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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八个

2024-01-31葛云波

博览群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程先生古诗老师

葛云波

程千帆先生是当代著名古典文史学者,教育成绩卓著。关于他的做人和学问,莫砺锋老师、张伯伟老师、巩本栋老师等都有很好的总结与阐释。我在编辑《程千帆古诗讲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时,感受很深切。借程先生诞生110周年之际,我基于对当下的观察,主要结合《古诗讲录》谈一下程先生在今天的重要意义。

教学、研究、普及暨阅读、创作的多向交融

当下对论文数量的畸形要求和攀比,对项目的过度看重,导致了研究成果巨量的增长,但是质量和学风极其堪忧。这实在不利于学人的个人涵养和学界的整体提升。导致负面现象的原因有许多,但作为个人,要反求诸己,不要全部归因于外部环境。一味偏重于学术研究,而忘记了社会文化交流、教育传播,忘记了反省深思,无疑是片面的。程先生的文学教育活动,则包括了教学、研究、普及等多个方面,值得我们借鉴。

程先生讲,作为教师,首要的工作是教学,借力于研究的深入可以提高教学水平,但它又绝不同于研究:研究侧重于学者之间的交流,教学侧重于师生间的交流,对象不同,思路与方法有相当大的不同(《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古诗讲录》卷首)。教学本身是一门需要严肃对待的独立性很强的学问,没有一定的专门投入是搞不好的,也培养不好学生。程先生说“我喜欢上课”,“我上课看到你们的眼睛里闪出的是饥渴的光芒,我心里很不好受”(《古诗讲录》,P175),表现出对教学的极度热爱。程先生学术成就有目共睹,但他在遗嘱中说“略有著述,微不足道”,却极其看重学生,说:“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充满了自信和自豪。巩老师在荣休前,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培养学生上。一位同门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约老师到南园水杉林请教问题,解答后,他见老师又原路返回,才知道老师不是顺道而来,而是专门为答疑而来,他“在歉疚和不安之外,涌上心头的是有感于老师对学生、对学术事业的那份真诚的温暖与感动”(《九畹芳菲:巩本栋教授荣休纪念文集》,中华书局2020年版,P364)。从类似的事情上,我感受到了巩老师对程先生文学教育精神的继承。

教学、研究的下沉和扩展,就是普及。程先生非常重视这个工作,数十年间都用心于古典文学的普及,比如与缪琨有《宋诗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与沈祖棻有《古诗今选》(南京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校理了沈祖棻《宋词赏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主编了《中国古代文学英华》(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还带领学生参加了若干种鉴赏辞典的编写,这些工作为培养更广泛的人才提供了文化资源,贡献极大。丰富的教学经验,深厚的研究功底,极其有利于普及的开展。没有优秀的普及,就没有广泛提高的未来。我们的好几位老师都做了一些普及工作,莫老师贡献最为突出。这个工作也是继承弘扬程先生文学教育的重要方面,需要进一步发扬光大。

教学、研究、普及,都不可或缺,程先生强调这些工作都要以阅读作品为基础,坚持“以诗论诗”的方法,提倡研究者要有所创作,还特别提醒“无情则无感”(《古诗讲录》,P39),一切必须带着满腔的热情方能做好。这几项都是环环相扣,相互为用,缺少其中一环,功力就减少几分。正是因为程先生项项兼备,达到了一种圆融的境界,所以才能在许多方面都有卓越的贡献。

理论、审美、抒情的融会

在文学研究上,程先生提出文献学与文艺学相结合的方法,并有学术实践上许多的鲜活例子,深得学界的赞赏。从程先生的研究来看,他讲的文献学是具有生命质感的文献学,不是为考据而考据的;文艺学是建立在文献学基础上、立足于文学作品而开展的有兴味的学术探讨。

我谈三点对于程先生文艺学思想的感受。

一是程先生强调阅读的享受,讲“不要把艺术品当作史料”,“诗歌要欣赏它,有时候要达到沉迷的程度,要有美学享受。朗诵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训练”,这样“既诉之听觉,又诉之视觉”(《古诗讲录》P251-252)。也就是说,他所谓的“美学享受”又不是单方面的,本身也具有丰富性。

二是程先生总能设身处地地、很贴心地感受文学作品和人物,他讲“不要用冷酷的心情对待艺术品”(《古诗讲录》P252)。他讲《焦仲卿妻》时提醒我们,“焦母是个很凶的女人,但很爱她的儿子”(《古诗讲录》,P14),就不是一味地简单批判,而是知人论世的体贴。

三是程先生讲课、论文都擅长诗意表达。他的文字,很洁净,很凝练,很有诗意,所以非常吸引人。

这三个方面,今天的学界普遍比较匮乏,这种理论、审美、抒情的融会值得学习。

时空、诸门类的多元贯通

程先生的教学、研究当中,不少地方是贯通古今、打通中外的,他在谈论古典诗歌时,经常借中外古今的书、画、小说、戏剧等来讨论,一来让我们明白了道理,二来让我们体会到贯通的妙处、思路可以开阔。比如《古诗讲录》中提到巴尔扎克的小说《纽沁根银行》,也提到冯海粟的油画、国画不一样,都是轻轻一点,令人眼前豁然一亮,多了一处观赏“桃花源”的洞口。

当一个领域的研究非常深入的时候,就需要不断地拓展。程先生给我们做了示范,而在当下,又需要根据当前诸多学科的发展,开展多学科、跨领域的联系和研究,拓展视角,开拓思维。程先生当年要学化学,后来做古典文史研究,他的理科思维与文科思维相结合,启发我们在当代不仅立足文科,也要把头时不时地探向理科的宅院,就有可能碰撞出新颖的智慧火花来。

书内外的融通

这个方面,我谈程先生文学教育的三个相结合。

一是自己与他人相结合:程先生总结有八字宗风,其中讲“乐群”。在今天网络背景下,人们的情感能力和面对面的交流能力,受到很大影响,“乐群”尤其需要讲。

程先生非常重视与学界、学术团体、出版界的交往和联系。前辈编审刘文忠先生曾向我讲述程先生两次到访古典部的情景(追忆文章《李一氓与〈中国古典文学论丛〉》发表在《新文学史料》2021年第一期上)。陶芸编《闲堂书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初版,2013年增订版)、巩本栋老师编《程千帆沈祖棻学记》(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初版,2020年增订版)、徐有富老师编《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等书里,更是能反映出程先生與各界人士广泛友好交往的情形。

程先生在文化传播上做了大量工作,一方面,给自己的老师整理书籍,比如给黄季刚先生编《量守庐学记》(与唐文合编,三联书店2006年版)、校理《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体现了尊师风范;另一方面,在出版学术专著和普及读物方面,非常注意同他人的合作,发挥合作的力量。与同辈同事合作,比如与缪琨先生有《宋诗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与孙望先生有《日本汉诗选评》(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东方出版中心2020年版),与吴新雷先生有《两宋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与妻子沈祖棻先生合作《古诗今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凤凰出版社2021年版);与学生合作,比如与徐有富老师合作《校雠广义》(齐鲁书社1997年版,中华书局2020年版),与莫砺锋老师、张宏生老师合作《被开拓的诗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与程章灿老师合作《程氏汉语文学通史》(辽海出版社1999年版)。像程先生这样积极、平等地与各个年龄段的学者合作,在学界并不多见,可见他讲“乐群”是发自肺腑的提倡,也是他有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是人生和学术相结合。当代教学内容大都是学术知识,但程先生把人生和学术结合起来讲。在他的《古诗讲录》课第一讲就是“做人和为学”,而且有意思的是用了几首诗来讲的。第一首是《长歌行》,讲“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两句“初看很普通,问得很奇怪,这是毋须问的。这一问,使你感到世界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可谓惊心动魄。这才感到结句之语重心长”。如此把听众带进诗歌里,受到自然的触动,从而有所体悟。同时,还引汉武帝有“欢乐极兮哀乐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相参照,体味同中之异,进一步让学生感受。这是在讲诗,又是很自然地讲了人生。最后才点出“做人要惜时”,顺理成章,而不过多絮叨,令人心悦诚服。后边讲刘桢《赠从弟》,点出“做人要正直”;讲朱熹《鹅湖寺和陆子寿》,点出“治学要谦虚”;讲朱熹《观书有感》二首,点出“治学要得法”,都是这样高妙的讲法。在讲朱熹《观书有感》时,程先生说“朱熹讲的是读书方法,用的是诗的语言来表达一个哲学思想”(《古诗讲录》P181-183),而他自己也正是在用诗歌讲人生和学术,是借鉴,是吸收,是对传统诗教的承绪,体现了融会贯通的特色。

程先生讲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说“别人都感到分别是可悲伤的,而他却大踏步地沿着人生的道路往前闯”(《古诗讲录》P31)。这是讲诗,同时让学生感受到在讲人生,在不知觉中激励培养了学生积极的人生态度。他批评一些学者“很懂书本上的道理,而不懂世故人情”(《古诗讲录》P397),也是讲求人生与学术相结合,在提倡书内外的兼顾。

三是思想与实践相结合。学者们往往是学术思想止于学术思想,停留在知的层面,而程先生做到了进一步付诸学术实践。

程先生在讲苏舜钦诗时,说:“用一种风格统一一个诗派,这种诗派不易昌盛;以一人为主,其他诗人走自己的路,这样才能兴旺发达。”(《古诗讲录》,P92)读到这里,我立刻想到程先生指导学生作研究,他没有把学生都局限在某个方向、某段文学,而是根据每位学生的特点,发挥他们的潜力,指导学生们“走自己的路”,因此他的学生、我们的老师们,分别走出了各具特色的学术道路,在不同的研究领域都成为佼佼者。我想,这是程先生教学和研究融通、思想和实践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些都启示我们要做到知与行结合、学与人结合、文与献结合,做到书内外的融通。

感兴:一个和八个

至迟在上世纪90时代中期,学界有了“程门八大金刚”的提法,当时我听了很是兴奋,感叹门庭阵容之大。进入新世纪,博士数量与日俱增,八个,就显得微乎其微了,但是显然此数非彼数,对于程门弟子,程先生自夸“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而学界普遍公认为一流学者。一位老教师,培养出八位卓越的博士弟子,是中国文化的幸运,这是值得总结和反思的。“一个和八个”,没有庞大的数字,却是令人意味深长的数字。这是题目标举“一个和八个”的第一层内涵。

我在“一个和八个”之后想加上省略号,是提示培养过程中,周勋初先生、郭维森先生、卞孝萱先生都有协助指导之功,同时提示博士不仅有八名,此外还有十多名硕士弟子,而弟子们又培养出了广布天下的弟子,并且已有三传弟子。一传八,八传千,程门不断光大,源遠流长。

程先生有一篇《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读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是他的代表作。我有位同事王培元编审,是现代文学研究的资深学者,这篇文章就启发了他的鲁迅研究走向深入,他对程先生非常感佩。程先生还有一篇《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同样经典。在教学和研究上,程先生讲整体性和具体性,讲规律性和特殊性,都是一与多的关系。也就是说,程先生的教学和研究,讲求抽象、提炼,讲求理论性,但“一个和八个”又是形象有趣的,它是程先生文学教育特色的一个典型体现,反映了他抽象与具象兼备的圆融性。这是题目标举“一个和八个”的第二层内涵。

程先生在培养学生品德方面,提出“敬业、乐群、勤奋、谦虚”八个字,大家都非常熟悉。它们与南京大学校训“诚朴、雄伟、励学、敦行”八个字是精神相通的,回头看原中央大学校训是“诚朴、雄伟”四个字,再往前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训是“诚”一个字!也就是说,今天校训的八个字,源于过去的一个字,这其实就是一个学校的发展史、教育思想史,而最初的一个字,无疑是最根本的、最重要的。吴宓先生在比较世界四大文明时,概括中国孔子的思想是“诚则明矣”(《文学与人生》,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也是在讲中国文化的根本就是一个“诚”字,它也就当然应该是中国教育(包括文学教育)的根本。程先生正是本于这一个字来开展教学、研究、普及的,他的八个字的宗风要求“敬业、乐群、勤奋、谦虚”,字字植根于一个“诚”字。刘勰《文心雕龙·章句》云:“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事毕。”在程先生的文学教育里,“本”就是“诚”,“一”就是“诚”,它是开展万事的根本。程先生拥抱这个法宝,达到了圆融境界。今天要继承好程先生的精神财富,就应该秉持此心此意。当我们面对纷乱的事态时,就要从“八个”回到“一个”,从中汲取精神力量;再从“一个”走向“八个”,不断开拓。这是题目标举“一个和八个”的第三个内涵。

程先生在教学、研究当中,善于运用“一个和八个”“一与多”的多元思维,积极培养、充分调动自己多方面的素养、才能,让它们不是孤立地作战,而是互相为用,热情地参与生活和开展各项工作,与人和善地合作,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治学方法,贡献了他宝贵的一生和智慧。

程先生在上课时引用过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最高的美,是赋予那即刻就要消逝的东西以永恒的意义。”(《古诗讲录》,P22)相对于历史长河来讲,程先生的教学时光相当短暂,是“即刻就要消逝的东西”,但是因为他的才华、他的诚心、他的奋斗、他的智慧,这“即刻就要消逝的东西”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因此程先生塑造并拥有了“最高的美”——这是我们到今天以至未来都会深深感念程先生的重要原因。

(作者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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