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火车
2024-01-31宥予
宥 予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到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耐住性子,北风拍打后墙高窗的玻璃,偶尔有咔嚓声,谷仓猜想断掉的干枝得有拇指粗。天在窗外微微亮了,他再次从被窝出来,秋衣下的皮肤皱起疙瘩,足心踩过被子,来到床尾,身体斜架在床与墙的半米空隙上,送眼睛去见模糊的表盘。分针离十二大概两厘米,何必再等呢,他双手一推,临时的桥立在床上。
地面给他熟悉的寒,仍让他吸口冷气。他踮脚,准确地掀开褥子,叠好的白色T恤依旧整齐,光线不让他看见上面的米老鼠图案。刚收到他嫌幼稚,然后穿过整个夏天。然后是红毛衣,毛线全不起毛了,经纬间拉开缝隙,他有点担心这个冬天身体长太快。然后是蓝秋裤。然后,夏天冒挨打风险缠来的灰色西装裤,在这个月份太薄,但有什么关系呢,今天他只想穿上最喜欢的衣服。深紫红色的灯芯绒外套,冬天的丘陵间,时不时出现一片片浅颜色的盆地,他又检查一遍外套内兜,钱在,四十三块八毛钱。
卧室门打开挤过身的空隙,呼噜声更响亮了,给他安全感。门不再关上,到堂屋门后,指尖捏住门栓,认真听了会儿,开始轻拔门栓。很小心了,细小的摩擦声依旧响得咬人,他停了两次,确认呼噜还在。
风灌满裤腿,柿子树落叶。狗从狗窝钻出来,有良心,没叫。他抱膀走路,担心撞碎空气中的什么。狗盯住他走到院门,他一直回头看窗户。窗户很吓人,像睁开的眼睛,好在呼噜声仍在。他用钥匙开锁,力气谨慎到仿佛担心钥匙会断。门鼻子好像要开口说话,他一直乞求它闭嘴。等自行车终于出去,门合上,他松了口气,跳上自行车。
以前没这么早过,这次要做没做过的事。像远远望着一点微黄之光,风吹乱他的头发,吹凉他的肚皮,吹不动他的心。村外田野泛白,他知道是霜,没有想象中冷。霜结了厚厚一层,空气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柏油路以密度更大的灰色延伸。路基里有他妈妈的汗水,每家都要提供两个劳动力为路基挖土,现在路边的杨树已经小腿粗。灰冥冥,路面上有脚尖打脚跟的声音,像他害怕得抓紧一只胳膊,亦步亦趋。脚步声总是响起,但是只有沉默不语的麦苗深不见底,或许是坟包里飘上来的夜哭的鬼声。
他想更快,几乎飞起来了,身体劈开冷冰冰的空气,溅起一束束浪花,还不等落在地上,就也冷冰冰。他盯着那一点光而去,他知道那里有人,有人在就好,有人在他就满意了,有人在,这是世界上最奢侈的要求。所有树数着最后几片叶子,留下张牙舞爪的黑影,似乎面目狰狞的神仙,持戟和叉,随时都可能朝他刺来。和鬼魂相比,他总是更害怕神仙。他未感到被阻止,反而兴奋,整个世界都是敌人,但阻止不了他,他要去见,用整个童年的光阴去见,用他对家乡的憎恶去见。这是他的命,这命让牙齿疼。这就是我的命呀,他兴奋地想。他想象自己是一支离弦之箭,要刺破这片平原,进入月亮和云朵,或者无力地躺于黄土和腐叶,锈蚀,疼痛。
像一支风要见春天的第一片叶子,像一棵草要见春天第一朵云,他从这初冬的拂晓出发,开始这件无与伦比的事,带着恐惧、渴盼与希望,望住远远的那一点灯火。路上,天愈净而星愈亮,亮得摇摇欲坠。
他开始唱歌,一开始声音小,广阔的视野带来安全感,声音越来越大。没有完整地唱某一首歌,断断续续的三首,《好大一棵树》和《一路平安》,还有《祝你一路顺风》。前两首是电视机强迫他学会的,最后一首是从同桌的磁带里听的。唱了一会儿就不唱了。天色发白了,又一片田野,又一片树林,叶子都是集中在几天内落光的。霜能看清了,谁家地里的红薯还没收,几座坟头,两片树林,废品厂……穿过平原,穿过世代耕种的土地,穿过所有看不到人影的脚步,过解木厂,镇子到了,能看出是个晴天,他从镇子最北边那条路一直骑到火车站。候车厅在高高的台阶上,颇大的建筑,不少玻璃碎了。这里很忙过,有一天一辆火车都不在这里停了,它就明目张胆地荒废起来。台阶底下的空地上,经营小卖铺和台球摊子的跛脚老太太已经坐在竹椅上。只需要两毛钱,老太太就能帮他看一天车。到处空,他想使用第一位客人的特权,随便停一个地方,但老太太指挥他停在另一个地方。老太太抬起身体,往前挪步,右手一大把细长的蓝色铁牌。蓝色铁牌中的一对,解开,一张到了他手中,另一张拴在车把上。
铁牌上数字白色,三十七,他喜欢这个数字。东边的水煎包铺子,守住炉子的中年女人掀开盖子,往包子上洒水。白雾蒸腾去青天,香味更伤他了。他赶快往西走,不到一里地就是货场,货车还会在这里停靠,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路上他又检查一遍钱,然后取下套在手腕上的蓝色铁牌,里里外外找遍,拴在了毛衣腋下的毛线上。
货场的门还没开,他拐到旁边的树林,踩上叶子像踩进海里。窃窃私语与脚步声,冷风扫过臭水坑,没有臭气,树林周围的砖房像土。有人在里面睡觉,他想到这个,或许是梦溢出来的声音。他在叶子上起伏,靠近没有尽头的围墙,直到一处摞了砖头的地方。翻进去,宽阔的水泥高台,一条条,许多包了厚帆布的大丘。上个月还没有,或许是玉米,他猜。像一片叶子飘过水泥高台,飘过铁轨边的长仓库,尽头一个大煤丘,三个男人正用铁锹啃这座小山。卡车躺在那儿像火柴盒,一个男人倚车门抽烟,对他吆喝一声,他早不会为此心虚。
熟练地爬上道石,横穿两条轨道,停在大坑旁。在这里,他暂时听不见许多声音,这里看不到房子,远处的田野中是陌生的坟丘,死人在里面睡觉,或许不睡,他每一次经过坟墓时,觉得死人永远醒着。杨树围住大坑,以叶为弹,朝坑底扫射,所以水已死透,干涸,一层厚厚的弹壳。阳光还去那里,在升起之后。荒草,荒草,与麦子。他喜欢这份荒凉。
他对荒凉撒尿,火车汽笛声突然掩盖尿声。无视他的祈祷,出来一列客车。拖着剩下的半截尿,往坑中走几步,他始终做不到像那些男孩,专门对着车窗里的人撒尿,他们乐意看女人别过脸去。尿还剩几滴,火车头撞过来,他顾不上甩,揪起裤子。男人对玻璃发呆,短暂对视两秒。另一扇车窗里,幼儿对窗玻璃哈气。多了不起啊,他想,这么小就坐进了火车。他想象坐在车厢里向外望是何种感觉。
火车尾巴神气地小下去,他抻了抻秋衣下摆,掖进秋裤里,然后坐下,然后等。等待时会张望和回忆,他想起夏天景色。草的花开在人的腰上,白的黄的,蓝的少。有蝴蝶,不怕人,白蝴蝶和黑纹蝴蝶,偶尔花蝴蝶。
夏天不安静,夏天水里有影子,林中有虫鸣。夏天像走进另一个国度,丰美的秘境,生命仅仅活着就欢欣有声音。他所坐之处会长满金针菜,黄一大片。夏天耳边会有人讲梦或记忆深处的絮语,冬天只怀疑林中的鬼声。一眼就认出,铁轨带来火车讯息,他站起身,顺着铁轨看天消失的地方,汽笛响过几十秒后,出现的是货车。车厢太高,圆弧顶。他不再坐下,一直等火车走完,两个方向的风让他感觉自己跳一下就能低空飞行。火车远去让他丢失那份自由,身体缓慢地接受重量,突然察觉一双眼睛。眼睛可以涉猎的土地上,只有植物的干影子。他细心体会目光来自何处,一个灰色塑料袋飞过树林。
在冬天,人更无处可藏。风也不一样,夏天风一团一团,现在风一条一条。几米外的道砟上有烟盒,他走过去,用来消灭心中的惊慌,差点踩到一坨干大便。是黄鹤楼,既不常见也不少见,经过雨又被晒透,他捡起来,撕里面的锡纸。火车带来遥远的烟盒,他收集烟盒的同桌,每次捡到555或520,总会骄傲地告诉他价格。
铁轨又有动静,他贴一只耳朵上去听,方向不对,在另一条道上。火车喇叭响了,方向果然不对。耳朵贴在铁轨上的感觉很好,他的堂叔有一截十几厘米长的铁轨,叮嘱他不要说出去,因为会坐牢。他不会把耳朵贴在那截十几厘米长的铁轨上,那不一样。火车爬上来,从东边,露天车厢,看不到里面装的什么,但不会是煤。
下一个就对了,运气不错,帆布平平地遮住车顶。他丢下已经压平的烟盒,一直等到最后一节,一把拉住梯子横杆,脚也踩上去了。
爬上车顶,他顺势趴一会儿,等到火车穿过货场和火车站,他站起来往前走,寻找一个更好待的缝隙。没什么害怕的,不过村子里那个叫臭屁虫的男孩不敢这样站着走,所以那回独自在一个车顶待了三个多小时。风有点大,钻进衣服里,冷,但是舒服。在车厢连接处,他轻轻一跳,就前进了一个车厢。第一次跳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轻松,那时候他担心火车往前开,人跳起来正好落进空档里。
车顶看出去的风景,景色改变得不明显,但回过神来仍然觉得很快。人被大地丢出来了,正在悬浮,他这么认为。田野中出现人的影子和羊,这像是别人生活的地方,和自己无关。前面四五节车厢处,坐着铅灰色的两人,看起来比掠过的杨树更实。树木总是轻盈,好似不受重力,直到砍成木头。他们盯他,像木头盯住木头。更前面还有,都在盯他。他又跳了两节车厢,遇到凹下去的帆布,于是停下。有风啊,风里闻不见潮湿的气息。他享受了一会儿干冷的风,躺进洼里,凝视天空,一云坠于大蓝,他分不清是云动,还是己动。手下意识放在肋部,马上坐起来,那件T恤湿湿贴住后背。掏干净内兜,钱不在。他不死心地翻过来看,没有。等他在左边裤兜找到卷成一条棍的钞票,彻底躺下,在绿帆布上,像荷叶聚拢起一颗水珠。力气还没回来,但他不再等,小心叠好钞票,存进内兜。
好几周了,他踩住凳子,探身入水泥大缸,用漏掉的搪瓷碗偷麦子,驮去镇上卖掉。他确实担心父亲发现粮食少了,但管它呢。冬天让汗湿过的T恤冷得比肉体更快,像皮肤粘在铁上。冷的布料让他心思微寒。这件T恤差点闯过大祸,还没上课父亲就来了,翻了他的书桌,也翻了他的床,好在他提前把东西藏在了车棚东南角,一个檐和墙的缝隙。父亲审他一阵子,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甘心地走了。
铁路边出现涵洞和楼房,这是另一个省份了,他知道这是砀山,然后再往前,又是另一个省份。他躺更深,把皮肤融进绿帆布更辽阔的寒里,避免经过火车站时被看到。
总之是异乡了,他相信连故乡的鬼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平原上的鬼总是无法走得太远,平原上的鬼总是在一个地方打转,平原上的鬼呀,没有牙齿,平原上的鬼离不开村子周围的黄昏,多走几步就变薄,虚弱。他躺着,听见声音,他细心从铁轨缝隙里分离出脚步声。他翻转身体观察,那两个人,哦,现在是三个了。但除了这个变化,没什么特别。他们聊天,他们抱住膝盖,互不相望,他们在绿帆布上,双膝如木,看上去如此无辜,如此遥远,像北冰洋漂来的三根浮木。再远处,一根。更远处,三根,或者四根。偌大的平原,平原这一汪浑浊的大水,随时有可能漂上来新的木头。
他更警惕反向来车。昨天村子里那几个男孩又去了,他有信心避开。事实上并非那么保险,两个月前那一回,就差点被他们看到。他们在相反方向的火车上,发现时已经很近,他尽可能抱头趴下。他搞不懂为何他们会在那个点回来,以前没有过。他担心了好几天,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他才放心。
扒火车到徐州这件事,那几个男孩开始得早,而他去年才参与。在徐州,他们到处走,云龙湖、黄河故道都去,彭城广场和百货大楼也去,在街道上随意游荡。哪儿都能睡,有些楼道里就能待一夜。有一回快饿死了,他们找到其中一位初中毕业的哥哥,那人从打工的饭店里装了一锅卤好的牛肉出来,不再回去上班了。一锅牛肉,老板要被气死了,想到这点,他们咬得更来劲。
暮春时节妈妈第一次找他那回,他再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妈妈离开后的家,始终就是那样,没有新事。他不想让沉默占据在那儿,于是告诉了妈妈扒火车的事。凑在一起就干不了好事,妈妈说。然后叮嘱他不能偷东西,不要瞎混,好好学习。
植物和远处的村落随着火车两边广袤的土壤向后流淌,像大水漫过平原时的样子。胃朝他的食道灌一口酸水,里面还能分辨出火腿肠的味道。他不想吃那根火腿肠。妈妈带来鸡蛋糕、火腿肠、鸡蛋卷,都是些平时走亲戚会带的礼物。他终于接过去一根,拿在手中,不知如何对待它。那是多么美好的食物,他一年就吃三回肉。握在手中,一根火腿肠,像试卷上无人为他高兴的一百分,成为一小块尴尬。妈妈说,吃嘛,撕开吃,能撕开吗?用牙咬。
于是他用牙咬,那一小块金属咸涩,整个咬掉了,仿佛带去了一颗牙齿。后来妈妈看起来快哭了,但头发梳得整齐,以前没有这样整齐过。脖子上的勒痕没有了,脸白了,甚至能看到眼睑下面飞着的一小群淡雀斑。记忆中没这样白过。他仰着脸跟妈妈告别时,真不适应,只需要仰那样小的角度。
太阳出来,火车要开进太阳里,他从风声中听见远处树林里阳光的声音。无数的鬼声像匆忙的脚步,他舔着那颗牙齿上缺失牙齿的感觉,开始为另一件事忧心。前些日子听那几个男孩讨论,火车好像又要提速。提多少呢?他问。没人说得清楚。有个镇上男孩信誓旦旦说,会很快很快。那会多快呢?他担心到时候自己没办法爬上火车。上次提速不多,自己爬起来还算轻松,他想这次加个五公里的话,应该还是能爬上来吧。更何况靠近货场和车站时,还要减速呢。
后来他睡着了,再醒过来时有点冷。太阳已高,周围的景色虽然类似,却陌生,但阳光仍旧熟悉。手伸进衣服里,钱还在。前头车厢上的人数看不出增减。错车而过一辆货车,上面坐着几个人,他微微伏下身子。下一辆是客车,一扇窗户后面,年轻女人抱着的婴儿正在吸奶瓶。真幸运,他想。
有些村庄他已经面熟,还有几栋田野间的孤房,在倾斜的土地上像晒干的甲虫。他的尿意来了,站起身,尿向田野。尿的时候心生几分豪气,故意往上滋,看液体被风扯弯,在空气中变薄变碎,摔打在土地上。尿完后他盯着稀疏的阴毛,面对平原,生出性冲动。年初他开始手淫了,他见到有些同学比他浓密。在徐州过夜的时候,有几个男孩,专门闯女厕所。他努力克制那种冲动,用伤心和勇气。
两边的景色越来越熟悉,车速稍稍慢下,然后是逐渐增多的轨道。有些房子离得那么近,他想住在里面的人,夜里做的梦都会被火车拐走。马上要经过一座桥时,他顺着梯子下来,手一松,人就站在了碎石头上。
影子在碎石头上起起伏伏,拉着他的脚前行。他看到前面有人已经走到涵洞旁边的缺口,更前方还有一个人慢慢走。他被吓住了,因为那个人走路的姿态特别熟悉,可他也想不起来像谁。确定从没听到过那人的脚步声,他才从缺口下去。
脑子里倾听着脚步声,同一片平原上异乡的鬼声,脚把他送到公交站。站在那里的是一对老年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他放心地停下等车。过来的第一辆不是。老年人走了,来了一个男的,像高中生。远处又来人了,没来,停在不远处的公共电话亭。一些男孩的吵闹声突然出现在身后,他往站牌后面挪了几步,然后扭头,右后方胡同口出来几个男孩,不认识,他把心咽下去。感觉仍然不好,很奇怪,仿佛专门跟今天的好心情作对。
好在车来了,他第一个上去,然后是女人,然后是高中生。他心里一直催售票员关门。门关上了,没有另一个人上来,他松了口气。
到霍丘小学需要四十多分钟,中间需要转一次车,但这次不一样,他会提前三站下车。公交车里很暖和,尤其太阳还晒着他的头,他感觉在化冻,那件贴身的T恤从皮肤上剥落下来。妈妈第二次来,拉着他躲在一个小树林里试衣服时一直很惊慌,因为她在路上看到一个村里的女人。
公交车像摇篮,摇得他昏昏欲睡,他忍住不睡,每一次车到站停靠时,都检查一遍人脸。某次打盹后,一抬头,有个男人的背影吓醒了他,后背几乎又湿了。好熟悉的背影,他回想刚才看到的所有脸,都跟这个背影对不上。几分钟后那男人转了头,他才确认不认识。
转车时意外顺利,没花时间等待。第一次来的时候,跟售票员咨询了怎么坐车,但售票员报站时他没听清,也没敢第一时间问。等车子再次启动,才意识到不对。他又没勇气喊司机停车,一直等到下一站。路上他担心会错过时间,出了一身汗。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着急和汗都已模糊,变成一件小趣事。
从车窗看出去,城市灰扑扑的,大人们看上去比村子里的大人更不开心。有几回看到一群男孩,远远就知道不是村里那些男孩。这是这些男孩的城市,不是他的,这个念头让他脑子一个趔趄。过去这几个月,一个他不愿承认的心思是,他拥有了这座城市。这么一个瞬间,车驶过百货大楼,他觉得自己被这座城市扔了出去。
村子里的那些男孩,此时肯定也在这座城市的某处。他知道他们不会有这种想法,因为他们回村子比自己容易。这一回他们没有带臭屁虫。他已经预见到长大后,臭屁虫肯定会变成村子里的另一个谷振兴,那个娶不上媳妇的傻子。他也讨厌臭屁虫没梳过的头发,尤其鼻子下面两行鼻涕,像两条活虫,总试图钻进嘴里。如果能深入想一想,也不是因为这些,是从一开始,有记忆以来,他就接收到不要喜欢这个人的讯息,他承受不住不这样做的压力。所以他也会戏弄他,并且使唤他。不过这么做后,他会觉得过意不去。但他没办法说出来,那样在一群男孩中间会显得软弱。而且,他也做不到不讨厌他,忍不住不戏弄他。哪怕会后悔。但他不想永远这样。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想到他们不知道他将要做的事情,他又生出一层优越。提前三站,他又默背了一遍站名,提前站起来,车门一开就下去了。
Sweet蛋糕店,暑假里那一次来,妈妈领他到附近的启明商场时,他就开始注意它。在启明商场里,妈妈带他在服装店看衣服,真正买的次数却很少。衣服毕竟太明显,不好藏。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但买文具和书不用这么谨慎。
他说起自己买过盗版的《巴黎圣母院》和《战争与和平》,花了三块多钱。他没提自己饿了几顿肚子的事。好看吗?妈妈问。他说很好看。他已经记不得书中都说了些什么。幸好妈妈没打算问,只是带他去书店买书。他从很多想买的书里挑了两本,《罪与罚》和《在路上》。前一本早就听说过,后一本是被封面吸引。白色封面,ON THE ROAD竖在最左边,底下有个人坐在车里。
收银员要收四十,贵得他脸颊发烫。这是他想象不到的价格,他坚决拉住妈妈往外走。妈妈和他角力,沉默地看他一会儿,付了钱。拿着两本书,他更沉默了,经过街上蛋糕店的橱窗,看到了漂亮的蛋糕。
蛋糕店和夏天长得一样,他在门外数出三十五块钱,握在手心,其他的放回原处。上个月见过两个店员,现在正拿着夹子整理货架的是长头发那个。长发店员看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活。他担心自己被认出来了。他指着知道价格的一个蛋糕问多少钱。
那个蛋糕上面有一层巧克力,顶上有一个灰色的圆球,环绕着几片叶子样的东西,像另一颗星球。
这个比较贵,店员指着桌子的另一边说,那边的便宜。
多少钱? 他没往那边看,感到厌倦。
你要多大的?
就这个。
这是六寸的,三十五块钱。
行,就要这个。
他摊开手里的钱。长发店员走回柜台后面,接过钱,拿起笔在纸上写东西。
什么时候取?
现在就取。
她停笔,摇头说,现在取不了,马上就做也得等两个多小时。
柜台后面墙上的时钟显示,差七分钟十二点。那可不行,他说,我现在就得要。
那没办法呀,这个就得这么长时间,那边的做得快,等一小会儿就行。
他看向店员下巴指的地方,犹豫了起来。那边的会让他失望,妈妈的高兴似乎也会打折。这时小门里走出来另一位店员,短头发,她问同事怎么了。
长发店员跟她解释了一下。她说,可以把那个先给他。
那个是人家预订的呀。
放心吧,我知道订的人,他来不了这么早。短发店员笃定地说,然后仰头看一下时钟。等个半小时左右,可以吧?
等待的时候,她招呼他坐在一把橘色的高脚凳上,他在凳子前站了一下,站到门外去了。这条街上,树的皮光秃秃的,他没在村子里见过。马上就有一个蛋糕了,他心里高兴,但轻松不起来。他问自己,这两个店员记住自己了吗?确定不了答案。感觉还是很不好,到处都有眼睛,到处都有脚步声。鬼在城市里如何生存呢?街上的人也变多,很多还没看清脸就走过去了。街对面的更是如此。到处都有人站着不动,仿佛都有不得不等待的人。
饿了。他十根手指在肚子上画了几个圈,突然惊觉,解开扣子,在毛衣上一通找,最终也没找到蓝色铁牌。日他娘,日他娘,日他娘,他咬着牙在喉咙里骂。他低着脑袋来回走了几圈,浑身燥热,然后觉得一层层掉皮,直到只剩下最后薄冰般的一层。他相信看自行车的老太太能认出他,总归能把车子骑走,让他崩溃的是,明明如此小心谨慎,它还是丢了。
有个男人经过他身边,始终在看他。然后是老婆子,然后是死小孩,然后是坏娘们。还有对面的几个人,流氓无赖,所有这些目光,西北风一样刮透了他。
他又站回了店里,短发店员又不见了,长发店员自顾自巡查面包的队伍,时不时跑过去掀开操作间门帘,交代点什么。他努力克服铁牌丢失的情绪,目光扫射门外。
实际上,还要过两天才是妈妈的生日。谷仓自己没过过生日,每年生日那天,从天一亮就开始等,等到有人突然提起今天是几月几号,父亲或妈妈醒悟似的加上一句,今天还是小仓的生日呢。没有更多了,只这一句,他就满意。
在谷楼村,除了一个家里开诊所的同学外,没有小孩过生日。大人们更不提自己的生日这一茬,直到六十岁。在这一年里,会选一天庆祝六十大寿。下一次就要到六十六了,有个说法是六十六吃块肉,所以后辈们都割一块猪肉赴宴。再下一次,讲究的人家会过七十大寿。七十三鬼门关,照例不过寿,担心引起阎王爷注意。过了七十三,老人们松一口气,觉得又有几年可以活,直到七十七,吃只鸡。
八十呢,吃什么?他问过奶奶。
哪能活到八十呀,能吃到鸡就烧高香了,他奶奶说。
妈妈跑了之后,他才知道了妈妈的生日。日期就在寻人启事上写着呢,在镇上、县城和市里发寻人启事的时候,谷仓偷偷往垃圾桶里扔了不少。那时候妈妈三十三岁,活到八十岁的话,还有四十七年。如今妈妈三十五岁,到六十岁还有二十五年。太久了,谷仓等不了。
蛋糕装在漂亮的盒子里,他抱着往前走,心里仿佛在孕育一个小孩。这段路妈妈带他走过两次,他在梦中走过更多次,这一个月的想象中,次数更多到数不清。前面的路口左转,那儿有个修鞋的老头,是条斜路,几百米后右转,那儿有个报亭,里面的老太太总是很生气。再走一段路就是霍丘小学。蓝色铁栅门,一大片水泥空地,白色雷锋像,左边的墙壁一角,有人写某某喜欢某某,有人写王八蛋。
每次他都先到,站在门口,看一会儿缺少活人的校园。总是几分钟后,妈妈出现。只有一回妈妈到得太晚,匆匆说了一会儿话就分开。
抱着蛋糕,他发现不如想象中高兴。每次坐在公交车上,或者还要往前,坐在火车顶上,他都带着巨大的不确定。一旦有什么阻拦住妈妈,实在错不开身,他可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反而是出发前的那两周才更高兴。
到底是什么呢?他停下来,四下查探。每个人都像好人,都像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光天化日,在这水泥地的异乡,他听不清地下的鬼声,看不见鬼的影子。他紧走几步,在路口拐弯,平日里修鞋的老头不在那里。这种和想象中不符的改动,带来不好的预感。他躲进两栋房子中间的小路,默默等着,好大一会儿,没有认识的人出现。但他更怀疑了,那感觉分外确定,就像细细的秤杆上,秤砣压住十八斤大的西瓜一样确定。
被盯住的感觉,在他脑子里,像几十条蛆拱来拱去。勉强又走了几十米,一步也走不动了。每一次提起妈妈时,父亲说的那些狠话,他不觉得父亲真有那个胆子,可是,他也不能说不会发生,毕竟很多过分的事早就发生过了,更过分一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之前有段时间,父亲不再提起妈妈,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事情不会过去的,也不会变好,始终都将是这样。妈妈第二次找他后,父亲跑到学校审他时,他就清醒了这点。他转身往回走,脑子里一直发愁蛋糕能不能退的事。他准备试一试,短头发店员看起来好说话一点。经过蛋糕店门口时,短发店员就站在柜台外边,看到了他,还对他笑。他径直往前走。Sweet,他轻声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一直走,直到一个有树和椅子的地方,太阳高高地把树影砸在他头顶。
解开蝴蝶结,他不知该如何下手,最后终于将盖子提了起来。这一天还没吃东西,一点也不想吃,但还是决定吃它。一个年轻女人路过,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他吓住了,等女人走远才意识到自己很没有礼貌。
蛋糕很漂亮,切不下去,浅浅挖了一口。蛋糕,舌头第一次接触,像洗了个热水澡。和奶奶六十大寿那次的完全不一样,是没有吃过的味道,另一种甜,有云的气息。吃巧克力,这就是巧克力的味道吗?他知道巧克力,吃还是第一次。
不管怎么样,吃蛋糕还是挺开心的。于是他吃啊吃,塞满肚子和胃,直到没东西可吃。
之后,他重新走一遍妈妈带他走过的地方。商场,路边的铺子,小公园,河边,不用花太久就能走完。那些店铺里,只有几个店员是新面孔。那些他还能认出来的人,看上去都没认出他,这让他安心。太阳变薄后,他来到了空空的霍丘小学门口,盯着一个方向看。不远处,派出所门口没什么人。一栋栋建筑,向远处蔓延很久,妈妈大概在其中一栋,但他不再好奇具体是哪一栋。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了。没有针对这种情况做过约定,但他意识到妈妈也会明白这一点。这会让她更轻松吗?他能察觉到,每月这两小时的相处,怎样成为她的负担。和人一起生活吗?有新的孩子吗?如果有的话,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一个人的话,做什么工作养活自己呢?有没有人欺负她?
这些问题,妈妈第二次找他时,在那个小树林里,商量如何在徐州见面时,他就没问。后面就更不会问了。他觉得一点点动静就能吓跑她,再也不出来。
他相信,要自己扒火车到徐州这件事,让妈妈很愧疚,所以在小树林里商量好之后,她才会突然反悔说,还是别了,你别再扒火车了,太危险。
不会的,就是不去见你,我也会扒火车的。当时他提高了音量,似乎这样可以让妈妈的愧疚少一点。
妈妈说时间很紧,没办法在铁路边等他。约定了霍丘小学门口,她又不放心地问他认不认识“霍”字。约定了时间,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尽可能在下午一点左右到,她能挤出来两个小时。
挤出这两个小时,不会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谷仓明白这一点。她可能要撒谎,可能遭受白眼,可能得求人,还有霍丘小学门口永远挥之不去的危险……这么多可能,要在一个月里折磨她。有好几回,一起逛街时,谷仓能感觉到妈妈几乎掩藏不住一股烦躁。愧疚感让她压下去了,整个人更温和。谷仓也明白自己没有任性的余地。他不会去想妈妈爱自己有多少,在他的生活里,还从不曾谈过爱这回事。
现在,结束了。很长时间两个人不会再见面,望着妈妈以前走来的那个方向,他没办法设想这个时间到底要长到哪种程度。要等长大吗?要长到多大才行呢?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妈妈突然察觉的话,会生出愧疚,他相信这一点。但,和很多东西相比,愧疚是种更怡人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