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南古道上的三个身影(上)
2024-01-31张继强
张继强
遠古的云南,山水之间蕴育的繁盛生命现象与山水之间的相互切割阻挠、纠缠交错的矛盾,营造出一种早期人类本能迁徙的强烈欲望,形成共同的十分迫切的抵达需求,比如偶然的季节性的有规律性的觅食、婚配、避灾等活动,制造了移动需求,需要山南山北、河东河西、山里山外、河上河下的移动。但是在崇山峻岭、沟壑江湖的阻挡下,这些路线不可能像平原上的纵横畅通。这也许就是云南内外原始道路形成的必然性了。那时的人们到达目的地,需要翻过一座山时,也许只有唯一的一个垭口可以通过,要过一条江时,也许只有唯一的一个渡口可以渡过。这种点上的唯一性导致点与点之间的无可选择性,让点与点之间连接线的选择也有唯一性,最终导致“蜀·身毒道”宏观上的路线千古不变。
当然,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在云南古代道路体系的唯一性,除了道路本身的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外,我们还可以从一些通过道路过往的身影上得到印证。在历史上,云南一直与世界有着往来,许多著名或不著名的,涉足谋生、旅行、政治、文学、科考、宗教、贸易、戍守、战争等方面的人士带着各自的目标来到云南。他们可以是在不同的时间从不同的地方来,但是有一个共同点,只要步入云南,他们必然会踏上亘古的南方丝绸之路,大部分也必然有一段在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上的旅程。当然也只有他们在这一段旅程中留下的文字,才会让今天的人们真正意义上了解和想象“南方丝绸之路”的名称绝非浪得虚名。比如意大利的马可·波罗,中国的徐霞客,美国的威廉·埃德加·盖洛、埃德加·斯诺,英国的丁乐梅、H·R·戴维斯,法国的埃米尔·罗歇,澳大利亚的乔治·厄内斯特·莫里循等等。他们来的时间相差几十年甚者几百年,有的从中原进入,有的从南亚而来,揣着不同的动意,有意无意间选择了云南,踏上了云南乃至世界最古老的同一条道路——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沿着同一条古老的路,游历的是云南神秘而凶险的高山长水,成就的是他们各自经典的旅程、经典游记、经典的传说、经典的人生。
盖洛:告诉了世界一条真实博南道
威廉·埃德加·盖洛是20世纪初英国的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在1905年被誉为“在世最伟大的旅行家”。他曾四次到中国长途旅行,对中国人文地理进行了系统考察。先后著作了关于中国的四部作品:《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中国长城》《中国十八个省》《中国五岳》。从书名上看,四本书上都无从找到与云南有关的内容。但事实上,他在1903年完成的第一部关于中国的书作《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中,更多的是陆路旅行。
单从书名上看,莫里循的《中国纪行》中还可能有关于云南的内容,盖洛的《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一书就完全是一趟长江之上的航行了。书名完全掩盖了他在云南的行程内容,掩盖了盖洛的这一趟南方丝绸之路博南道之行。盖洛刚到中国,与莫里循一样,完成了一趟完整的南方丝绸之路的旅程,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两本书有很多地方都极其相似。首先他们旅行或者说是考察的目的都在于向西方世界介绍一个真实的中国。其次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旅程,都是从上海出发,顺水而上,然后拐上了古老的南方丝绸之路,从四川进入云南,通过昭通、东川、昆明、楚雄、大理、保山后抵达缅甸八莫、曼德勒、仰光,两个人走的这一段路完全重合。当然走过这一条路的西方学者、作家还很多。在记述这条道路的手法上,这些作者大都是游记写实性记录。盖洛相比较其他人多了一些手段,如摄影、地图、谚语、地方志和典籍资料。他背着照相机,大量阅读所到之处的资料,搜集民间谚语、地图,充分利用这些东西充实文章,使得他的旅途因为比较丰富、真实而显得魅力十足、风格独特。
“在重庆和宜昌之间,最富有和无疑最重要的城市,当数万县。四川之富,随着扬子江之旅,越发显现,并在这个人口众多和富庶的城市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东大路就是从这里开始,途经中国最富饶的地方,直达省会成都府,那里也是四川总督的驻地”,“两地的商人带着丝绸和食盐,经过闻名遐迩的东大路来到万县。” 在现代交通还没有形成的时代,很多关于中国的长途旅行文本中,顺长江而到达四川,然后进入云南,这似乎成了一个经典的旅游路线。这也应了水陆交接的地方适合生命成长,也适合人类生存的定律。这些地方参与人类文明的酿造方式,是聚集人流、物流、财流,最终形成村庄、城镇。这段话还第一次有了“东大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说法,这种说法应该是基于这条道路连接着古国的文明,从欧洲到达中亚,再到达古印度,由古印度进入史前的云南,最终抵达巴蜀地区。到达巴蜀就进入了东方文明区了,由西向东一直保持着各种通畅,所以被称作“东大路”。
“我从昭通到东川几乎走了400里,但在东川决定找一抬滑竿,雇三个人抬着。我们下午刚过1点就从东川动身,向云南府进发。我们这一行人包括三抬滑竿、九个苦力、两名兵勇、三个外国人,从传教使团的大门出来,向福街行进,可谓声势浩大。在我们的左边有一座南方会馆供奉神灵的寺庙,作为商业和宗教精神的证据。离此不远处,有一座住宅,门上的匾额表明这是一个五世同堂的家庭。中国人好像对此非常自豪,在外人面前津津乐道。在我们的右边,是从事慈善工作的罗马天主堂孤女院。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我们左拐,穿过一条窄巷,进入大街。在路上,我们遇见了一对羞答答的少女。其中一个带着真正中国式的谦虚,把脸转向墙壁,背对着我们;另外一个则半躲在同伴的身后,设法好好看一眼外国人。”
这是个信息量比较丰富的段落。
一是关于滑竿。云南的古道上的滑竿应该不会多见,因为相关作品里的交通工具,除了马帮,还有驴、牛,甚至大象,很少有记述滑竿的内容。但是在盖洛的云南旅途里,滑竿一直相伴,所以在后边的章节中,多次描述了滑竿。每次都是记账式的描述。滑竿似乎是那个时候的奢侈品,但站在现在的角度看,也是一种交通方式上的必需品。就莫里循的计算的账来看,滑竿这类交通工具,是成本比较高的。盖洛能付得起昂贵的交通费用,也暴露了他考察的目的性非常强,一定是某种私有的或是公共的资源在支持着他的考察行动。当然他把在不同的地段雇用滑竿的成本进行计算并记录下来,客观上也是从劳动力成本等方面体现各个地方的经济发达程度、消费水平。正是从滑竿情况的反复提及,我们也才知道盖洛的南方丝绸之路旅途的独特性。路线一样,坐高铁与坐火车都能抵达,但营造出来的旅程不尽相同,人们的感知和认识就不一样。
二是關于南方丝绸之路上的城镇。南方丝绸之路又有 “古代洲际国际大通道”“东西方文化走廊”之说,这些提法近些年来也得到了一些考古上的支持。比如在一些云南的青铜器上、石窟造像上表现出来的“胡人”特征等,就可以看到云南古代是与西方世界有着比较频繁的联系。在盖洛以及同时期的作品中,描述沿途的城镇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以前是很陌生的地方,也是很偏僻不起眼的地方,居然有着一些交融交汇得很彻底的现象。文中的南方会馆相当于现在的某某商会,而且其职能职责要比现在的商会具体实在得多。我的老家杉阳就存在过四川会馆、江西会馆等,这些会馆用来接待相应地方到访的过客,同时也为这些客人提供各种帮助。会馆里供奉着保佑平安的佛、神、菩萨,所以也被当地人冠以“川庙”“关庙”等称呼。一个地方有“川庙”“关庙”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则说明历史上,这个地方一定是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重镇。驿站是官设机构,最初驿站的设立是为了保障道路畅通的措施,驿站与驿站之间的距离通常是30里,中间还设有更小的服务设施“亭”。古代的官设机构一般会有外来进驻的官方委派供养人员。驿站不仅为官方公务服务,也会为民间往来提供服务,所以会吸引留驻古道上来来往往的客商、僧侣等。说到底驿站是道路的产物,也是道路重要和兴盛的表现。古驿站一般都会发展成为后来的城镇,至少也会成为现在的一些历史文化村落。文中还提到紧挨着会馆有门上挂着匾额的五世同堂住宅。这样的住宅,代表着驿站上的世居族群家庭。他们在驿站上生活的时间比较长,经过几代人的经营打理,有了财富、修养、名望等多样积累。他们是驿站上的富贵阶层,做人、做事、处事都有过人之处,他们的行为和生活状态,是驿站上维系道德、规则的无形力量,所以他们的言行举止才会被人们津津乐道。文中的罗马天主堂,是个十分凸显的外来的建筑品种。单从建筑特点上看,罗马天主堂代表的是异域文化进驻元素,而且显现出了国际性和洲际性的杂糅。会馆、住宅、教堂的存在特征已经显露出开放、交融、和谐的道路文化端倪。
三是似曾相识的街拍趣景。任何人到任何地方都会看到他想去看的风景。盖洛一路走来,想要看到的都看到了,想要考察的都考察到了,而他自己也会毫无疑问地成为所经过地方的一道亮丽风景。一如今天我们要窥视过去这条道路的沉积往事时,他以及他看到的,都是些生动鲜活例证。在那时街道上羞答答的两个少女,遇到盖洛,一个把脸转向墙壁,另外一个则半躲在同伴的身后,设法好好看一眼不曾多见的外国人。这是过去、现在都随处可见的街头小景。如果盖洛就此按下相机快门,到了现在一定是凝固了的经典瞬间。瞬间里凝固下来的是拍摄者与被拍摄者对待美好事物永恒的捕捉渴望。哪怕被任何理由和条件束缚,人们都保持着对外物的好奇,尤其是新奇的人,新奇的事物。
盖洛曾被誉为他的那个时代里世界最伟大的旅行家,是因为他旅游的方式、手段、维度高人一筹,以及看待事物的前瞻性。他大量使用谚语、高频率使用相机、努力搜集地方史志资料使他脚下的路程增加了许多情趣,甚至让遇到的人物时态都参与到了他的旅游中。
从《扬子江上的美国人》出版后,盖洛在行程中收集谚语就成为他写作的一个亮点特色。他认为这些谚语包含着人们的智慧,同时也会让他的书耳目一新。这些谚语经过精心挑选,一部分附着在书眉上进行发表,也是一个创新尝试。“在野狗廊附近的一棵树上,挂着一则诗体的启事,特试译如下: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这种启事在中国中原地区的桥上、墙上和山上随处可见,只要把它念一遍,就可以使小儿止哭。”在路边立一块粗糙简单的碑或挂一块红布,上边写上所要祈求的事情,让自己的祈愿被路人看见,并在诵读中实现。这种即将消失殆尽的路景,因为被统一归类为迷信活动而逐步淡出现代社会。我们小时候是经常遇到的,自己的父母亲友也曾在路边立过指路碑、挂过去灾符,无非就是叫人行善从良、敬山畏水,以此对冲晦气,得到好运。盖洛以收集习俗谚语的方式,把这些内容记录下来,却带有偏执地认为只有在中原地区才常见,明显是看走眼了,出这种小小的错误,是他第一次进入云南的缘故。本书除了书中引用的谚语外,每一个章节的第一页的书眉上都有一句不同的诗词谚语。书有二十三章,有二十三个谚语匹配,比如“天下唯理可以服人”“愿天长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虱不咬忙人”“礼多人不怪”“耳闻不如眼见”“只有错买,没有错卖”“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观棋不语真君子”“饮血茹毛,巢居穴处”“秀才人人有份,举人海底捞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知足者富,能忍者安”“坐井观天,所见有限”等。
摄影在20世纪初还是个小众的艺术手法和烧钱的记录方式。当盖洛以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前瞻性的思考感知到中国在处于巨大变化、更替的时代之中时,他觉得每个瞬间都会是一些历史性的定格,因此他一来到中国,照相机就没有离开身上。
“值得注意的是,我的包里装着相机和其他的镜头,是被好多不同的苦力在崎岖、泥泞甚至危险的路途上背过来的。中国苦力能扛两百磅,但通常扛的包裹只有九十磅左右,扛着这么重的包裹他们每天能走15到20英里。但在专门安排下,我雇来的人每天几乎能走50英里。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也在看着这些东西,在任何情况下都守护着它们。这些苦力虽然易于受到其他旅客的诱惑,但他们都会保护雇主及其财物的安全。”
“我曾站在这样的城墙上为传教使团的新房子拍了一张照片。这些房屋后面都有着十分有趣的故事。”
“为了方便我拍照,六名兵勇陪同我们前去游览宰羊街。”“当我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架起照相机,准备给南城门拍一张照片时,我要求随行的四个士兵拦住人群。”
“我的照相机三脚架安然无恙”,“ 我的照相机三脚架完好无损,经受住了整个航行的考验”,“我决定上岸行走,同时拍几张照片”,“趁着一大早,我和传教士们出去照相”。
从这些记述上看出,盖洛摄影和使用图片都是提前预想和策划过的。他一路上不惜成本的操作,不怕耽搁时间地进行拍摄,使我们在100多年后,依然能够目睹那时的一些经典、有趣的时刻。《扬子江上的美国人》共插图118张,其中云南的有50张。这些照片经常以无署名的方式出现在很多网络媒体上。人们在欣赏、琢磨这些照片,以便从中捕捉出那个时候的点点滴滴时,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些照片出自盖洛,也很少关注照片的作者。比如书中插图《蛮人的洞穴》《云南府的两座高塔》《大理府的传教使团驻地》《大理府城墙顶上的一个场景》《大理三塔和远处的雪山》《大理府的大北门》《澜沧江大峡谷处的悬索桥远眺》《澜沧江上的悬索桥桥面》《怒江的双重悬索桥》等等图片,都成为了云南珍贵的历史资料,在关注分析这些图片本身富含的信息背景时,很少有人追问照片来源。
我本人也是一直喜欢背个相机,在博南古道上反复走动,到各种有书的地方收集些自己喜欢的资料史籍,进村入户收集民间奇闻趣事。在地域广度上的表现很少有人与盖洛相提并论,但在写作的基本元素的积累上我觉得很多人与他非常接近,我是其中一个。所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无论看盖洛本人,还是看他的作品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超乎语言、时代、层界的亲切。当然除此形式手法上的相互雷同带来的亲切外,还有就是在文字路途中的越来越近,以至于到达我面前一般,随时都会在云南、在大理、在永平、在杉阳的某个地方不期而遇。
“在大理府以北三里远的地方建有三座塔,最大的一座塔大约高四百尺(一尺约为三英寸)。该塔的南面是另一座宝塔。实际上,整个大理府有很多宝塔,其布局合理有序,以确保能留住祥和瑞气。无论宝塔还有其他什么用途,但它们却使这儿的风景增色不少,使原本普通的场景变得如诗如画。在宝塔后面是远处高山上的飘逸白云。夏天,人们从山上运来冰和雪,在集市上出售。這种事情在远方的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也经常发生。从高山上流下的融化冰水形成一条条的小溪,缓缓地流进洱海。在这些通往大理府的道路旁,还可以看到许多石桥架设在这些河流之上。”“大理府是中国西部最美丽的名胜之一,所以还是值得去的。说真的,大理府也是被传教士们选作调治将息的疗养地。在这里休养几个星期,比传教士长途跋涉回到本国去休养,要节省下许多时间和金钱。”
在引用原文里的这些文字时,感觉多了些,但舍不得删去,唯一原因是: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大理的美好。我是一个大理人,怎么舍得把一百多年前一个客人对大理的充满热爱的赞誉广告词删去呢!互联网时代,传播速度加快,传播方式多元,但信息碎片化,系统的文字描述就愈加值得珍惜了。
大理可以算是云南的一个缩影,自然山水构图好像使它成为了一个古今永久的打卡地;历史的渊源好像使它一直就是个热搜话题;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与茶马古道的交汇使它成为亚洲文化的十字路口。在苍山十九峰与洱海间的画廊上,即便有许多留白,我知道自己的文字还缺乏补白的功底,至今不敢轻易着笔。但在大理的历史以及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文化两方面,我很庆幸自己在混沌和断裂中发现,历史本身的误导让大理的本来面目依然若隐若现。随着近些年来大理的关注度提高,关于大理的历史文化、道路文化的话题也越来越多。这些话题有些是在延续混沌和断裂,于是我们有了自己主动去探究认识大理的空间:一句话,前人做得好的,我们会依托前人的基础,前人留给了空位的地方,我们要努力抓住机会。盖洛说那时的传教士已经把大理作为疗养地,即我们今天全社会都在说的康养,大理宜居看来是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从文学的本质上讲,作者的思考引发读者的共鸣,包括读者的再次思考都是其价值的体现。在洱海治理得到无与伦比重视的今天,文学就应该思考洱海的明天。盖洛文字中祥和瑞气、飘逸白云、一条条小溪、冰和雪,表面看虚虚实实、可有可无。但大理的天地造化一定也就是这些东西,如果缺失了,大理也就消失了。就像阳光、空气和水对于一个人来说,价值从来不值一提,但意义却非同小可。盖洛笔下的大理,经过五十年、一百年,哪些东西还在,哪些东西不在了?再过五十年,再过一百年,哪些东西还会在,哪些东西又不在了呢?在这些问题面前,评判我们现在的行为、评判我们现在的思维、评判我们的对错标准也就随之简单得多了。
每次读完《扬子江上的美国人》一书,总要往回翻,翻回到描写我家门前屋后的那几个章节中。
“四十里桥是一座木质单孔廊桥,上面有护棚,护棚上有许多通风孔。它是我在中国见到的第一座封顶的木质廊桥。在这一带温暖的山谷中,风景如画。桃树花枝招展,芥菜花飘香,满地的黄豆苗也吐蕊添色,整个迷人的山谷中都充满了奇异的芬芳。”
“在携带步枪的护卫陪同下,我赶紧下山,来到了美丽的永平坝子。”“在飘香的花丛中和路人的注视下,我穿过那块平原,来到了曲硐村,下榻在‘再来’客栈。”
“在‘大增客栈’吃过午饭之后,我们继续赶路,并在下午两点半时来到了20里外的湄公河边。从这里开始的下坡路是我在大清帝国所见过最崎岖不平的山路了。路的尽头是湄公河边一段平整铺石大路。这条路似乎是由工程师主持建造的。通往一个悬索桥的路途风光十分壮丽,丝毫不逊色于扬子江上的风光。在桥的东端写着‘山高水长’,西端则写着‘西部严治’。河水从幽暗的峡谷流出,河上的这一悬索桥跨度大约有六十码,去年刚刚重修过,花费了八千两银子。这笔钱是来自当地官员和地方乡绅的捐助。这些是桥东的厘金关卡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的。云南省所有的悬索桥似乎都是按照统一的规则来修建的:七英寸长的椭圆形铁环连环相扣,组成悬索桥的主体构架,两端有石墩牵引加固,悬索的弧线一般不大。悬索桥上铺有木板供人行走,桥的两边各有一条扶手链,以免过桥人掉进河内。”
永平是我生活工作的小地方,更小的杉阳是我的老家。这个地方虽小,但是关于它的定位,关于它的话题却不小。永平古称博南县,公元69年置县,1274年改称“永平”,据载因博南县是汉明帝刘庄在永平十二年置建,为了纪念此事件,也惟愿这个大理犄角、永昌后方的关隘县永远平安无战事故名“永平”。盖洛在永平翻越的博南山就是南方丝绸之路博南道的起源地。一条几千年的国际大通道南方丝绸之路博南道与一条国际河流澜沧江(湄公河)的交汇,在世界地图上定位了永平这小块地方的坐标。在澜沧江与博南道的交汇处,出现的是世界最古老的铁索桥——鼎鼎有名的霁虹桥,也就是盖洛文中详细描述的悬索桥。
因为认识而喜欢,因为了解而热爱。认识营造的是喜欢的前提,了解则会营造热爱的氛围。盖洛之此一游,为人们营造出了对于喜欢云南的许多前提,然而于我而言,盖洛脚下的博南古道,我已经是了解、一再了解、再而三地了解,自我营造的已经是钟情氛围,其中的深情,如果要表达的话,只有收心守性,注视盖洛踏过的每一个脚印,最好感受到他走过时带起来的一丝丝快意凉风。
斯诺:博南古道上开启友谊之旅
任何时候,我们都需要朋友。美国作家、冒险家、著名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就是一位真正的朋友。
埃德加·斯诺,从1928年到1972年之间与中国有着44年的友谊关系,他的《红星照耀中国》(Red Star Over China),为整个世界打开了一扇真正认识“中国工农红军”的窗户。正因为如此,他对早期中美之间的关系,二战结束“冷战”时期的中美建交,都起过一种特殊的推动和促进作用。这是众所周知的史实。因为许多资料乃至工具书都有这方面的介绍。
与此相反的是,许多资料和工具书都忽略了斯诺的一段最早在中国的冒险经历——在云南的马帮旅行的经历。这一次旅行,他写下了一批光彩照人的随笔散文。这些文章散篇从1931年6月9日到10月6日,在纽约的《太阳报》分18次进行刊发。一直到他去世19年后,这批文章才得以结集出版,书名是《旅行于云之南》,书名直述云南,但文章包含了他在台湾、广州、缅甸、印度的手记。现在我们读到的译本书名是《马帮旅行》。从《太阳报》刊登这些文章开始,许多美国人就通过斯诺的文章了解中国社会,斯诺也因此而拥有了一批忠实的美国读者。这些忠实读者中,有一位年轻、热情、美丽的美国姑娘福斯特·海伦。海伦读到了让她痴迷的有关东方神秘中国内容的散文后,不远万里,直接到上海找到了埃德加·斯诺。两个人相见恨晚,相恋一年多后结了婚,并且开始在当时的燕京大学执教,开始了在中国长达13年的生活。所以从追根究底的程度上看,博南古道上的马帮之旅,是埃德加·斯诺开启与中国的友谊之旅,是一段很富有戏剧性的经历,同时也是斯诺在中国的一个不一般的开始,是他后来上井冈山,写作《红星照耀中国》的储备和基础。我认为在介绍或者是说研究斯诺的时候,这段经历是不能被忽略的。忽略了斯诺的这段经历,去谈斯诺与中国人民的友谊,就相当于吃三碗饭才能饱肚的人,开玩笑说“早知道就不用吃前两碗了”。
我们今天读《马帮旅行》,不仅可以领略到20世纪关于云南的政治、经济、交通等方方面面的情况,政府官员、商户人家、平常百姓、苦力马夫的状态也在旅程中不断登场。文中所有平平常常的文字,都有不平常的信息和精神。旅行中所有不平常的经历和冒险,在他的文字中又是平常的状态,甚至是调侃。这就和他到中国的初衷不谋而合,“我二十二岁,在华尔街的投机中赚了几个钱。我想这点钱省吃俭用也够我一年到世界漫游冒险一番了。”这是美国年轻人的共同点,冒险中,体验烂漫,且要刺激。他要的就是这种感受,而云南以及云南的马帮给他的就是这种感受滋生的源头。
埃德加·斯诺来云南的时间是1930年12月5日,由越南乘火车到开远,再由开远到达昆明,由昆明乘汽车到达安宁。从安宁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马帮旅行。其马帮行程详细路线是:安宁、禄丰、广通、楚雄、普淜、云南驿、红岩、下关、大理、漾濞、永平、保山、腾冲、缅甸。虽然斯诺的马帮旅行只走过了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的部分段落,但是他的体验应该是最真切的,所以他也敢大胆地对所遇到的事物进行比喻和定义。尤其是他关于沿途城市村庄、云南马帮、云南道路等概念定义式的描述,无论对云南的理解还是表述用词的准确性都不得不令人叹服。
首先我们来看看在他笔下的城市村庄。
“这座城市是许多道路的汇合点:既是一条铁路的终点,又是若干马帮旅途的起点;既是东西方最后的接触点,又是东西方最早的接触点;既是通向古老的亚洲的大门,又是通往中国荒芜的边疆之大门……这个城市伸出一只脚在警惕地探索着现代,而另一只脚却牢固地根植于从忽必烈把它并入帝国版图以来就没有多大变化的环境中。”不用说明,人们也会知道,这里描述的是老昆明。这类解题般的叙述,不仅刻画出昆明的时代特色,又何尝不是昆明过去、现在、未来的写照呢。昆明的区位无疑就是云南的区位,昆明这种特殊的区位特征也就是整个云南的区位特征。自从汉武帝开始寻找“蜀·身毒道”开始,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元跨革囊、宋挥玉斧、洪武调卫、中缅之战、滇西抗战等历史事件都有道路充实在故事的情节中。云南不仅是交通的节点,也是文化的交汇点,是中国版图中最为明显的门户之一,门户的位置确定了道路交通的文化主题。也许是斯诺有备而来,来前做足了功课,第一次踏上云南,他就看懂了由山水地理决定的云南区域特点,把昆明所代表的云南表述得如此透彻。
《马帮旅行》一书在《在云南高山环绕的大理府欢度中国的大年三十——已经来到“世界屋脊的屋檐”下面了》(原载1931年8月13日纽约《太阳报》)和《马帮离开大理前往中国永平——我中途暂停,前去参观山间一古刹》(原载1931年8月25日纽约《太阳报》)两篇文章中有关于大理的描述:“城市建在浅滩平原上,一边是顶峰终年积雪的苍山,另一边是一个有着湛蓝色湖水的巨大的内陆湖泊,因其波涛汹涌,中国人不称它为湖,称为海,名叫洱海。”
“中国大年初二那天我们从大理出发。街上无一人,大家都去宴饮或拜神去了。马蹄的嘚嘚声飘过静悄悄的石板路,不免使人产生一种不敬神的感觉。整个早上我們沿着湖边平路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湖水平静如镜,无一张帆船出海打渔。走了两个钟头,我停下来去参观久负盛名的观音塘,这是一座古老的庙宇,仿佛是从苍山边上灰色的石头丛中长出来的。”
作为我自己而言,因为经历几次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过,便无缘背靠苍山、面朝洱海生活。但作为一个大理人,我一直在生活工作的罅隙间,努力寻找着有关洱海的一切线索。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在所有外来作者的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明确的指向,洱海是一个识别性特别突出的湖,是那种看上一眼就能存放在记忆中的画面。可能所有人都会在随着年龄绽放的时光一天天暗去的时候,看洱海的感觉也会随之变化。到了一定年纪,看到的洱海不会再是简单的浮光掠影、天蓝云白。洱海的各种背景会在不一样的视线下,显现出越来越丰富的历史线索,以及人们对它充满诱惑力的未来的憧憬。在斯诺等人的文章启发下,在苍山、溪水、村庄、民族、历史等叠加的背景衬托下,大理的洱海于我早已经不是那种照照图片、吹吹海风、打打卡晒晒朋友圈、住住房子就能帮衬生活的水域,他已经是关乎我和整个大理的一切的宿命。因为30多年前我就看到过洱海一湖满满的湛蓝,至今那裸质滑感的体会依然存念。
古今中外的诗人作家,只要他走过南方丝绸之路,那么迟早一定会被我搜索、锁定,并且坚信他一定会朝着我走来,越来越近。斯诺一直是位真诚的朋友,怎么会例外呢?
斯诺是在1931年2月22日到达永平县城的,他关于永平有三篇文章,其中第一篇的文章标题是《马帮离开大理前往中国永平》。今天,乍一看这个标题有点怪怪的,甚至有两方面的语病:文章的标题中用了“离开”和“前往”两个词,这相对他的整个马帮旅行来说,似乎出现一个错误的空间感。他的整个旅程少说也有几千公里,如今永平是大理的一个县,离大理仅有90多公里,所以在他的旅程中,大理、永平应该就是一个站、一个点,不应该是“离开大理”而前往永平。另外,斯诺直接在“永平”前面冠以“中国”,从语法上讲,修饰主体和修饰成分之间不匹配,通俗一点说就是“中国”太大,“永平”太小。但是就是这两个不是毛病的毛病,恰恰说明了在斯诺印象中,或者说在斯诺对中国云南所了解的信息中,“永平”是一个重要的驿站,是一个值得独立体验和了解的个体。这也足以让我这样土生土长的“永平人”感到骄傲,甚至找到些许文化自信的支点。
在读过并且读懂了斯诺关于永平的文字叙述,他的这些用意和心意就变得容易理解了。斯诺笔下,永平是这样出现的:“又有两天的时光,我们在荒无人烟的路上行走,有一个夜晚在峡谷里度过,还听到狼叫。第三天下午,我骑马走过高山凹地的边沿时,看到下面是一块相当广阔的平坝,我又看到一块一块的黄花和水稻,映照在千百块晶莹如镜的水中,在当中,像一幅拼花图案画的主题一样,坐落着永平县城。”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理解,这是一个经历千辛万苦,然后豁然开朗且充满诗意的过程。这完全是桃源的意象,是能够让任何旅行者获得愉快和灵感的景色。在斯诺笔下,看到了如此美丽的永平县城,我作为土生土长的永平人忍不住在现实生活中,从各个角度去寻找这个美丽的县城“拼花图案”。最终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这个“拼花图案”确实存在。但是一定需要季节的配合,需要个人情绪的酝酿,而且选取的一定是斯诺进入永平的博南古道上的某个观察点,这些条件具备了,永平坝子的拼花图案就会呈现了。当然斯诺的这段文字也让我们读懂了标题的一部分,它在标题上 “离开大理前往永平” 所表达的意思除了永平印象极其深刻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从大理到永平需要三天的时间,在当时来讲也是一段艰苦的旅程了。
永平县城的出现,是斯诺整个云南马帮旅程中比较难得的轻松和欢悦。在三篇文章中,所有在有关永平的文字描述中,到处都充满了难得的愉悦感和各式调侃。当然,作为一个专业记者,斯诺从来没有忘记他的职责所在,采用一切修辞手段,向世人介绍他在中国的各种感受。所以,既然永平县城的出现是艰苦旅程中十分难得的心灵亮彩,文字中就放大了这种让他愉悦的感受。
“随马帮到达一座城市,跟乘火车到达完全是两码事。乘火车,你先看见稀稀落落的房舍,很快房屋的密度就加大了,转眼之间就到站。随马帮呢,你老远就看见城市了,但没有三四个钟头,你是到不了它高大的城门面前的。”
这就是云南,云南的褶皱地形给旅行者的一种最具代表性的典型感受。当地人“叫得答应看得见,走起路来要半天”的说法,就是斯诺的这种精准感觉和描写。他从见到永平县城到真正抵达有一段时间距离,这段时间里,远景中的“拼花图案”使得斯诺有充分的时间和理由,去发挥想象永平是如何如何的美好。
“永平正是这样。他一步步靠近,移动得如此之从容不迫。所以,我为了取悦自己,就有了充分的余暇,以永平为例杜撰演绎出许多故事,并使每一个故事情节,都获得合情合理的发展,臻于皆大欢喜的顶峰,最后在恰如其分的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化为乌有。这样一来,当我真正来到永平郊区时,我感到我对永平及其居民都十分熟稔了,因为我在怡然自得但毫无实际用处的形象思维中大量使用过他们,从而产生了亲密感。”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斯诺一语道破:永平及其居民在冥冥之中已经是他的故知。这种心理上的投影原理,就是缘分。
斯诺在云南马帮旅行的文章,乃至所有介绍中国那个时代的作品,都通过大洋彼岸的媒体发布,所以在那个时代给世人打开了一扇了解中国的窗户。这是一种横向的介绍,是一种空间上的巨大延伸。据说,斯诺笔下的中国和云南形象,至今还影响着部分美国人对中国的认知。因为在一些美国人对中国的认知中,还停留在山路崎岖、缺衣少食的年代里。
斯诺的文章,对我而言,同样是一扇时光的窗户,透过窗户,我看到上个世纪的云南、大理、永平的自然风光、社会景象、人群状态。这也许就是文学的魅力和贡献所在,它能够使时间得以延伸、空间得以延展。何况斯诺的叙述亲切得就像一只朋友的手,温暖有力地拉着你我到现在的农贸市场上转悠、闲逛,闻到了混杂繁琐的味道、听到了凡夫俗子的讨价还价、感受到了世俗的一切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比如在他关于永平的第二篇文章《其所以能在一座清真寺里过夜,主要得力于一句几乎被遗忘了的波斯成语——以及永平县那位有鸦片烟瘾的县知事的帮助》中,有一个细节故事,让人不经意间,得到了那个时候永平人的形象认知。
斯诺到达永平的当天晚上,也就是1931年的2月22日晚上,拥有一万户人家的县城三家大客栈,都被住满了,小客栈斯诺又不愿意住。费了一番周折,斯诺如愿所尝得以歇住在曲硐宽敞干净的清真寺里边,而且得到了贵客般的礼遇。晚饭后,他约上了在漾濞雇佣的保镖寿珠一起去拜访时任县长。当时永平的县衙设在贸易非常发达的曲硐镇。县衙距离他们住的清真寺也就600米左右。可就在這短短的路途上却发生了一件很是无厘头的事情。刚刚出门,斯诺和寿珠就被两个强壮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盯”上了。斯诺他们在前面走走停停,后面的三人也跟着走走停停。斯诺以为遇到了土匪,好在寿珠身上背着来复枪,没有惊慌失措。行至半路,斯诺自己正了正胆子站定,让寿珠端起枪喝问。寿珠大声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这一问,反倒是把后面的三人吓得不知所措,懵懂一会才回答说:“别开枪!别开枪!我们就是这里的老百姓,看见你们手中点的灯,灯光乱晃,你们却不怕煤油泼洒出来,很是觉得奇怪,才跟着你们,想看是怎么一回事,没什么恶意。”他们的回答惹得寿珠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那时的永平人从来没有见过手电筒,以为斯诺手里的发光物件是一盏点油的灯。寿珠给斯诺翻译了三个村民说的话后,斯诺给他们解释说:“他的手电筒烧的‘油’像煤一样,可以磨成很细很细的粉面,把这种粉面装在小盒子里,不会漏出来。”显然这是个有诚意的忽悠,因为斯诺认为给他们讲电池正负极的构造和发电原理,他自己无法讲清楚,对方也无法听懂。但三个年轻人应该是牢牢记住了斯诺的说法,他们认识了手电筒,并且记得电池发光靠的是装在盒子里的“油”,所以曲硐人到如今依然称电池为“电油”,比如老一辈曲硐人说“手机没电油了”,就是手机没电了。
斯诺在《马帮旅行》一书里,前所未有地把他在云南所走的古道称作“云南的皇家古道”“通往印度的黄金之路”。显然“皇家古道”的称呼一方面说明了这条道路的公共性质,是官方投资建设的公共资源。而事实上,这条道路从汉武帝开始,就有官方进行开挖、并设立管护机构,以保证政令畅通,边疆稳定。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条道路具备的综合功能,人流、物流、财流汇聚。“黄金之路”一方面是从这条路的商业性定义的,这条路最早的雏形就是一条民间商道,拓展成政区管辖的官道后,它的商业性更加增强,带财造富于大路两端及沿途的功能愈加显现,另一方面也说明这条道路的国际性、唯一性、可贵性。
关于云南的古道本身,斯诺除了给南方丝绸之路冠以准确的一些名称外,还有准确的体验描述。正如前面说过,斯诺的写作因为有约稿、预定了刊发媒介、有固定的读者群,也就有了比较明确的针对性,所以他用了很多种方法努力让这些固定的读者群理解他的感受。
比如,他感受到了云南的路途艰难。“十天以来,我就是沿着这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踏着无数马蹄印,无数草鞋印,不停地走着,爬着,滑着,时而也骑着。我们已经爬到整整六千、七千、八千英尺的高度了,甚至还要高;翻过垭口,又沿着陡坡而下,直下半英里、一英里,来到一个范围有限的峡谷。有时候整天都往上拔高,每走一英尺都是爬一步峻峭难登的陡坡。但是,仅仅在一个钟头的时间内,急促的下坡又使我们失去了已经取得的高度。我们就是这样在上坡与下坡中前进,有时越过一行又一行像刀刃一样的山脊。但是,极目远望,矗立在前面的,仍然是一模一样的屏障,一大片茫茫的峰峦把我们和遥远的内陆文明隔绝开来了。我们已经深入到中亚地区令人忧心忡忡的巍峨的山峦中来了。”
他担心读者不懂这种感受,所以他不惜做了个比方,“作这样的旅行究竟是什么滋味,你不妨作下面的这个实验,就可以了解一二。找一栋纽约市的摩天大楼,再弄来整整一列火车的石灰和碎石头,从楼梯的顶部倒下来,让每一级楼梯都盖满了这些东西,然后拉一条消防皮管来喷水喷两整天,让石灰和碎石头的混合物阴干。于是在顶部吹凛冽的寒风,在底部把蒸汽管开得大大的。你用羊皮把你自己裹起来,开始爬上爬下(你想骑马也可以),每天爬八个小时。这样一来,你就不难领略到在云南的皇家古道上登山的乐趣了。但是还不能完全领略到。你看不到地平线上云雾覆盖着远山的美景,你也看不到沿途野玫瑰恣情怒放的镜头,你更听不到马帮悠扬的铃声和赶马人边走边唱的歌声。”这应该是一种针对读者的温情写作法,在斯诺的文章中很常见。云南的古道,不是在上坡,就是在下坎,还有就是在过桥,有“九转十八弯”“梯云路”“鸟道雄关”“大风垭口”“紧走三步”“黑山门”等路段,中国人或者云南人,从称呼上就足以了解这条路的艰难曲折。但斯诺的读者群是美国人,用他们熟悉的纽约大楼楼梯造一条云南古道,从中找到与斯诺的同感。这种比喻方法,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不妨举个例子说,我带着一支徒步队伍,做一次体验“度博南”的活动——从博南山的东麓永平县城出发,沿着斯诺走过的博南古道,翻越博南山,到达博南山西麓的杉阳坝子。整个路程不会超过30公里,但是这段路程的海拔高差就会达到1500米左右,途经至少三个气候带。西边的永平坝子是温带、博南山顶是高山寒带、西边杉阳是亚热带。永平坝子是永平县城所在地,街道、建筑、交通都多少已经充斥了一些现代气息。步入博南山巅,人迹罕至,偶尔遇上的人家,人物、语言、住房、圈舍、庄稼等似乎还是一派“不知有汉”的状态,时光在这里还是慢得像是停滞的样子。来到杉阳,人们的口味、性格、眼神似乎又是一方天地。在短短30公里的古道行途中,现代现实、过去历史沉寂转换并且界线分明,完成不可思議的时空穿越。
关于马帮,斯诺给予的定义是至今我了解到最精准的。“马帮,这是一个心碎的字眼。它蕴藏着神秘,蕴藏着不可知的推动力。”这本书最终取名《马帮旅行》应该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斯诺对马帮的诠释太过于生动真实。我采访过无数赶马人,包括马锅头、马脚子,他们当中基本没有潇洒赶马的故事,说起往事,都是心酸和艰辛。哪怕有的靠赶马发家,成了大锅头,江湖上名声显赫,也是九死一生。再加之马帮的营生是一个耗费脑力、榨取体力的复杂工种,本质就是很辛苦的,所以提到马帮,赶马人皆会“心碎”。马帮的神秘性在于它的流动性、未知性、新鲜性。马帮需要一直在运动中,才能实现目标。在前行途中,环境在变化着、气候在变化着、人心在变化着,谁也不能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意外、麻烦,甚至灾祸。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马帮队伍本身、马帮所到之处都会相互给对方一种新鲜感。马帮到达的地方,必然会让地方元素信息多多少少加载在马帮上一些,而马帮所负载着的货物、信息等必然会在所到之处下载、散播。马帮的推动力,在古代云南尤为凸显。政治上,不管是何朝代,一直靠的是道路或者道路上的马帮进行管理维护;经济上,从丝绸之路、茶马古道、盐马古道等称谓上就可以看出来,当时云南的马帮运输是多么的繁忙发达;文化上,南方丝绸之路被誉为南亚东南亚“文化走廊”,且形成了五十多个文化现象同根同源的文化圈。马帮的输送、传播在其中起到了主要作用。
“雇佣五名士兵的钱,低于一头骡子或一匹马一天的开销。牲口的劳动,比人的劳动得到更好的报酬。只有抬滑竿的四川人可以得到大致与牲口相当的报酬。价值标准是很离奇地被歪曲了。雇佣一个强劳动力干两年活,比买一头好的骡子还便宜。在省城附近,一匹饲养得很好的马,可以换四个年轻姑娘做丫鬟”,这里算出一笔心酸账。表面上看这是一种很不人道的计算方法,四种算法都把人和骡马作比较,而且结果都是人不如畜。从事实上看,人的劳动力在那时的古道上远远比不上骡马驮载能力。换一个角度看,这笔账算出了马帮在过去人们的生活中的重要性。
“从六月到八月,几乎没有什么马帮。九月起又开始繁忙一直延续到十二月中旬,这时中国春节将届,马帮又逐渐松弛下来。”这是云南马帮的普遍规律。马帮出行前要组织货源,要联系买家,赶马人要打理好家里的生活,再加之马帮出行要考虑天气影响,各种因素综合下来,逐渐便形成了出行的规律。
“距离村落不远,我们遇见四十来个西藏人,身材高大,裹着羊皮,穿着手工纺织的黄麻长上衣。他们赶着大约六十头骡子,全都驮着很重的驮子,牲口疲惫不堪,身上沾着泥块。他们人人都带着武器,有的扛着老式的毛瑟枪,有的持着长剑,插在加工粗糙、嵌有银丝装饰的剑鞘里。他们气概威武,肩膀宽阔,走起路来步子很大,表现出山里人从容不迫的气度。”这样的马帮在博南古道上常见。在同时代,斯诺和其他行于云南的外国作者,都有许多关于马帮规模、装备、状态的描写。有趣的是他们在行程中,凡是遇到规模大一些的马帮,都会数清马匹的数量,然后记录下来。而中国行者的书籍里,这种情况几乎找不到。
阅读这些游记会有独特的体验感和收获感。这和学习历史教材、阅读历史书籍是两回事。他们文章中的内容,由于没有固势,所以无处不生动,由于生动使得历史离着现实的距离很近。
就我个人而言,虽然好读书读史,尤其对身边遥远的状况始终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和持久的好奇。但是可能是理解能力方面的缺陷,我很少在历史教科书中获取过以往的生动状况。对我而言, 历史书籍和课堂上那些伟大的人物、伟大的事件永远是个用来应试填空的概念。加之现代越来越发达的影视、层出不穷的专家学者、花样翻新琳琅满目的作品,让人对待历史,难免有些越老越糊涂,越学越模糊的感觉。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回到这些旅者们的游记或是散文中,回到那些平实不乏诙谐幽默的文字中,一个个关于云南,关于大理,关于家乡永平久远而现实的生动社会形态,像一幅幅《清明上河图》徐徐展开,让人在目不暇接间,已是置身其间,忘乎所以,悠哉乐哉!
越来越相信,在他们的脚下和身后,云南的道路会更加悠长生动,云南的山水则更加富有意蕴。当然,但愿随着他们书籍上的步伐,云南的声名也随之远播世界。地处博南古道上的城市、村庄、人家,以及那些客栈、桥梁、石板,也因他们的旅行有幸存储或窖藏了一些远久而鲜活的元素。所有的一切元素,因为自带自加着历史的硬软两性,使其显得不可摧毁不可拆迁,所以也才得以保存。否则,社会发展的流程也必将其碾碎,让其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