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大同论述
2024-01-31辛佳佳
辛佳佳
《大同立教:康有为政教思想研究》是张翔教授十多年来的研究成果,此书以大同立教为核心概念,对康有为的政教思想做了系统的梳理。书中探讨了传统的夷夏之辨在近代中国的变化,康有为生前不刊行《大同书》的原因,立孔教与复辟帝制的关系,中国的政教关系等问题。该书包含了许多创见,如针对以往研究者对康有为的著作分期不明、混为一谈的问题,作者重新分析,以1899年康有为与梁启超、欧榘甲等倾向革命的弟子之间的辩论为界,认为在此前后康有为各有一次集中诠释儒学经典。此书最大的亮点,当属对“大同之义”这一晚清以来被重新发掘的思想资源的分析。尤其是作者以康有为对大同的解释为线索,将上述诸多问题进行串联,更加清晰地呈现了晚清以来中国思想史领域的复杂景象。
康有为对大同之义的运用
“大同”一词出于儒家经典《礼记·礼运》中,它代表的是一种超脱于现实的想象,或是对未来世界美好的规划。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大同理想曾见之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各派学说中,除了儒家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外,还有墨家的“兼爱”“尚同”“尚贤”,道家的“无为而治”“小国寡民”等,这些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理想为“大同”一词不断注入新的含义。但大同毕竟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它反映着现实社会的种种弊端,并被用来批评现实政治,因此历代统治者并未对其重视,使这一思想资源成了暗流。直到明末清初,随着对君主制的不断批判,以及士人们对整个世界的不断认识,这一思想资源又重焕生机。
在张翔的研究中,康有为可谓是在晚清民初时期将大同之义运用到极致的第一人。康有为对大同之义的运用可分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在“列强环伺”之下,将大同之义附会到全球公理之上。对全球公理的认识是晚清士人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学习西方的结果,自从丁韪良翻译出版《万国公法》,如何在中国传统思想资源中挖掘合乎世界公理公法的资源,成了晚清士人需要思考的问题。康有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是重拾儒家的大同之义。他认为全球公理公法是最有益于人道的学问,而孔子的太平大同学说正合此义,故可奉为公理之学。在《董氏春秋学》《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认定孔子之学包含着泰西公理公法之学,从而将公理公法纳入孔子太平大同之学当中。作者指出,康有为这一附会的策略并非其独创,而是从晚明利玛窦传教时期就已出现。利玛窦为传播天主教义,将天主教教义与孔子学说相比附,激起了晚明士大夫的抵制,从而催生了西学中源说等论说。康有为在晚清“列强环伺”的危机下继承了这一策略,挖掘出太平大同之义以抵抗西方公理公法之学。
第二时期是在康有为反对共和革命而提倡君主立宪时,将太平大同之义搁置。戊戌变法失败后,共和革命浪潮在知识分子中间不断翻涌。1899年,康门弟子梁启超、欧榘甲等明言共和革命,使康有为深感危机。为此,康有为重释“四书”,着重论述三世中的据乱世和升平世,并提出“不可躐等而进”,将太平大同之义暂时搁置。作者认为,康有为提倡大同却搁置大同,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共和革命正是顺着太平大同的道路前进的,推翻君主制是实现大同的一步,但这与其保皇主张背道而驰,因此需要重释“四书”,提升通向大同道路的据乱世和升平世的地位,以抵抗共和革命。康有为的策略并未奏效,革命浪潮风起云涌,不久后辛亥革命将君主推翻,康有为退居二线。
第三时期是康有为将太平大同之义提升到全球高度,孔子的太平大同学说成为全球大同经验的一部分,不再居于主导地位。康有为的《大同书》并未在其生前全部刊出,这部整合了中西方大同经验的书,以康子自道的形式描绘着未来世界的美好,同时也批判了当时世界的诸多不合理之处。在《大同书》中,大同不再需要附会全球公理公法,而是成为新的“全球公理之学”,同时也摆脱了将孔子立为“全球教主”的观念。作者认为:“这一构思框架突破了以大同立教重新确立儒家文化引领地位的目标,超越了文化民族主义的政治构想和问题意识,将努力的重点放在了面向问题的、整合各种文化资源的新思考。”(张翔:《大同立教:康有为政教思想研究》)也就是说,大同不再从中西文明二元对立中确立,而是从新的全球经验中获得,这一新的大同才是面向世界的大同。
康有为在三个时期对大同之义的不同论述,是他经历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后不断思考的结果。汪晖曾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中谈道:“晚清儒学面临的最大困境是:随着帝国成为世界资本主义的边缘区域,儒学‘万世法同时沦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地方性知识。”(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帝国与国家上》)在经历了“一统垂裳”到“列国并立”的变化后,康有为努力使沦为“地方性知识”的儒学重新成为“万世法”,在这一过程中,孔子“大地教主”的形象被确立,所提出的大同之义成了康有为建立全球公理之学的一块基石。但康有为并非完全守旧之人,他在《大同书》中对东西文化的洞察,以及在晚年所著《诸天讲》中对天的无穷想象,都表明他在以一种较为平等的视野看待和比较当时世界上的诸多文明。
其他知识分子的大同论述
康有为并非“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论述大同的唯一之人。早在1899年,上海广学会就出版了李提摩太和蔡尔康合译的《大同学》,此书原为英国学者颉德于1894年出版的《社会进化》一书。颉德将宗教与社会进化相联系,认为宗教是秩序的源头,引导着社会进化的方向,并提出“安民之学=进化论+宗教伦理”。“安民之学”即被翻译为“大同学”。(姚达兑:《大同学》导读)李提摩太在翻译此书时,将这一西方乌托邦转接到中国的“大同”一词上,实际上是想说社会进化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达致理想社会。(姚达兑:《大同学》导读)此书与中国的大同之学本无直接联系,但是熟知中国文化的李提摩太注意到了两者的相似性,“大同”在此书中被用来当作传播西方宗教秩序的使者,可见这一思想资源在当时已受到重视。这种附会的策略与利玛窦在晚明时传播天主教义不无相似。《大同学》一书体现了西方传教士对未来世界的安排与想象,与此相应,晚清民初中国的知识分子对大同思想亦有新的阐释。
民国时期的佛学居士刘仁航对此有较为全面的思考,他的《东方大同学案》一书对东西方思想文化资源进行了比较,并提出了与康有为不同的大同方案。他认为:“若以老庄之智、佛之仁、耶墨之勇,行孔孟之制,运作欧化发明之机械物质,建设杨(杨朱)之‘怜生社会,文以美乐艺术,则十年而中国定,二十年而亚洲安,三十年而天下平。”(刘仁航:《东方大同学案》)在刘仁航设计的大同方案中可以看到,进化、科学、平等、人种等西方概念与孔孟学说同时存在,相辅相成。这一将中西物质与文化杂糅的大同思考,从某种层面体现了刘仁航这一代知识分子已经不再拘泥于传统儒家的三代大同之说,孔子之学说只成为其中的一环而已,这一点与康有为的思路是一致的。
康有为在第三时期整合大同之义与全球经验,刘仁航在大同论述中杂糅中西,代表了近代知识分子对大同之学的新思考,即在“列国并立”的环境下,放眼全球,利用新的知识和经验去思考大同的样貌,想象新的大同。这种思维模式仍是传统的,但注入了新的内容,并且随着新知识和新经验的产生,此后的大同论述在仍不断发生变化。不同于以往儒家大同之义是对三代的怀念,近代的大同想象逐漸走向了将全球各种文明进行比较和融合的道路。
思想资源的挖掘与整合
大同论述在晚清的兴起,不仅体现了这一时期西方知识爆炸性输入带来的冲击,更表现了一种思想资源的时起时落。大同思想在晚清以前并非主流,它附庸在三代之治的想象之上,只是士人品评君主功过的一种参照物。但在康有为等清末民初知识分子的挖掘下,大同思想从边缘走向主流,从弱势走向强势,甚至成为康有为以“教”领“政”的核心观念,在知识界引起热议。发生这一转换需要一定的条件,如当时西方公理公法之说的传入,逼迫守卫儒学的晚清知识分子在儒学中挖掘相似部分以与之抗衡。在这一转换过程中,大同思想不断地被赋予新的价值与意义。与此相似,先秦诸子学也曾在清末民初复兴,“以西方自由、平等思想阐释老庄学说,会通墨学与社会主义思潮,阐发法家现代意义流行一时”(罗检秋:《近代诸子学与文化思潮》)。道、墨、法本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隐没不显,成为一种较为弱势的思想,而清末儒学受到冲击后,道、墨、法三家逐渐从边缘迈向正轨,并显赫一时。
这种思想资源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往往与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及个人的视野有关。政治、经济、社会等条件决定了哪些思想资源能够重新登上历史舞台,而个人则会根据所处的环境,去包装那些值得发掘的思想,让其重新进入思想市场并发挥作用。但思想资源的强弱转换并不是一个客观自在的过程,它也可以被人为操纵。王汎森曾提出:
人们未必是某种思想的真虔信徒,但是在一套思想形成强势论述,或带有现实利益作用时,或带有制约性作用时,人们便常会用这一套说法来合法化自己,或是从这套说法来为行为取得意义,即使他们不是真诚的信仰者,但是在客观的历史效应上,即等于接受了某种思想,或扩散某思想的影响。(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
就儒学来说,它本是先秦诸子中的一支,在经董仲舒改造,汉武帝独尊后,形成了一套强势的官方论述。即便是那些原先不接受儒学的学者,也不得不学习儒学,成为其接受者和扩散者。在强势思想的挤压下,那些被排斥到边缘的思想便成了低音。史家的一部分责任就是挖掘那些被强势思想所挤压,以至被遗忘和被忽略的低音。张翔对康有为大同立教的研究,即诠释了康有为对大同这一思想资源的挖掘与利用,即便以大同立教这一做法因为种种原因而最终失败,但这一探索无疑是有意义的。
《大同立教:康有为政教思想研究》一书带读者重访这位传奇而又饱受争议的思想家,深入康有为的思想世界,读者不仅能够察觉到康有为作为思想家对时代的敏锐嗅觉和准确把握,更能理解清末民初之际整个思想界的错综复杂。康有为给后世带来的启示无疑是巨大的,就此书而言,最重要的是康有为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对儒学思想资源的探索与挖掘。正如张翔所言:
推动世界大同进程重建文化“大一统”,是20世纪中国未完成的议程,回到这一议程展开的初期,重新认识各种不同的方案,将有助于在今天继续思考与探索。(《大同立教:康有为政教思想研究》)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