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荔枝”的长途跋涉
2024-01-31夏春雨
夏春雨
康有为作为近代思想家,常常与戊戌变法捆绑在一起。但实际上,他的思想生命,远非戊戌二字所可涵盖。不仅在晚清和民国有诸多的追随者或批评者,即便是在当代的中国思想界,康有为仍能经常引起热议。一个众所周知的例证就是,当代新儒家跟随康有为,以今文经学的释经方法阐发儒学经典中的微言大义,试图让儒学有效回应现代世界的新形势和新挑战。这倒未必能说明康有为是一个多么卓越的思想家,其西学知识水平、释经方法乃至于学术道德都已备受质疑。其思想的生命力毋宁在于他对时代问题的敏锐把握。
张翔教授所著《大同立教:康有为政教思想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3月版)一书指出,康有为一方面试图通过重新诠释儒家经典来建立一个可以因应全球化挑战的孔教,另一方面试图推动把孔教定为国教。该书指出,虽然康有为两个方面的努力均归失败,但若能放置到当时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则可以看到,康有为努力应对的正是政教关系正在发生世界性变革的问题。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越来越多的欧洲国家确立政教分离原则,政党政治逐渐兴起。欧洲现代政党政治的前提是承认意见分歧和利益分化,任何政党代表的都是局部的意见和利益,必须与其他政党竞争和妥协,才能达成暂时的平衡。但康有为深受大一统传统的影响,潜意识里关心的恐怕是跨越政党的单一文化传统(儒家思想)继续发挥民族凝聚和社会整合的功能。正因如此,他虽然看到了政教分离的大趋势,却有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举动。康有为(以及陈焕章等人)立孔教为国教的努力虽遭失败,但其跨越政党的大一统诉求,与后来“超级政党”的兴起却遥相呼应。这或许提示我们,这种诉求恐怕是中国现代思想中的一个深层次的冲动。
辛佳佳的书评,首先细致地梳理了张翔教授关于康有为大同之义的核心论点,然后延伸到清末民初其他思想家关于大同之义的言说,旨在说明古老的大同梦在近代中国新的思想语境中被重新激活、被重新诠释,并非个例。思想史研究的关键在于把文本放置到语境中去理解。同样的文本,在不同时代、不同区域和不同关切之中,其含义可能会发生巨大变化。辛佳佳这篇书评特别关注康有为等人在新的语境之下对大同之义的挖掘和重新诠释,这与他本人研究刘仁航的佛教社会主义颇有关系。相信张翔教授的研究,对辛佳佳自己的研究颇有启发。
——张洪彬(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杜牧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池》)被千古传颂,也让人们对荔枝产生了无限向往。《新唐书》中杨贵妃传记载:“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師。”但直至今日,荔枝也仅在华南地区和四川盆地有所分布,運输极为不易。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说过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所以千年前的杨贵妃能吃上一颗荔枝,无疑是要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马伯庸新出的《长安的荔枝》(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版)一书,用小吏李善德的视角向我们展现如何将五千里外的岭南荔枝运输到长安。虽然李善德是一个杜撰人物,但荔枝运输队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李善德其实是唐天宝年间荔枝运输队伍的缩影。
马伯庸《长安的荔枝》一书内容诙谐有趣,对人物心理描写刻画得非常细致。但通读完此书,我却觉得书中对荔枝运输路线不够完整和清晰。书中对于运输路线只是简单提到先走梅关道后转西京道,以及几个大的州县。但对荔枝运输路线中从何处往何处转运没有具体描写,因此我结合书中所说一些地点,加上对史料的理解,理出一条岭南荔枝具体运输路线,希望可供参考。关于唐天宝年间荔枝运输路线的,严耕望先生曾在他《唐代交通图考》卷四中,提出一条路线叫作“天宝荔枝道”,但这条道路是将涪陵荔枝运输到长安,并非岭南荔枝,那么岭南荔枝是如何运输到长安的呢?
梅关古道
古代出岭南无非两条路线,第一条走韶州至虔州的梅关古道;第二条走韶州至郴州的西京古道。前文已说过“先走梅关道”,那么他的具体路线到底是如何呢?我们先看荔枝产地,李善德到达岭南五府经略府,也就是广州后;向东北行一百八十里,抵达增城。《元和郡县图志》中提及:“广州为岭南五府经略使理所……增城县,西南至州一百八十里。”
增城自古就是荔枝的重要产地,直至今日,增城荔枝还享有美名,其中著名品种挂绿、妃子笑都有古诗描写与赞赏。所以运输队伍从增城获得荔枝后,便要与时间开始赛跑,从梅关古道出岭南,赶在荔枝味变之前抵达长安。
梅关,在广东省南雄县的大庾岭上,乃唐朝宰相张九龄主持开凿,有《开大庾岭碑》记载此事。张九龄出身岭南,深感自己家乡对外的交通不便,于是便向玄宗请求重修梅岭古道,经过一年多的奋战,大庾岭新路终于被开凿成功。梅关道开凿成功后,不仅成为沟通岭南地区重要道路,而且对岭南地区的经济开发也有重要意义。
穿过梅关古道后,荔枝运输队伍便进入江南西道的地界,与之接壤的是南康县。《新唐书》提到南康为虔州七县之一;据《元和郡县图志》载,南康东北至州有八十里。之所以沿这条交通线走,是因为途中可以利用驿站进行接力。我们知道,唐代统治者为了疆域统治,借鉴了前朝的驿站制度并加以改造,形成了“三十里置一驿,天下陆驿一千二百七十九所,水驿二百六十所,水陆相兼者八十六所,共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唐代驿制考》)。也因为唐代的驿站分布非常多,所以荔枝运输的过程中便能做到人停马不停,保证荔枝的新鲜度。
过了南康县,向北出发奔走八十里便能到虔州。以唐代急驿传递军情日行八百里来看,荔枝运输队伍恐怕也能做到日行七八百里;那么区区八十里的路程,运输队伍只需要花一个时辰便可抵达虔州。
柳宗元在《馆驿使壁记》中记载,唐时以首都长安为中心,有七条重要的放射状驿道,通往全国各地,其中第三条就是从长安至岭南的驿路,由长安经襄州、鄂州、洪州、吉州、虔州直达广州。所以荔枝队伍到虔州后,会沿着这条路线继续向北行四百七十里便可到达吉州。《元和郡县图志》对此有记载:“虔州八到:北至吉州四百七十四里。”
而吉州是荔枝运输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书中提到荔枝运输队伍抵达吉州后,便不再继续向传统路线的洪州行走,反而转向西北方向,往潭州奔去,进入西京道。转换道路是因为李善德在前几次的尝试中发现走西京道的速度比走梅关道要更快捷,那么历史上真正的荔枝运输队伍应该也会选择这样的路线。
西京古道
那么如果从吉州出发,经往何处能到达潭州的呢?书中没有具体说明,《元和郡县图志》提到“袁州,西至潭州五百二十六里。南至吉州三百一十七里”。
因此我在此大膽猜测,荔枝运输队伍定是经过这里到达潭州;由此可见,荔枝队伍向北行三百一十七里,估摸半日时间,便能到达袁州;接着向西行走五百二十六里,日夜兼程也能赶在第二日凌晨到达潭州。当然,这样走是完全按照三地之间的距离,考虑到荔枝采摘下来的时间和保鲜方法,荔枝队伍应当是经过袁州地界奔向潭州。
并且我查找唐代地图中发现,在吉州与袁州两地之间,有一处名叫安福县,正好处于吉州通往袁州的道路上,且隶属于吉州。即使荔枝运输队不完全走到袁州州府,但考虑马匹换驿问题,大有可能经过安福县。《元和郡县图志》载:“安福县距吉州府一百二十里。”
宋代有一首描写安福驿的诗:
作邑多离邑,去家如去乡。
三年三过驿,一别一回肠。
(章骧《安福驿》)
这首诗虽然是宋代所写,但古时驿站设置基本相差无几,且唐与宋年代也不遥远,因此以这首诗的情况推测唐代情况大致不差。而安福县的位置又与袁州相近,因此荔枝运输队伍应该是到达安福县以后,继续向北,进入袁州地界。
在袁州与潭州之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醴陵,它是古代潭州、袁州、衡州之间交通枢纽。所以荔枝运输队想从袁州到潭州,一定会经过醴陵。我观察谭其骧先生《中国历史地理图册》,发现在袁州以西,袁州和醴陵之间,有一个地方叫萍乡。并且《元和郡县图志》上又记载,萍乡至袁州142里。那么我们便可知道,荔枝运输队到袁州境内,应该会向醴陵方向奔去,在萍乡县进行换驿。
荔枝运输队出萍乡县后继续向西骑行到达醴陵;《元和郡县图志》有记载,醴陵属于潭州地界,并且与潭州的距离不过一百八十里。踏入醴陵,运输队伍便能沿着州县之间的通道向西北前行,半日便可抵达潭州。
书中提道:
进入潭州转到西京道后,马队会从谭州西北方向的昌江县穿过,弃马登船,循汨罗江进洞庭湖,并横渡长江。渡过之后,再沿汉水、襄河、丹河辗转至商州。
若书中路线规划若无误,那马队应当只是经过潭州地界,并不路过潭州治所,在潭州与岳州交界处穿过昌江县,沿水路而上。《元和郡县图志》中提道:
岳州,西北至江陵府五百七十里……汨水,流入于湘水,在昌江县东北四十里。
但我认为这一段路程或许有其他路线可走,我们知道,湘水本身就是经过潭州,由南向北流向洞庭湖;且汨水也流向湘水,既是走水路进入洞庭湖区域,何不直接沿湘水而下?从湘阴地界进入洞庭湖。史载“淮阴县至长沙三百三十里,县界汨水,注入湘江”。再看上文提到的,渡过长江之后,队伍会进入汉水,用水路运输。
沿汉水至长安
那么,运输队伍从何处进入汉水?汉水与长江洞庭一带相连,若是直接从洞庭湖地区横渡长江,那应当是走与长江相连的岳州巴陵地区转向监利、沔阳一路,监利、沔阳又同属于复州。《元和郡县图志》载:
沔阳县,沔水,在县南八十步;监利县,大江,在县南一百三十里。
这里的大江就是指长江,而沔水在沔阳县南八十步,沔水又是汉水的支流,以唐代急驿日行八百里,不出半日便可以渡过长江进入汉水行水路。但此时运输队伍就需要考虑另一个问题,从此路走虽然能快速进入汉水,但却需要考虑行船速度,并且汉水流向是西北向东南汇入长江。因而如果从下游的沔阳就开始进入汉水,行船速度不会超过日行五百里,远远比不上陆路的日行七八百里。因此我认为运输队伍应该还是沿着西京道,渡过长江后继续行至荆州江陵府。
而当运输队到达荆州以后,按书中规划会转向汉水襄州一路。那么荔枝运输队伍应当会朝襄州方向走,经过长林县与乐乡县后再进入汉水。乐乡县虽为襄州所辖,但却与长林县接壤,且乐乡与汉水距离不过四十里,《元和郡县图志》记载:“乐乡县,东北至州二百二十里。汉水,东去县四十二里。”
我们知道,汉水作为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河水流向也是自西向东汇入长江。如果荔枝运输队进入汉水后,便需要沿河流而上,但逆水行舟行船速度会大大降低。加之上文中《唐代驿制考》也明确提过,唐代水驿数量与水陆兼者相加也才三百四十多所,远远及不上陆驿便捷。考虑维持荔枝的新鲜程度和换驿行船速度等,我认为历史上真正的运输队应该不走水路,而是继续走陆路,但会沿着汉水流域往上奔赴长安。而且《元和郡县图志》中又记载:“襄州,八到:西北至上都一千二百五十里。南至江陵府四百七十里。”并且襄州与商州同为汉水流域,只是汉水在商州境内被叫作商水。所以我们就可知道,荔枝运输队从荆州江陵府转到襄州再转商州至长安,约莫一千七百多里,再加上唐代陆驿日行八百里的速度,两日内便能抵达长安。而此时荔枝从树上采摘下来大约过了四日半,处于色变和香变之间,运输小队再将荔枝交由宫人,快步送至杨贵妃的面前,博美人一笑。
为了这一颗小小的荔枝,竟长途跋涉了五千余里,难怪杜甫曾写下“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至今耆旧悲”(《病橘》)。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历史系二年级研究生)
杨贵妃是古代“四大美女”之一,也是唐代重要的历史人物,其与唐明皇的爱情故事甚至与唐王朝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天宝末年,社会矛盾日益激化,玄宗一改执政前期的励精图治,日渐声色犬马,放任安禄山等边将拥兵自重,最终酿成巨变。白居易有诗“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叛军一路南下,攻破两京,玄宗西狩,贵妃赐死于马嵬坡,盛唐俱往矣。安史之乱不仅是唐史的转折点,也是中国古代史上的重要转捩点。千百年来,世人对杨贵妃的讨论太多了。有的甚至将安史罪责归于杨贵妃,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安史之乱是唐代深刻社会矛盾爆发的产物,而不在一人一事。杨贵妃与荔枝,将贵妃与美食一线牵,两大主题结合在一起,也是个较为持久的话题,今日更是将荔枝称为“妃子笑”。
围绕杨贵妃与荔枝的问题,在前人基础上,文章详尽分析了梅关古道、西京古道、沿汉水至长安的运输路线,逻辑清晰,资料翔实,图文并茂,更为直观地展示了岭南荔枝输入长安的历史景象。本文作为一篇通俗作品,阅读性和学术性兼备,作者运用史学考证进一步细化了线路的具体走向,让历史信息更为充实。这不仅深化了对杨贵妃与荔枝故事的认知,也为展示唐代交通情况提供了生动素材。
——李翔(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特聘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