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与《左传》文学色彩比较
2024-01-31孙洁
孙洁
“春秋”原是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史书的通称,现存的《春秋》是鲁国的纪年史。《春秋》的记录聚焦于现实层面,内容以即位、祭典、结盟、朝会、田猎、婚丧、战事、征伐等为主。从写作上看,它以编年为经,以史事为纬,严格地按照时、地、人、事的基本要素记录事件,绝不节外生枝。《淮南子·主术训》说:“作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专己。”“不道鬼神”,指其内容突出的都是现实社会“人”的存在,而非神鬼。《左传》记事以《春秋》为纲,从其内容来看,《左传》是补充、解释《春秋》的,它一方面以实录之法记史,另一方面加入了许多“富艳而诬”的神异性内容,其中包括梦兆、神话、鬼怪、卜筮、灾祥等。
宣公三年的《春秋》《左传》比较
《春秋》纪事尚实,《左传》叙事注目于搜奇志怪,有着“闻异则书”的偏好。清代汪中《述学·左氏春秋释疑》说:“左氏所书,不专人事,其别有五:曰天道,曰鬼神,曰灾祥,曰卜筮,曰梦。”可见,梦兆是左氏津津乐道的对象,他常常借诞幻之笔,写诡奇之梦。《左传》中梦境的描写共29例,而《春秋》没有一条涉及梦象,与《左传》稍加比较就一目了然。
以宣公三年为例,《春秋》记事共有八条,它们分别是:
三年春王正月,郊牛之口伤,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犹三望。
葬匡王。
楚子伐陆浑之戎。
夏,楚人侵郑。
秋,赤狄侵齐。
宋师围曹。
冬十月丙戌,郑伯兰卒。
葬郑穆公。
《春秋》的记录是一条纪一事,但条陈清晰,言简意赅。该年所载的内容主要是:周历正月,郊祭前要用来做祭品的牛嘴巴受了伤,再次占卜,牛又死了,于是不行郊祭,但仍举行三次望祭;安葬周匡王;楚庄王攻打陆浑的戎人;夏,楚人入侵郑国;秋,赤狄人入侵齐国;宋军围攻曹国;冬十月丙戌日,郑穆公去世;安葬郑穆公。这种记事提纲,可以说是字字千金,形式上很像现代的备忘录。再读一读宣公三年的《左传》全文,可以发现上述的八条“大事记”中,只有第二、第五条在《左传》中没有对应的传文解释,其余皆是逐条对照,或是引《春秋》原文作说明,或是用事实补充。特别是“冬十月丙戌,郑伯兰卒”这条简记,《春秋》仅用九个字简单地交代了“郑穆公卒”的结果,而在《左传》中则充实扩展成一段“郑穆公刈兰”的传奇故事,记事也更加丰满翔实。
《春秋·宣公三年》记:
冬十月丙戌,郑伯兰卒。
《左传·宣公三年》记:
冬,郑穆公卒。
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
…… ……
穆公有疾,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
全文以“兰”为纽带,串联而成,“兰”与郑穆公的命运紧密相连。叙述“郑穆公之生死:燕姞梦天使赠兰而生穆公,遂为其命名为“兰”,后来郑穆公又因兰而卒。冯李桦《左绣》点评此段曰:“笔笔从兰字生情,梦兰、御兰、征兰、 名兰、刈兰,连写数兰字,事奇而文妙。”对此,杜预注曰:“《传》言穆氏所以大兴于郑,天所启也”,即是说《左传》认同郑穆公是天命保佑的,这也是对郑穆公如兰一般高洁品质的褒赞。
成公十年的《春秋》《左传》比较
左氏好奇,在传奇述异的内容上,《左传》有着比《春秋》更为开阔的视野。除了梦境,鬼神在左氏笔下也并非稀客。
以成公十年为例,《春秋》记事共有七条:
十年春,卫侯之弟黑背帅师侵郑。
夏四月,五卜郊,不从,乃不郊。
五月,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曹伯伐郑。
齐人来媵。
丙午,晋侯獳卒。
秋七月,公如晋。
冬十月。
《春秋》该年所载的内容有:鲁成公十年春,卫侯的弟弟黑背率领军队侵袭郑国;夏四月,五次占卜定郊祀的日期,都不吉利,于是取消郊祀;五月,鲁成公会合五位国君攻打郑国;齐国人送女子来作陪嫁;六月初六,晋景公獳去世;秋七月,鲁成公出访晋国;“冬十月”仅记写时间,而无任何事件记载。就其内容而言,《左传》中只有第二、第四、第七条没有对应的传文,其余皆是针对《春秋》而传。以“丙午,晋侯獳卒”这条为例,由于《春秋》文字过于简质,人们往往无从了解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更无从判断是非曲直。于是《左传》在《春秋》叙事的骨架上,交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将其充实扩展成一段晋侯遇鬼的妖异传闻,叙事更加完整生动: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日:“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丙午,晋候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負晋候出诸厕,遂以为殉。
对比《春秋》与《左传》对同一事件的记载,不难发现,《春秋》寥寥数字只记录了晋侯的去世,无引用、无对话,人物的行为、性格都无从知晓。《左传》则基于《春秋》的枝干大纲,补充了一段“晋侯梦大厉”的神怪叙事。全文连述三梦——晋侯因梦而病、复病而梦以及小臣梦而殉葬,三个奇梦互为关联,可谓以梦成章。写晋侯所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八字尽现大厉阴森恐怖的外貌和狰狞夸张的动作,画鬼如生的刻画,令人毛发森然;“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病入膏肓的描写,极为真实可感;桑田巫释梦之语,小臣之梦的印证,更是充满了神秘色彩。故事跌宕起伏,情节曲折离奇,仿佛志怪小说。
昭公七年的《春秋》《左传》比较
《春秋》和《左传》在文字、记事上有着明显的差别。《春秋》偏重记载结果,而过程则付之阙如。《左传》不仅注重结果,而且详其过程,《左传》记述的一些奇闻逸事,或与《春秋》记载的某一条纲目有着密切的聯系,或完全不见载于《春秋》。
引《春秋·昭公七年》全部记录如下:
七年春王正月,暨齐平。
三月,公如楚。
叔孙婼如齐莅盟。
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
秋八月戊辰,卫侯恶卒。
九月,公至自楚。
冬十有一月癸未,季孙宿卒。
十有二月癸亥,葬卫襄公。
《春秋》所举的内容仍无外乎国家的讲和、盟会,国君的交往、互访,日食天象以及大人物的卒葬。而《左传》这一年不仅详尽记述了经文所列的历史事件,还增加了五处“梦”的描写:昭公梦襄公、孔成子梦康叔、史朝梦康叔这三个梦,都与《春秋》当年所记事件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属于《春秋》所列事件的重要情节;而晋平公梦黄熊、郑人梦伯有的两件事例,则全不见载于《春秋》。
举“昭公梦襄公”为例,《左传》基于《春秋》的记录,详细铺展叙事,补充了“公如楚”的历史背景,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春秋·昭公七年》记:
三月,公如楚。
《左传·昭公七年》记:
公将往,梦襄公祖。梓慎曰:“君不果行。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今襄公实祖,君其不行。”子服惠伯曰:“行!先君未尝适楚,故周公祖以道之。襄公适楚矣,而祖以道君,不行,何之?”
三月,公如楚。……
鲁昭公准备出访楚国时,“公将往,梦襄公祖”。鲁国大夫争相解释梦的含义。梓慎认为昭公不应该出访,原因是当年鲁襄公远赴楚国前,曾梦见周公祭祀路神。也就是说,只有像周公这样的贤师先祖才能授权鲁侯出访楚国。子服惠伯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因为襄公曾访问楚国,又曾祭祀路神,所以可以引导昭公访楚。这次出访非常重要,它意味着鲁国将承认楚国的霸主地位,但中原国家往往把楚国视为蛮夷之地,而鲁国则浸润在周代的文明之中。鲁国大夫争论昭公之梦有何含义,考虑梦中人物的权威,点明了古人其实并不肯定在现实中自己应该用什么礼仪来应对梦境,但毫无疑义的是,恰当地诠释梦境却可以指导现实。
再如,《春秋》中“葬卫襄公”一条记述,文句极为简略,这对于人们了解历史事实和把握历史面貌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而《左传》则用孔成子梦康叔、史朝梦康叔两个故事来补充《春秋》,一字一句地还原了“葬卫襄公”之前“废嫡立庶”的政治背景。
《春秋·昭公七年》记:
十有二月癸亥,葬卫襄公。
《左传·昭公七年》记:
卫襄公夫人姜氏无子,嬖人婤姶生孟絷。孔成子梦康叔谓己:“立元,余使羁之孙圉与史苟相之。”史朝亦梦康叔谓己:“余将命而子苟与孔烝鉏之曾孙圉相元。”史朝见成子,告之梦,梦协。晋韩宣子为政,聘于诸侯之岁,婤姶生子,名之曰元。孟絷之足不良能行。……故孔成子立灵公。十二月癸亥,葬卫襄公。
卫襄公一直为立太子一事感到忧虑,夫人姜氏没有子嗣,宠姬婤姶为襄公生下一子。但婤姶的儿子是庶出,按照制度不能立为太子。孔成子梦到康叔对他说,立元为太子。史朝亦做了相同的梦。孔成子和史朝“同梦”的政治戏码,大大增加了“元”成为太子的可能性。可见,梦在春秋时代,依旧存有“神兆”的权威性,这则梦境,也从侧面将孔成子虚伪奸诈,史朝趋炎附势的性格展现出来。
除上述事例外,《左传》中还有一些异闻传述,很难找到与之一一对应的《春秋》经文。但这些传文,对于还原春秋时代人们的社会生活和风俗信仰,大有助益。如“子产言尧殛鲧于羽山”,涉及当时的祭祀规则:
郑子产聘于晋。晋侯有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莒之二方鼎。
晋侯有疾,虽然望祭山川,祈祷诸神,仍然有加无瘳,晋侯梦“黄熊入于寝门”。于是韩宣子向子产询问两者的关联。子产引述了一段神话故事予以解释:从前尧在羽渊杀了鲧,鲧的神魂化作黄熊,投入羽山下的深潭,成了夏朝的郊祭对象,夏、商、周三代一直奉行这种祭祀仪式。因为黄熊是夏族鲧的化身,晋国作为诸侯盟主,有责任继承祭祀的职责。晋侯之病就是由于没有祭祀夏而被黄熊索祭作祟。后来晋国祭祀夏郊,晋侯之疾果然悄然而愈。子产利用神话历史来诠释梦境,其“博物君子”的形象也由解梦这一事件而跃然于纸上。
梦本虚渺荒诞,而《左传》却有梦必验,从梦由心生到遵梦而行,梦总与现实契合,构成完整的因果逻辑。举“郑人相惊以伯有”为例,这件事的始末不见于《春秋》,引《左传》原文如下:
郑人相惊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则皆走,不知所往。铸刑书之岁二月,或梦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将杀带也。明年壬寅,余又将杀段也。”及壬子,驷带卒,国人益惧。齐燕平之月,壬寅,公孙段卒,国人愈惧。其明月,子立公孙洩及良止以抚之,乃止。
伯有是郑国大夫,他在郑国宗室斗争中遇害。后来,他在郑国人的梦中出现,声称要前来复仇。这些预言一一成真,致使郑国人心惶惶。直至子产立伯有的两个儿子为大夫,以安抚伯有的鬼魂,使他们拥有向父亲献祭的资格,伯有托梦杀人之事才平息下来。这里,子产解释:“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吾为之归也。”可见,祭祀在当时社会的重要性。
通观昭公七年,可以发现,君王的生卒更替,侯国的交往互访,日常的朝觐聘问,及日食星孛等都是《春秋》记写的重点。左氏叙事则与之不同,他寥寥几笔就能精准勾勒栩栩如生的人兽鬼神之貌,营造玄奥莫测的离奇梦境。这些虚妄的奇闻逸事穿插在《春秋》的记录中,增加了历史事件神秘、新奇的色彩,极富故事趣味。
将《春秋》与《左传》的记载做一番比较,不难发现:“《春秋》主常,而左氏好怪”。(朱轼《〈春秋左绣〉·序》)与《春秋》“大事记”式的简略记录不同,《左传》一书的内容是丰盈而富赡的,左氏在严格记录历史事件的同时,还大量采撷民间的异闻传说,使史之“实”与文之“虚”相互交融。神怪逸闻、神灵意象、卜筮异梦、梦兆灾祥,凡此种种,左氏皆兴趣盎然地娓娓道来,以亦真亦幻的生花妙笔补录《春秋》,为平实质朴的史实平添了许多色彩绚烂的文趣。
如果说历史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春秋》则是削掉了枝枝叶叶而挺立在历史旷野之中的树干;如果说读《春秋》,我们仅能得到二百余年间所发生的历史事件的“纲目”,那么《左传》生动而明快的文字,则向人们描述了一个包罗闳富,辉丽万有的春秋时代。作为史书,《春秋》和《左传》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它们以宏大的历史眼光和非凡的文学笔力记录并照亮了整个春秋,共同成为后世中国神圣的文化经典。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