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历史与时代价值新论
2024-01-31李富强覃淑霞
李富强 覃淑霞
摘要:“三月三”是多民族的传统节日,也是各民族共同的文化传统。“三月三”由商周时期的上巳节演化而来,在历史演变中与各民族风俗相互融合,在不同的民族地区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其文化内涵则是一脉相承的。从“三月三”的演化进程中可以看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缩影。在此历程中,“三月三”文化整合了各民族文化资源,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集体文化记忆,对相同的文化符号产生认同,促进民族团结,因而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宝贵文化资源。
关键词:三月三;多民族;历史脉络;时代价值
中图分类号:K89;K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1494(2023)05-0083-07
基金项目:广西壮族自治区八桂学者岗研究成果。
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座谈会上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如果不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国,也不可能理解现代中国,更不可能理解未来中国。”[1]这揭示了要从历史连续性来认识中国的必要性,“三月三”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节日,历久弥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历史面貌,其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时代内涵。在全国各族人民坚定文化自信,以中国式现代化稳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代,对“三月三”的历史和时代价值的认识也应该有更加全面和深刻的阐述。
一、“三月三”:多民族的共同节日
“三月三”是多民族共同的节日,也是各民族共同的文化传统,具有丰厚的历史底蕴。“三月三”节日民俗所遍及的地区十分广阔。汉族、壮族、侗族、布依族、白族、黎族、苗族、畲族等,皆视“三月三”为本民族的传统节日。“三月三”节日最早起源于汉族上巳节,如今上巳节在我国汉族大部分地区已与清明节、寒食节三节合一,“三月三”习俗不再流行,但在我国各少数民族中,“三月三”的节庆活动流传至今,壮族、侗族、仫佬族、白族、彝族、黎族、苗族、布依族、瑶族、畲族等民族,仍保留有“三月三”的节日习俗。在有关“三月三”的节庆活动中,既有多民族共同参与,又融入了不同民族风俗习惯。各地有关“三月三”的传说,如四川忠县的英雄巴曼子、广西的刘三姐、云南的牟伽佗祖师等,则是上巳节流传到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后,与当地民族风俗相互融合,從而产生的当地独有的民俗事象[2]。
汉族上巳节最早的记载为《诗·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呼?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3]记述了当时郑国的青年男女在三月上巳郊游结交的场景。汉族三月上巳节的标志性活动是曲水流觞与饮酒赋诗,意在祓禊除晦,祈求身体健康。《荆楚岁时记》载:“三月三,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4]也说明了上巳节曲水流觞活动之盛。宋朝时寒食节休假七日,由于寒食节与上巳节、清明节在日期上较为接近且功能一致,因此人们在这一时间里祭祖郊游,节俗相互融合。宋朝以后,上巳节、清明节、寒食节三节合而为一。如今,有些地区重拾经典,开始再现上巳节活动,例如2012年,西安大唐芙蓉园在上巳节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启动仪式上再现了曲水流觞等活动。
在广西壮族自治区上巳节逐渐演变为“三月三”歌节。《岭外代答》记载:“上巳日男女聚会,各为行列,以五色结为球,歌而抛之,谓之飞驼。男女目成,则女受驼,而男婚已定。”[5]《广西壮族社会历史调查》这样描述壮族的“三月三”活动:“三月初三,各地都祭拜祖坟。节日到来,各家准备酒肉各数十斤,糯饭成担,上山祭祖拜神,下午宴会亲友,酒饭后,男女对歌。”[6]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壮族群众在农历三月初三日这天的习俗为祭拜祖先,对唱山歌。除最广为人知的歌圩对唱外,和乐“三月三”的传统习俗还有抢花炮、吃五色糯米饭、打侗鼓、碰彩蛋、抛绣球等,还有彩调剧、师公戏、采茶戏等文艺活动与展演,极富壮家特色。
畲族的“三月三”民族活动包括举行歌会、吃乌米饭和踏青祭祀。在“三月三”身穿节日盛装,用山哈酒与乌米饭祭祀祖先,通宵达旦举行歌会,是畲族的传统习俗。畲族人在“三月三”食用乌米饭,因此这一天也叫做“乌饭节”。在对浙江丽水地区畲族历史文化调查中,“三月三”作为“乌饭节”被记录,当地认为“吃了乌饭,上山蚂蚁不咬”[7]。“三月三”既是畲族先民英雄的重要纪念日,也是畲族人民祈求生活幸福安康的隆重节庆。近年来,畲族“三月三”在内容和内涵上进行延展,衍生部分都已超出了“乌饭节”的传统意义,发展成为集歌唱比赛、体育竞技、文艺表演等各类文化项目,集聚歌舞、祭祀、婚嫁等民族元素于一身的大型节日庆典。
布依族称“三月三”为“年三”,十分隆重。布依族的“三月三”与清明祭祀具有相同的功能,布依族人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日上山举行祭祀,祈福禳灾。“三月三”正值农耕的重要时节,因此布依族人民在这一天举行祭祀活动,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具有农时节日色彩。同时“三月三”也是布依族青年男女寻亲择偶的节日。
在海南黎族聚居的地区,“三月三”时青年男女穿上节日盛装,在对歌以及跳竹竿、打狗归坡等体育竞技中择偶婚恋。《方舆志·生黎》中记载:“春则秋千会,邻峒男女,装束来游,携手并肩,互歌互答,名曰‘作剧。有乘时为婚合者,父母率从无禁。”《旧志·岐人考》记载:“男女未婚者,随意所适,交唱黎歌,即为婚姻。”[8]可见,“三月三”处于每年春夏交集时,在这一时节黎族人举行春祭、郊游宴饮、婚恋择偶,其内涵与功能和汉族“上巳节”十分相似,在20世纪60年代受到政府移风易俗倡导的影响而逐渐式微。到20世纪80年代恢复“三月三”活动,1984年,海南还未建省时,广东省人大和人民政府确定“三月三”为黎族的传统节日,并规定在此放假两天。
“三月三”也是苗族重要的传统节日。苗族群众在“三月三”举行春祭活动,祭拜祖先,扫墓添土。每到农历三月初三这天,苗族人便会杀鸡买肉,备好“元宝”香烛,煮五色糯米饭祭祀祖先。处于海南五指山地区的苗族村落,“三月三”仪式活动由师公主持祭祀,咏唱苗族祭祖歌。
侗族的“三月三”节日活动中有对歌、踩芦笙、抢花炮、斗牛斗鸟、祭祀挂青等,尤其是抢花炮最具特色,所以又名“花炮节”。在贵州报京侗寨,“三月三”的活动包括扫墓挂青,青年男女对唱情歌,举行集体舞会欢跳芦笙舞。每年“三月三”,来自湘、黔、桂三省(区)交界附近的各民族的青年男女都到三江侗族自治县的富禄镇一同庆祝节日,包括侗族、苗族、瑶族、壮族、汉族等民族以“三月三”节日为契机互相交流,促进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侗族的三月歌会,又叫“三月街”“赶坡”“赶坳”,这也是上巳节在侗族群众中的发展变异。
云南大理的“三月街”,从唐朝永徽年间流行至今。云南白族的“三月街”,又称“观音节”,这是白族人民古老的节日。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日举行。届时周围各族人民汇集在这里进行贸易活动和文艺演出。“三月街”最早是佛教讲经的庙会,后逐渐演变为集市和文化娱乐集会。传说观音菩萨落脚在苍山下,《白国因由》一书记载:“善男信女朔望会集,于三月十五日在愉城(即大理)西搭棚礼拜方广经,……年年三月十五日众皆聚集以蔬食祭之,名曰祭观音处,后人于此交易,传为祭观音,即今之三月街也。”[9]“三月街”属于求子祈福活动,与上巳节有着渊源关系。
以上各民族的“三月三”节俗活动,既有婚恋乞子、祭祀祖先等共同的内涵与形式,又融入了各民族的特色。随着各民族之间的深入交流交往,壮族、侗族、畲族等民族人们都会在“三月三”这天宴请其他民族伙伴,共同参与节庆活动。在多民族的共同参与和长期的相互影响下,“三月三”已经不仅只是汉族上巳节的留存,也是多民族共同的文化创造,是多民族共同的节庆文化传统。
二、“三月三”: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缩影
“三月三”自古以来就对中国人有着特殊含义,在古代神话传说中,很早就将“三月三”与黄帝、伏羲兄妹、女娲与西王母等母题神话人物联系起来。从先秦时期的汉族上巳节发展成为当今的多民族节日“三月三”,与其相关的神话人物也因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地域有所不同,呈现出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生动样态。自宋代以后,上巳节由中原地区逐渐传入江浙一带与岭南民族地区,在接受了带有汉文化元素的上巳节并将其融入当地民俗特色后,上巳节逐渐演变成为当地的“三月三”,并作为独立节日存在。上巳节在中原地区的式微,正应了古人所谓的“礼失而求诸野”。少数民族“三月三”的产生、形成和发展,是各少数民族逐渐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过程,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生动体现。
(一)历史交融——“三月三”的历史脉络与演变
追根溯源,“三月三”曾是中原民族的重要节日,古称“上巳节”。
先秦时期,上巳节从周代就已经存在。上巳的“巳”字为地支之一,指的是农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商周时期,由官方专门设置女巫一职主持祓禊礼仪,人们则在春夏之交时结伴去水边沐浴嬉游。由于时处季节交替之际,阴阳未调和而人易患病,所以需要在水边香薰沐浴一番,以祈求神佑、驱除不祥。久而久之,沐浴的日子逐渐固定在夏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先秦之时,这个日子已成为大规模的民俗节日,因为主要活动是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又因为时值暮春,因此又称“春禊”。
两汉时期,汉代将三月上巳定为节日,上巳节成为更大规模的民俗节日,祓禊与招魂是当时的主要习俗。《后汉书·礼仪志》介绍说:“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10]928,《后汉书·左周黄列传》记载:“六年三月上巳日,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10]588,說明三月上巳日不仅在民间风行,连帝王官民都临水祓禊。两汉时期,上巳节的内容虽然还保持了传统的水边沐浴祓禊,临水祓禊的习俗也受迎于帝王官民。但是节日的活动重心已经转向为游春娱乐,且增加了水边宴客、郊外踏青玩秋千等内容。
魏晋时期,曹魏将农历三月初三日固定下来,叫做“上巳”,魏以后“上巳节”开始被明确更改为“三月三”。沈约《宋书》载:“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巳也”[11],《晋书》又载:“汉仪,季春上巳……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12]可见这时已经将上巳节定在了农历三月初三日,并由“三月上巳”改称为“三月三”。在古代诗歌中,直接以“三月三”为时间作题的诗词自魏晋以后出现,时有张华的《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云:“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陆机《三月三日诗》诗云:“迟迟暮春日”“元吉隆初巳”,两首诗中皆称巳日为“三月三”。又据《梦梁录》载:“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13]东晋永和九年(353年)农历三月初三,王羲之与谢安等42人于兰亭作曲水之宴,众人赋诗成集,由王羲之作序,闻名天下。在其后文人雅士纷纷效仿曲水流觞,每至“三月三”节庆日都共同临水宴饮赋诗。到南北朝时期,谢灵运的《三月三日侍宴西池诗》、谢惠连的《三月三日曲水集诗》,都是曲水宴饮赋诗的作品。上巳修禊演变为春游踏青和水边宴饮的娱乐性节日,由此形成了曲水流觞这一上巳节的重要习俗。当时的上巳节主要活动除了流觞习俗,还有流枣、流卵的活动。流枣是祓禊保平安的延续,流卵则与生殖崇拜有关。
隋唐时期,“三月三”上巳节逐渐回归民间百姓生活,从上层贵族到草根百姓,人们纷纷参与其中,增添了许多新的习俗。上巳节原有的巫术与宗教活动基本已经消失,而踏青聚饮成为当时节日期间的主要活动。唐都城长安的曲江池是当时春日宴饮游乐的胜地。唐代新科进士正式放榜日恰好在农历三月三日之前,因此“三月三”也用来庆祝新科进士。宫廷里,君王会在那一天宴请百官,场面恢弘奢侈、热闹非凡。在唐代,以“三月三”为主题的诗歌增多,多为描述帝王官员参加曲江宴的非凡场景。诗人陈希烈《奉和圣制三月三日》诗云:“上巳迂龙驾,中流泛羽觞”“锦缆方舟渡,琼筵大乐张”,陈子昂在《三月三日宴王明府山亭》诗云:“暮春嘉月,上巳芳辰。群公禊饮,于洛之滨。”白居易的《上巳日恩赐曲江宴会即事》诗云:“赐欢仍许醉,此会兴如何。翰苑主恩重,曲江春意多。”以及王维的《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三月三日勤政楼侍宴应制》等诗歌都生动描述“三月三”春日宴饮的盛况。而在民间,老百姓纷纷选择外出,或到风景秀美、花草繁茂的郊野游玩、踏青,或曲水泛舟,登船赏春。诗圣杜甫的古诗《丽人行》即描绘了当时在长安一带民间“三月三”活动盛景。
宋代,由于“三月三”与清明节、寒食节的时间几乎重合,宋朝政府规定在寒食节放假七日,人们在这一时间段内统一进行祭祀踏青,三个节日的传统习俗逐渐融合。诗人杨万里的《三月三日上忠襄坟,因之行散,得十绝句》中有诗云:“游人不是上坟回,便是清湍禊事来”说明了“三月三”时祭祀与修禊活动同时进行的场景,表明此时清明祭祀与“三月三”修禊习俗的融合。释行海《三月三日寒食》诗云“三月初三寒食雨,春光暗淡似秋光”则是“三月三”与寒食节融合的生动例证。“三月三”、寒食节与清明节渐渐地三节合一,于是上巳节逐渐式微。而受到汉文化强烈影响的壮族、侗族等少数民族中,上巳节却演变成为“三月三”歌节,传承至今。广西壮族的“三月三”歌节在宋代已经成形。
明清时期,随着三节合一的成形,经过合流后上巳节让位于清明节,扫墓祭祀与祓禊踏青等活动合为一个整体,在清明节一同进行,且流禊游戏已不限于农历三月初三日这一天。而此时,正是“三月三歌圩节”非常兴盛的时期,歌圩的形式和内容也有了丰富的发展。清代诗人留下了不少描写歌圩的诗篇。明代桑悦《壮俗六首》诗:“男女分行戏打球(抛绣球)”“清歌互答自成亲”。明代邝露所撰《赤雅》“浪花歌”亦云:“春歌正月初一、三月初三,秋歌中秋节,三月之歌,曰浪花歌。”[14]
民国时期,刘锡藩的《岭表纪蛮》记载了畲族“三月三”吃五色糯米饭及祭祖的习俗。“三月三日染‘乌色饭,祀祖先。”[15]中原地区也仍有不少关于“三月三”习俗的记载,1917年,《余兴》报记载时人“三月三”吃南瓜可生子、驱邪的习俗[16]。1939年《盛京时报》记载“三月三”天津福寿宫的蟠桃庙会盛况与南方“三月三”吃荠菜的习俗[17],1945年《海报》记载时人“三月三”逛庙会、男女游街的场景[18]。可见当时的“三月三”节俗仍在中原地区广为流行,是一个全国性的节庆。
经过历史演变脉络的梳理,可以看出“三月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表现出了不同的时代内涵。在节俗演变的背后,表现出的是当时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动态与模式,可见“三月三”有其独特的时代价值。
(二)民族交往与文化交流——民俗活动相似的形式与内涵
1.“三月三”对歌与上巳求子
民俗学家孙作云在《关于上巳节二三事》中提出上巳的最初内涵是为了求子这一行为。“上巳”的“巳”字即“子”字,因此“上巳”可理解为“尚子”[19]。在中原地区的汉族中,在上巳节男女郊游、乞求生育是重要传统,通过上巳节男女互动进行择偶婚恋。上巳节择偶婚恋之风,直接影响了许多民族的“三月三”习俗,成为婚恋内容的重要一部分。古代三月上巳求子的习俗流传到了民族地区,则演化成为对歌择偶,通过对歌的形式达到恋爱与婚姻目的。对歌在不同民族有着不同的叫法,苗族称之为“游方”“跳月”,壮族称为“歌圩”,黎族称之为“三月三”,瑶族称为“耍歌堂”“放牛出栏”,侗族称为“行歌坐月”,布依族称为“赶表”等等。通过这些节日的称谓,也说明了各民族在农历三月三日这天对歌择偶的行为活动。
在一些壮侗民族中,有“三月三”在家中立“花婆”的习俗。广西柳州市柳城县的仫佬族和壮族在“三月三”会举行“花婆节”。它的功能与上巳节的高禖神相同,与中原地区对高禖神的信仰是一致的。
2.碰蛋、抛绣球与曲水浮卵
在各少数民族的“三月三”中,除了对歌择偶,还有“碰蛋”“抛绣球”等求偶方式。这些求偶方式,也来源于上巳节。“三月三”以彩蛋相赠食,上巳节有“曲水浮卵”之戏,吞卵与乞子具有紧密的联系,这显然与中原上巳节的曲水浮卵習俗相似。在壮族的“三月三”歌圩活动中,“抛绣球”作为一个经典游戏深受喜爱。绣球外观与蛋相近,是青年男女用来表达倾慕之心的载体,也是蛋的一种变形,与曲水孵卵有着渊源关系。碰蛋、抛绣球这些习俗都深受简狄吞卵求子的神话影响。总之,少数民族节日中的一系列与蛋、水有关的民俗活动,除有祈福禳灾等意义外,还有缔结婚姻、生育求子的意义。而与求子繁衍相关的功能,又都与吞卵神话和临水祓禊活动密切相关。
3.上巳节俗与各地传说、习俗相融合
各地区各民族的人们在接受原先在中原地区流行的上巳节文化的同时将其与当地的风俗相互融合,形成当地“三月三”节日特色的民俗事象。汉族的上巳习俗是曲水流觞、宴饮赋诗,到了民族大融合的北朝,上巳节的活动还增加了走马骑射的内容。《隋书·礼仪志》记载:“后齐三月三日,皇帝常乘舆诣射所,升堂即坐。皇太子及群官坐定,登歌进酒行爵。皇帝入便殿更衣以出,骅骝令进御马,有司进弓矢。帝射讫,还御坐,射悬侯又毕,群官乃射。”[20]在地域上,上巳节传入东部地区后,与东夷诸族的民俗融合演变出“曲水浮素卵”的习俗;传入南方少数民族后,又与岭南少数民族的民俗融合,演变出吃五色糯米饭、五色蛋,抛绣球的习俗。各族人民关于“三月三”的美好的传说都与上巳节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在广西的壮族聚居地区,“上巳节”习俗与壮族歌仙刘三姐传说相融合。根据《苍梧县志》记载,传说刘三姐是该县须罗乡人,生于明朝。在一年“三月三”上巳日到溪水边祓除时雷电交加,刘三姐见到神仙,从此之后唱歌更有文理[21]。在云南的白族地区,上巳节与观音崇拜的习俗相结合。云南地区的白族人民会在每年“三月三”时祭拜观音。观音在民间常被称为“送子观音”,祭拜观音以求后代繁衍兴旺,这与上巳节婚恋择偶求子有着一定的关系。
在上巳节未传入民族地区之前,各民族吃五色糯米饭、精乌饭、扫墓祭祖的习俗已经存在,岁时节期的相同决定了各民族人们在同一时期会进行相似的活动。汉族上巳节的习俗传入民族地区之后,各民族为了更好地适应、接纳节俗而对上巳节进行地方化改造,赋入当地民俗特色,从而使“三月三”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虽然各民族“三月三”的表现形式不同,但都透露着同一主题,即生育求子。对歌择偶和抛绣球等节俗活动,都是婚姻与生殖繁衍的序章。在生产力落后、人口死亡率高的古代,先民们对生育繁衍能力充满敬畏,将具有旺盛繁殖能力的事物视为神灵祭祀,祈盼子孙绵延。因此,有利于乞子婚育的上巳节一经传入,就得到了少数民族的接纳与传承。各少数民族“三月三”与古代中原上巳节的习俗信仰内容基本相同是中心—边缘民族自远古以来融合的结果。上巳节对我国少数民族的节日习俗多方面的影响,说明我国自古就是各民族共同组成的统一体,各民族文化从来都是相互影响、相互吸收、共同发展的。从上巳节到“三月三”的形成与发展,显映着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缩影。
三、“三月三”: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载体
“三月三”的历史古老,又为多民族共有的传统节日,其影响十分深远、广泛。“三月三”这一民族节日活动具有极强的凝聚力,演化至今已成了能够增进各民族相互了解、促进民族团结的节日,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载体。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民族大团结”的背景下,各民族地区以特色的民族节日为抓手,举行各种节日嘉年华的大型联欢活动。在当地政府有意识的引导下,以“民族节日大联欢”为主题进行“三月三”民族团结文化活动。其中,“壮族三月三·八桂嘉年华”成为广西各族群众展示风采,汇聚传统文化的重大联谊盛会。党和国家的有意识引导更是使得这一盛会得以推广至全国,加强了各族人民之间的文化交流,增进情感,提升凝聚力,既传承了民族传统文化,也为民族地区的团结稳定贡献了重要力量。
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各项民族政策得到进一步的贯彻执行,各民族欢欣鼓舞,庆祝“三月三”节日活动更为隆重。在“三月三”这天各地举行庆祝仪式,在广西南宁举办盛大歌会,在贵州、海南等地,也都举行盛大的“三月三”活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三月三”歌圩成为一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部門十分重视,各地文化部门纷纷在“三月三”组织“山歌比赛”“抛绣球”“抢花炮”等活动。在贵州省望谟县,从2009年起,每年都大力举办中国·望谟“三月三”布依族文化节,集中展示布依族的民族文化,已经成为当地民族文化品牌,2011年6月,贵州省望谟县布依族“三月三”被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2]。
2014年,“三月三”被列为广西的法定民族传统节日,“壮族三月三”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同年,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决定将“三月三”确定为广西传统节日并放假。经过多年发展,根据“政府主导、社会主办、群众主体、文化主流”的办节原则,广西对当地的壮族、汉族、苗族、瑶族、侗族等各民族“三月三”文化资源进行整合,在“三月三”进行祭扫祖坟、唱山歌、抢花炮、打铜鼓、抛绣球、打扁担等节日活动并进行展演,“三月三”成为多民族共同欢度的节日。自此,“三月三”民族节日成为一个综合性的全民共享节日,其囊括了民俗、游乐、文化推广和旅游推广等诸多活动内容。
“三月三”经过不断地演变,由单一民族的节庆逐渐融合为跨区域、跨语言的多民族共度的节日,各族人民通过“三月三”进行交往交流交融,进行民族文化资源的大整合,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与理解。各地政府以“三月三”为抓手,举办节庆活动,承办“三月三”文化节,促进了当地文化繁荣,推动经济发展。当前,通过网络对歌、动画制作等新媒体手段,更是打造出多种新的文化形式,将优秀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结合起来,使“三月三”焕发新的生命力。“三月三”节庆活动的长期举办,使得各种民族文化符号在高频次的展演中不断增强,促成民族集体记忆的产生,达成文化认同。“三月三”不是某个单一民族独有的节日,而是各民族都能够参与其中,共同赋予其文化生机的节日,凝聚各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与祝福,促进民族团结,进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由此可见,“三月三”是汉族与以壮族为代表的部分少数民族共同的文化传统,是少数民族文化和汉族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动例证,是壮族等少数民族中华民族认同的文化基因,因而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宝贵文化资源。我们要高度珍视和充分利用这一民族瑰宝,继续高质量地开展好“三月三”文化活动,凝聚各族人民的智慧,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立足当代中国现实,结合当今时代条件,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推动“三月三”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传承和弘扬“三月三”的文化精髓,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汇聚全国各族人民的磅礴力量,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不懈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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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陆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