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桥戏梦往事
2024-01-31夏真
夏真
1.过地藏桥
许多年后,也是江南梅雨季,连月淫雨。榕树、池草、青苔、霉斑……整座温城到处长出了“猫儿毛”,湿漉漉,绿莹莹。 我忽返城西水心,回望这座濒临塌陷的驼背古桥:水心地藏桥。
水心地藏桥,是一座明代石拱桥,因河畔的一座地藏王菩萨庙而得名。 光滑条石铺成桥面, 桥无栏杆,坡度斜长。 如遇雨天过桥,脚底打滑,步步惊心。后来, 桥畔的地藏庙被江南年深岁久的淫雨霏霏摧圮,民间信仰也被雨打风吹去。庙内的泥菩萨不知何时被撤走,庙堂干脆改造成了一间闹猛的录像厅。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靡丽的古龙小说、酷烈的香港枪战片风靡一时。 我与发小阿曼,十三四岁光景,在温城七中读初中,同好文艺小说,同住在水心。 每天上学路过地藏桥头时, 看见录像厅门口的小黑板上,轮番用粉笔写着:
今日放映:《楚留香》。 主演:郑少秋。
今日放映:《英雄本色》。 主演:周润发。
录像厅的高分贝大音箱, 不时传出风流香帅与美貌民女的打情骂俏声,一声声落入水波荡漾;更多时候,震出小马哥们嘎嘣嘎嘣的枪弹声,震得桥头榕树的枝条也一颤一颤。
有一次,我与阿曼迈进了这间河边录像厅。
那天,录像厅放映的是港片《天若有情》,刘德华与吴倩莲主演。片尾一个镜头,后来成为港片史上的经典场景:华仔遭到枪击,满身血,他抹干鹰钩鼻里涌出的缕缕鲜血,骑上摩托,后座驮着披白婚纱的吴倩莲,迎着疾风,残阳如血,末路英雄与白莲花姑娘的悲怆爱情,飞驰,倒下……
戏里戏外常一样。
地藏桥头, 那棵绿云遮天的百年榕树下, 城郊“打架帮”乌云倒海般骤然聚拢,血一烫,干一架。 撞翻了桥头的水果担,血红的杨梅、奶白的田瓜,在地上乱滚,滚烂了皮肉。
地藏桥伏在水心会昌河的一个三角地带: 东为任宅前,北为清明桥,南为水心路。
行过任宅前,沿路多烟酒店、鞋模店、五金店;拐到清明桥,巷弄旮里多米店、布料店、油条豆浆店;绕进水心路,多理发店、按摩店、密密冒出的皮鞋佬家庭作坊;过境公路旁工业区,密集着皮鞋厂、炼乳厂、味精厂……三角地带,风云交汇,人流驳杂。 繁华乱象,作奸犯科,都在这个万花筒里翻转上演。
八十年代后期, 水心住宅区兴起, 居民蜂拥入住。 水心菜场、水心剧院也飞速建起:吃饱了,要看戏;温饱了,欲思淫。 原住民,移住民;打工仔,皮条客;做戏人,看戏人……滔滔众生,南来北往。水心地藏桥,更如一个苍苍驼背老人伏在河上,任世人步履不停,踩踏,踩踏,踩踏。
桥是世途上的修渡佛,从此岸到彼岸。
2.桃组仙娣
水心住宅区庞杂敞阔,各组冠以草木名,分别有桃组、李组、梅组、竹组、松组……桃李同芬,梅竹双清,这份文气,仿佛是得了曾居此地的水心先生叶适的蕴藉。
从七中回水心,一下地藏桥,是水心桃组。
遵循物色,桃组刷成了桃粉色,又夹道种植了南方花木夹竹桃。 丛丛夹竹桃,懒贱繁殖。 到了梅雨季花期,吐花绽艳,如火如荼,压也压不住。但夹竹桃的花朵散发刺鼻浓味如喘息,误食几片即中剧毒。
桃组×栋一楼的住户,恨粉不够,在院子里又种了满院蔷薇。 蔷薇花被五六月残忍的梅雨浸泡,一朵一朵,胭脂一般晕开,花瀑泼在围墙上。
我和阿曼,根正的文艺少女,最爱蔷薇花。 蔷薇花沾着清露,含在嘴里嚼碎,酸酸甜甜,是初恋的味道。
一次放学后,我俩徘徊在蔷薇花架外,对着一朵朵娇卧懒躺的粉花迷恋不已。 终于忍不住, 踮脚伸手去摘。 花枝乱颤,快要折下两枝花时,从墙内泼出一脸盆水,我俩飞也似的,落荒而逃。
院内泼水的那个美妇人,名叫仙娣,是水心越剧团的青衣。
青衣仙娣的身段像一条白蚕,白白软软,表演莲步时,似一缕轻烟飘忽;青衣仙娣的眼睛却乌嗖嗖,顾盼流转,比别人多溢出深潭似的幽怨。
青衣仙娣唱的经典剧目是《三盖衣》。
有一晚,我与阿曼走进水心越剧院。
舞台上,仙娣扮演的秀英唱得哀婉、哭得幽怨!
谯楼打罢二更鼓, 官人他独坐一旁不理我……
耳听谯楼打三更,夜已深,人已静,见那冤家身上的衣衫多单薄……
一盖衣,秀英莲步踟蹰,近玉林。欲盖衣,玉林哈了个欠。
二盖衣,秀英玉体飘移,近玉林。欲盖衣,玉林转了个身。
三盖衣,秀英浑身战栗,近玉林。已盖衣,玉林惊醒起身:
“贱人! ”
一个大巴掌,劈到秀英脸上。
秀英羞辱恸哭,哭得心冤似海,哭得乌嗖嗖的眼睛似黑潭深渊。
剧终,我与阿曼混到剧院后台看残局。
仙娣在卸妆之际,一半脸还在戏中,一半脸回到人间;临界处,秀英中有仙娣,仙娣中有秀英。
戏里戏外常混淆。
像秀英一样,仙娣也常独守空房。仙娣的丈夫是一名海员。 当海员的丈夫,随大轮船漫游天涯海角,几个月才回一次家。
仙娣长年三更孤枕,就有了情夫。
那个戏里詈骂秀英贱人的无情玉林,出戏后,却摸上门,来续孽情了。 生旦难免不了情。
3.漏窗戏梦
南方小院花墙上,通常有一面长方漏窗。
看花还似看戏。
我与阿曼为蔷薇花驻足,也难免凑巧,窥看了几出做戏人的戏梦。做戏人兀自沉迷,坐在花多如叹息的蔷薇花架下,如置身自己的舞台中,如痴如醉演着自己;墙外路人陆续经过,无妨无碍,却仿佛成了必不可少的看戏人。
有时,蔷薇花架下,仙娣与玉林,摆开矮桌矮椅用餐。 南方伙食,有炒粉干、炒河螺、炒猪脏粉,配饮青岛干啤……饮食男女,殷勤夹菜,互为加餐,俨然过成了日常夫妻。
间或,蔷薇花架下,仙娣与玉林,肩靠着肩,脚缠着脚,慵懒相依,无事发呆。 晚来河风大了,直冲院内,玉林给仙娣盖上一件薄衣,御寒气。
偶有几个漫长下午,不见玉林,仙娣独坐在花架下恍惚。 忽而抬眸望向花墙漏窗,庭院深深,幽怨深深,一个青衣乌嗖嗖的双眼,竟犹如“桃花潭水深千尺”。
再有几个寂寂黄昏,又不见玉林,百无聊赖,仙娣单人排演起《三盖衣》里的青衣唱、做。
谯楼打罢二更鼓, 官人他独坐一旁不理我……
青衣的唱,如扯着一根游丝,抛掷自己于虚无中飞飞落落,深婉低回,声声似诉。
⑬参见张琳、东艳《主要发达经济体推行“竞争中立”原则的实践与比较》,《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耳听谯楼打三更,夜已深,人已静,见那冤家身上的衣衫多单薄……
莲步烟行,玉体飘移,浑身战栗。
三次盖衣,进进退退,三段青衣的“做”,着实好看:
一个女子,怎样徘徊、怎样翩跹、怎样战栗地向始生终灭的空空情爱, 进献了永生温柔却永生悲怆的自身。
4.无题
天光,日昼,黄昏,三餐时间,河巷里的一些老居民,要在家门口拿着蒲扇生煤球。
黑黑的煤球,放入圆柱形煤球炉窑;一把长嘴钳伸进煤球孔钩几钩,窍通了,蓝火星毕毕剥剥窜出。蒲扇在炉嘴边使劲摇呀摇,河风钻进来,煽风点火。等烧旺后,整只煤球似多鼻孔发情怪兽,鼻孔贲张,烈火熊熊。 那炉边的蒲扇,煽得更猛了。
水沸了。饭熟了。用一张大棕榈叶从河里捞来的河螺也炒熟了。酱油醋一蘸,唇一吸,啾啾啾,南方河鲜是绝味。
5.捉奸事件
某次晚自习后,我与阿曼结伴归家。 经过桃组×栋一楼花墙外,见高墙下依稀站了些黑衣路人。
直觉告诉我俩,有事要发生。我俩隐到夹道掩映的夹竹桃丛中。
隔着院墙漏窗,×栋内室点一盏橘色灯, 映着两片薄纱窗帘,影影绰绰可看到帘内人的举止,啄动如皮影戏里的假人。
那一夜,灯影中,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舞台就是居室,居室就是舞台。 生旦照例表演了《三盖衣》。
一盖衣,旦莲步轻挪,近生。
二盖衣,旦玉体飘移,近生。
三盖衣,旦浑身战栗,近生。 生起身。
一反戏中的人格辱骂、劈打巴掌,生轻拥着旦的肩,水袖一挥,生似在慢慢褪去旦的清唱戏衣……
随之,室内灭灯,墨黑一片。
蓦地,屋外一直埋伏在花墙下的几条壮汉,霍地纵身齐跃,数条骠勇的黑影,翻过花墙,冲进院子,猛悍地撞击室门。 砰! 砰砰! 砰砰砰! 哐当! 一扇反锁了的铝合金室门,硬是被撞开了。
“破头媌! ”(贱人! )(终究难逃的詈骂、厮打。 )
“啊啊! 呜呜! ……”(女人狼狈绝望的尖叫、恸哭。 )
壮汉撞门者谁?海员丈夫雇来的“打架帮”。在整个故事中,海员丈夫始终没有正面出现。
6.梅雨季,巷弄旮
江南梅雨季,雨是从天大的脸盆里倒倒下,下得天昏地暗。
暴雨久注,有时,真把白天下成黑夜一样黑。 无数乌云长了脚爬过来盖住天,天蒙上了一块黑布,天底下就墨暗暗了。 天地合,万物隐,仅看见地上翻出一个又一个水泡卵卵,无数的水泡卵卵。
躲雨的人,看见这副情景,心慌慌,怕出事。
雨停。湿漉漉的墙角滋长出发霉的青苔。巷头巷尾,狗镇日蹿来蹿去,有时提起一条前腿,嘶嘶嘶撒尿。 完事后,径直跑开。
暮色四合,麻雀群在电线杆上空来回盘旋。巷弄旮的灰墙更灰暗下来些,一两个“流莺”站在拐角处,包臂短裙,肉色丝袜拉得紧,绽出白花花的大腿。
狗子从她们脚边跑过,渐渐跑远了。有男子客渐渐走近。 一些站在电线杆下撒尿, 巷弄旮里的电线杆,因此都是臭烘烘的;偶有一个男子客,在流莺面前站住。
地上事,简言之,老三样:狗,男,女。
7.梅雨季结束了
梅雨季结束,南方称“出梅”。一出梅,蔷薇花、夹竹桃花,就统统凋谢了。 杂花如雨,零落满地。
街头巷尾飘荡着最流行的歌,除了谭咏麟的《水中花》、童安格的《花瓣雨》,就是韩宝仪的《粉红色的回忆》了。
梅雨季过后,又来台风季。
台风季不安宁。 那一年,水心出了两起命案。
先是李组某栋高层阳台上, 一只大花盆被台风刮落,直嘣嘣砸到一楼院子,砸死了一楼主人家的六岁儿子。 往生。
后是桃组×栋发生了那起情杀案。凶案引发的惊恐传遍了水心。 各组居民不安又猎奇地涌至案发现场外围,啧啧叹息,不敢久留,匆匆散去。
我与阿曼必也颤颤地经过了现场外围。 这条我俩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那些像吃谷鸡一样放养、四处张望的少年岁月。 呜呜。
比之五六月蔷薇花、夹竹桃的靡靡粉色,这人寰惨绝的惊怖血色,让年少的我俩闻风丧胆,发生了选择性失忆。我俩约莫早慧早熟,对水心旧事的记忆条目清晰,但唯独忘了,在这起凶案里,谁是残忍的行凶者,谁是可悲的受害者。
不忍记得。
在我俩经过的江南闾巷里, 或我俩看过的戏曲话本里,处处住着这样的仙娣、玉林、海员丈夫。人人是可怜的人间。
8.过地藏桥
农历七月三十,是地藏菩萨生日。在佛教四大菩萨里,地藏菩萨引领六道轮回里的众生逃离地狱,去恶修善。
水心地藏庙虽已改头换面为录像厅, 但河巷里的居民,按例早早点了香,将一支支香插在香柚上,再将一只只香柚球, 或悬挂于晾衣架, 或供奉于门前,柚香阵阵,香火袅袅,氤氲在江南的巷弄旮里,为生灵祈福消灾。
我与阿曼的自行车, 在肚肠一样细而折的巷弄旮里七拐八弯。
骑到地藏桥前,下了车,推车上桥。古桥平滑,危无栏杆,我俩的回力鞋吃紧了力走,加大摩擦,如履薄冰,蹬到了桥顶。
这回,录像厅的大喇叭里,传出了青葱姑娘的欢快叫唤声:“小鱼儿!”“花无缺!”是在放映古龙的《绝代双骄》了。梁朝伟扮演小鱼儿。补一笔,梁朝伟后来成了我俩的男神。 吴岱融扮演花无缺。 也补一笔,这个吴岱融是个新加坡男演员,果然很公子翩翩。
下桥坡,阿曼在前头捺住把手刹车,我在车后座“拖后腿”,人带车,步步小心,下了桥。
一下地藏桥, 便是清明桥。 温城俚语里有一句话:棺材都抬到清明桥了! 清明桥左角有一个粮站,那时还用粮票籴米;右角是新村小学。新村小学如今还在。
那日重返地藏桥,梅雨初歇,两个扎辫子的女娃正放了学,手挽手走在桥头绿茸茸的大榕树下,站住了,对着我无邪地笑。天真光景,一如当年,我与阿曼走过这长长的地藏桥。
桥头水果摊前,照旧人头攒动。黄芒果、红杨梅、白酒瓜……南方瓜果,熟透飘香。这永恒不息的人间烟火,瓜田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