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大树王
2024-01-31宋阿曼
宋阿曼
陈锦丞变身话唠的时候像个小孩子,每打开话匣子,就会面露标准的露齿微笑,他讲: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爷爷,我奶奶,眯眯和虾条(两只猫),在临安,在於潜。我忍不住说:“你父母把你教育得真好。”后来他也逮着机会用同样的话夸我。 这对话很像两个大人在用第三人称讨论别人家的小孩。如此开局,让我们首先从生活中而非写作中相识。也于此,再也端不起任何成人姿态, 像两个诚诚恳恳的高中生不断向对方展露本真的东西,把时间高度压缩,好像昨天就是童年,讲述这一天,就能让我从小认识他。
今年夏末公干到杭州,有机会到访天目山。天目山是陈锦丞家乡的山。有件事令我心生羡慕,陈锦丞对天目山上的树有自己的命名方式, 没有准确的名字,但他知道那些树这些年来的变化。比如这棵树之前还没有完全倒下,那棵树以前还没有腐朽得厉害,还有从他第一次见就躺平的树,多年没有变化;又有几棵树,它们的根如何盘结在一起又暴露在空气中。在坐上盘山巴士前,他说要带我去看大树王。我想问什么是大树王,还没问出口,他便开始给我讲小时候多么向往这棵树,如何和妈妈驱车前往,又如何返回家中。 那时候,看大树王的门票很贵。 我们最后一班巴士上山,太晚,游客稀少,于是一路疾行,遇到窜行林间的小动物,也没时间停住步子定睛去看,因为我们要在景区关门之前去看大树王。西天目山如此大,几乎每棵树都是参天之势,那些斑点、枝杈、年轮、叶片、根茎、苔藓,还有寺庙、传奇故事、松塔、造型奇特的朽木,都不是此行的要点,他在前面带路,让我踩稳石阶,让我抓紧时间呼吸,负氧离子,负氧离子。好的,我说我很擅长脚踏实地,可以一边走一边呼吸。一路走得很诙谐,可以说是心无旁骛,什么美景都不存在,只有唯一的目的,去看大树王。
去年秋季因为疫情防控,我在家中停留数天,是难得和父母相处的日子, 还有了几位逐渐亲密的新朋友,他们开越野车带我去了平凉的荒郊野外。因为心野, 上山都是在开辟道路, 一路颠簸到旷野和山顶。还在夜里开去一个乡村的水泵站,我们钻进深秋的道路防护林,山风呼啸,完全吹透衣衫,我哆嗦着站稳,突然地,一抬头,整个平凉城铺陈在眼前。大路的灯带、居民楼的亮光、商用建筑的霓虹,像彩色的锁链,将整个城市关联成一个不大的工艺品。这也让我陷入一种持久的惊愕:我对家乡知之甚少。我像个游客那样登上崆峒山, 中台的休息区有许多餐厅和茶馆,我却不曾是任何一家店的常客。我需要被朋友带领着远观这一切,充满新鲜感,充满试探性。 朋友也曾带我去看一棵树,在崆峒山对面的山顶,因为长势歪斜,我们就戏称它歪脖子树。歪脖子树上挂着许多红绸缎, 让它多少显得有超越性。 但这是朋友的树,不是我的树,即使去看过一回,以后的我依旧找不到来这里正确的路, 没有人会在家乡用导航仪去定位一棵树。
陈锦丞就有这样一棵树。 陈锦丞的树和他的亲人们一样恒久。 人会被亲人照顾, 同样也会被树照顾, 比如迫切带我去看大树王的小陈就还是童年的他,途中他的轻快和欢欣,还有对自然环境的记忆,着实具有感染力。他的童真在此处没有过折痕,真是难得。
在天目山的时间不长, 去之前我刚刚读完一位朋友的新诗集。 午后,我坐在遮阳伞下读书,山里很安静,有一只白色的小狗跑过来,在我旁边待了一会又跑掉了,大约隔了一刻钟,有一个僧人路过,他拿着一节枯树枝探路,我目送他下了台阶。我突然感受到“身陷陌生的山中”是怎样一种滋味。 读朋友的作品,理解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就在那一刻,我好像懂了如何是陷身于一座山。 我和陈锦丞分享了这首诗和感受,然后我们沉默了一阵子。
下山的时候已入傍晚, 我们在路灯下看见一只蠕动的青色毛毛虫,胖胖的,软乎乎的,在车道正中间爬行。我们犹豫要不要把它挪到路边。我想到白天陈锦丞的介绍,据说在天目山,树想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倒了也不能扶,所有都是自然生命时序,人不被允许参与修正。 陈锦丞和我便放弃了帮青虫挪位置的想法。 我一边说这肯定是禅宗影响下的自然观念,好稀有了,一边给陈锦丞“附魅”,好像他也变聪明了有智慧了。
认识有段时间后, 才第一次聊到写作及与文学相关的。 有一回在南京遇上,一同去了先锋书店。 他买了一本波拉尼奥的《重返暗夜》送我,后来又寄我一本《2666》,之后又强调,精装的,很贵的。我们也聊到写作具体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陈锦丞的超越性也很强,并且没有抬杠。我在公号读了他的几篇小说,还有他在bilibili上发布的写作vlog,一般意义上,人是复杂的,但陈锦丞相对是统一的。
再谈回大树王。 我们十五分钟就走(冲)到了目的地,先看到的是一片高僧圆寂石塔,非常庄重、肃穆,石林旁有一棵很有年头的守护树。 陈锦丞说,这就是。 我心想,这棵柳杉看上去虽然资深,但和一路看到的高龄大树也没区别,纵使逾百年,大概三个人张开双臂也能抱起来。 在我陷入疑惑的时候,他说,转身看。 于是我转身。 一棵硕大却形容干枯的树,在干枯树干的上端又生出一棵新树苗。他感慨,这棵树已经死去很多年,但没有朽态,笔直,还滋养新生。我们猜,可能是鸟儿衔来的种子,或是风带来的种子,树干虽不再生长,但它的根须依然在土地下,深入厚厚的土层,整个身体成了传导营养的介质。陈锦丞明显心生敬意。我想怎么展示一下我的敬意呢?那就绕树三匝吧,我们绕着大树王的石护栏走了三圈,全角度欣赏了树王的姿态。这让我想起西安的一棵树。在西安的时候,我常去终南山的古观音禅寺,古刹内有一棵千年银杏树,据说是唐太宗李世民亲手栽种,无从考证,每年深秋银杏叶金黄起来,灿目,生机无限,要观看这棵树只能在古寺建筑里绕行, 我也便养成了绕树行走的习惯。 看到了大树王, 陈锦丞有点满意, 返回的路上有心旁顾, 让我捡一块朽木带回北京。
有天陈锦丞开玩笑说:阿曼,我很想变成滇金丝猴,请问有没有办法? 后又补充:你就当这是我的一个理想。 好吧,那就来一段虚构,如同陈锦丞笔下惯常的反勾芡的“虚构现实主义”:小陈,一个居住在浙江的云南金丝猴,出生在浙江是因为,他决定去看大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