并非不关心政治,相反,在美留学期间,他早已意识到“关心政治是知识分子的责任”。之所以回国后更多强调回避政治,除了希望“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另一原因是,在胡适内心深处,参与政治,便不可避免地参与党派纷争,甚至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同流合污”,这大大不利于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独立。

胡适所倡导的,一如新文化运动中许多先驱者所倡导的,是人的解放,它对中国流传几千年的宗法文化和家庭结构提出了否定,尽管胡适显得没那么“接地气”,但他们面临的国家危机毕竟还是共同的。

19世纪末的中国社会,宛如一只摊开肚皮等待解剖或拯救的巨蛙,“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面是对外开放的思潮,一面是内部依旧残留的保守与麻木。即便一部分先进知识分子正努力挽救,求器求用,却架不住本体积弊已深,阻滞难通。

胡适就是在这样一个情形下出生及成长的。

胡嗣穈(胡适原名)的原生配置并不算差,他出生于商人家庭,母亲也十分注重教育,宁愿自己抵当首饰,也要给儿子交学费。

胡适中学就读的澄衷学堂,是第一所由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班级授课制学校,首任校长为蔡元培,同班同学有竺可桢。课程除了基本的国文、英文与算术之外,还设有物理化学、图画博物等。

一次,学堂里一位“思想很新”的先生叫學生们买来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读,还出了一道命题作文,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那是孩子们第一次接触到进化论,“适者生存,优胜劣败”一类的口号,为他们带去极大触动。有同学给自己改名,有叫“孙竞存”的,有叫“杨天择”的,胡适也跟着改,选了“适者生存”的“适”字,即胡适之。

也是在澄衷学堂,胡适第一次读到了梁启超的代表政论《新民说》。文章指出,要改造中国国民性,使“吾四万万人之民德民智民力”可与西方先进民族相匹敌,而当下,国人最缺乏的,是公德与权利思想,是自由自治、进步与自尊,等等。

后来胡适那带有些许精英主义意味的主张,与年少时所受的进化、改造论之影响,也有很大关系。

来到康奈尔留学,胡适选的是农学,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文化与哲学。辛亥年(1911)十月,武昌革命军起义,胡适正在上地质学的野外实习课。听闻此事,他内心蠢蠢欲动,后来正式转去文学系。

对于中国的文学、哲学与艺术,胡适内心始终抱有一份自少年时代就种下的感情。就像他后来对于中式传统婚姻的思考,从批判到接受,恰好印证着胡适对自由的弘扬,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传统土壤的滋养。

少年时相对安稳的成长环境,青年时远客他乡的求学经历,让胡适身上难免呈现出一股书生气的天真。而中晚年不可避免地染指政治,在胡适自己看来,算是被“逼上梁山”,是当理想的、纯粹的学术与生活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实现后,“在那无可如何的局势里”,“不忍袖手旁观”。

胡适在台北中山堂的一次演讲《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中,曾直截了当提到:“自由这个名词,不是外面来的,不是洋货,是中国古代就有的。”按照他的意思,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宗教自由、批评自由的传统,其实在中国自古有之。

把“自由”调转作“由自”也可以,根本含义是“由自己做主”,不受外来压迫。胡适甚至将老子与孔子视为中国自由主义的先驱,前者尤可理解,至于后者,在胡适看来,儒家所说的“中庸之道”“有教无类”,都意在平等和公正。

胡适毕生的追求,至此可见,那就是追求建立一个具有现代性文明的国家与社会,守护人原本的权利与尊严。

这一点,也渗透进他对女性的意识里。

1918年7月,胡适在一篇题为《贞操问题》的文章里,对于民国时期宣传的“烈女”“贞妇”等观念进行了强烈批判,指出男女之间仅有女性被贞操束缚的荒唐之处。

同年9月,胡适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发表题为《美国的妇人》的演讲,大力赞扬美国妇女自立的精神和态度,并希望以此唤起我国女子的自主意识。

1923年,朋友与新婚妻子投宿胡适家中,友妻是妓女,但“她是读过书的人,只因夫家虐待,中途离婚,无家可归”。胡适便写信给江冬秀,请她千万善待朋友之妻:“他(她)也是一个女同胞,也是一个人。他(她)不幸堕落做妓女,我们应该可怜他(她),决不可因此就看不起他(她)。”

对于女性与婚姻的思考,胡适也经历了一段糅合“传统”与“现代”的适应期。

这源于他自己的婚姻。胡适的发妻江冬秀,一位传统的缠足妇女,是胡适母亲在他12岁那年擅自做主定下的婚约。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懂什么叫“白头偕老”,什么叫婚育与责任?婚约定下6年后,18岁的胡适仍在上海写信给母亲,泣拒回家完婚,“手颤欲哭,不能再书矣……”

少年时期,胡适的确曾对中国旧式包办婚姻极其排斥,但在求学、治学的漫长岁月里,他渐渐发现了中国传统婚姻体制有其合理性,它包含了父母对子女之爱,也从某种程度上维护了女子的生存安稳。因为“不忍伤几个人的心”,他容忍下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姻缘。

从订婚到结婚的15年间,胡适与江冬秀从未见过面,但始终保持通信。在书信里,他鼓励江冬秀放足、读书,期待“他年闺房之中,有执经问字之地,有伉俪而兼师友之乐”。

江冬秀虽然读书识字无天赋,却是一个细腻坚韧的女性。胡适在美国当大使期间,一天穿上江冬秀寄来的衣服,发现口袋里装着7副象牙耳挖。他回信说:“只有冬秀才会想到这些。”临终前,胡适还吩咐秘书帮他买一所房子,以方便太太打麻将。

后来,有人调侃他“怕老婆”,胡適干脆建立一个“怕太太”协会,还宣传自己是“PTT(怕太太)会长”。

他“研究”发现,全世界只有德国、日本、苏联三个国家没有怕老婆的说法,于是玩笑地得出结论:凡有怕老婆之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而没有这种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或集权的国家。

相比起国家、民族的命运,婚姻与家庭的确太小了,但再小,它也折射着一个人生命范畴里最小单位的政治光谱。

对胡适而言,爱情是自由的,折射着他对“人”之存在与价值的真正看法,但婚姻更多意味的责任和克制,则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守护那些自由种子,而不得不立定的契约。

正如胡适晚年强调的“容忍”,容忍并非真的比自由更重要,而应是,为了自由,容忍太多时候必不可缺。

1922年3月,梁启超赴北大三院演讲,批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言辞犀利刻薄。听完后,胡适大度而谦虚地说:“我希望多一点不同观点,再希望将来的学者加上考虑的功夫,使中国哲学史不被一二人的偏见遮蔽了。”

不论在公共评价与争论等“大”的领域,还是在个人家庭的“小”范围内,胡适始终如一地强调思想独立之于人格独立的重要性,不受情感道德的批判左右,因而也总能展现得像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

胡适曾在诗作《我的儿子》里,对长子胡祖望寄言,“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要做“孝顺的儿子”。在胡适看来,在私人与家庭的领域,无我地崇尚孝道,与崇尚其他任何一种教条,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对独立精神的违背。

晚年,胡适引用其母校康奈尔大学一位教授的话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容忍”的意识,在他的自由理念里存在感越加强烈。

与胡适同为新文化运动领军人物的鲁迅,曾在临终前说:“我一个也不宽容。”

鲁迅是骂过胡适的,甚至讽刺胡是“帝国主义的军师”。1931年,蒋介石召见胡适,鲁迅在《知难行难》一文中写道:“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当‘宣统皇帝’逊位逊到坐得无聊的时候,我们的胡适之博士曾经尽过这样的任务。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可谓辛辣讥讽。

不过,对于鲁迅的嘲讽,胡适不仅不反击,还常常各处维护鲁迅。20多年后,他依旧盛赞鲁迅是“健将”“大将”。

鲁迅去世后,其学生苏雪林多次跳出来谩骂鲁迅,胡适去信劝说:“鲁迅自有他的长处,不可一笔抹煞。”

1937年,出版《鲁迅全集》遇到困难,许广平写信向胡适求援,胡适立刻联系商务印书馆。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印书馆就被日寇炮火炸毁。

虽大力提倡政治概念上的民主自由,但纵是政治立场上的分野,也并不能否定个人追求的人格、尊严与心灵层面的自由,这是胡适对鲁迅从一而终的敬意之本。

胡适在个人层面对异见的容忍,对真理而非立场的守卫,看似宽容,实则是一种对底线的坚持。

正如他曾概括自己做人的底线是,“不降志,不辱身,不追求时髦,也不躲避危险”。看似“negative”的四个“不”,其实是胡适在经历数十年风霜洗刷后,对内心底线和坚守的积极表达。

后人认为,在思想深度上,胡适谈不上造诣高深,但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他终究为中国士人阶层的人格理想做出了某种可靠近的榜样:始终与教条保持距离,内心具有恒久的使命感,不止为个人幸福,也不止为家国富强,更为一种具有培育性和可持续性的空气与土壤。

实际上,直到今天,人类社会未曾停止对“自由”的探索。而在“后现代”概念已大行其道的当下,再谈论自由,更多回到了向内的求索与定位上,追求内心的宁静与松弛,与外部世界的社会、政治解构等议题,始终存在一段距离。

百年后,随着出国留学的成本降低,像胡适那样赴洋深造、接受“精英教育”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为一纸文凭,为“镀金”或为学术理想,他们已不必再谈个性与思想的解放。

有人已在百年前清晰明白地告诉我们,一个自由且包容的心灵,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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