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小说中对“我”的主体意识的反抗
2024-01-30杨林
鲁迅小说中的“我”是作者本人主体意识的一面投射,探析“我”背后的主体意识是研究鲁迅小说主题思想的一个突破口。笔者对鲁迅小说中“我”的国民性意识、苦闷意识进行一一梳理,分析指出“我”对这些主体意识的反抗方式包括自我揭露和批判,以及“我”的离去。以此说明鲁迅所谓“反抗绝望”的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是对“我”的主体意识中消极一面的反抗。从而,鲁迅小说中对“我”的主体意识的反抗成为其小说思想内涵的一个重要方面,它与“我”对主体意识的张扬相对,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共同构成了鲁迅小说深刻复杂的精神世界。
一、鲁迅小说中的“我”
(一)鲁迅小说中的“我”
纵观鲁迅《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里的白话小说,其全篇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述的小说共有《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故乡》《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这13部小说。而按照叙述者“我”在小说中的不同身份,鲁迅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小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叙述者“我”在小说中有明确的身份,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孔乙己》中的酒店小伙计;另一类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则没有明确的身份,他们或是作者本人,或是作者想象出来的一个“我”。
学者汪晖在其著作《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中评论鲁迅小说结构的根本特点是“把种种极不相容或极为偶然遭遇的故事叙述因素服从于统一的思想性构造,……把真诚、复杂、深沉的感情同讲故事人的轻松幽默、嬉笑怒骂、客观陈述融为一体”。诚然,鲁迅小说中的客观对象渗透了其深厚的主观精神,《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以及《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莫不如此。这三部小说以“我”的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述,但是吕纬甫、魏连殳和N先生的内心独白显然成为另一个外部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从吕纬甫、魏连殳和N先生身上我们看到作为一个启蒙知识分子在当时封建社会下的尴尬处境和内心的苦闷,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恰恰也是作者自己本人内心世界的一种投射,所以吕纬甫、魏连殳和N先生这三个人物虽然在小说中是被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所描述的对象,但是读者在他们身上明显感受到“我”自己的精神世界,在其背后有深厚的“我”的主体意识。
(二)“我”背后的主体意识
近年来,学界对鲁迅小说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为人生”的态度,对国民性的批判与改造、作为“历史中间物”的启蒙意识和其自身苦闷孤独的心境。鲁迅的小说渗透了作者强烈的主观意识,以往的研究多集中在对其小说中主体意识的挖掘与张扬,而对鲁迅小说中“我”的主体意识的反思与反抗,则较少探究。高远东在其著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中探析鲁迅的“自觉”思想时认为“主体只有在‘反诸己的‘自省——在‘自觉之中,才能通过关系中的互动,使自己得到真正的锤炼和改造,由单一关系的存在而发展为一种相互关系的平等存在。”
鲁迅小说中“我”的主体意识,既有作为“历史中间物”的启蒙思想和在尼采哲学影响下的“超人”意识,也有属于落后消极的一面意识以及对“我”的这一部分主体意识的批判和反抗。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谈到的自己的寂寞心境:“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痹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这消极落后一面的主体意识使鲁迅倍感寂寞与痛苦,而他所采用的种种麻痹灵魂的方法也即对这一主体意识的反抗,鲁迅所要反抗的主体意识具体是什么以及体现在小说文本中他采用了哪种反抗方式,是本文所要探究的主要内容。
二、鲁迅小说中所要反抗的主体意识
(一)对“我”的国民性意识的反抗
对麻木国民性意识的批判和改造,是鲁迅小说的一大主题。面对“老中国的儿女”,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希望用近代启蒙思想改造愚昧的国民。然而鲁迅自己也是中华民国的一分子,虽然他积极学习当时西方的思想,以一名启蒙知识分子自居,但是在意识深处他和传统之间依然有难分难解的联系,这是鲁迅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羁绊。而在鲁迅用“反诸己”的精神反思自己的思想时,那个他所批判的国民性一样深藏在他的意识深处,由此,除了批判“老中国儿女”身上封建的国民性意识之外,鲁迅小说中还有对“我”的国民性意识的批判和反抗。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身处在“吃人”的环境中而惶惶不可终日,但是当他翻开史书,发现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时,想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如今虽然被吃,但是曾经的“我”未必没有参与到“吃人”的队伍当中,小说中的狂人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作者对狂人这一形象的塑造既有对封建礼教“吃人”的批判,同时也有对“我”自己意识中残存的封建毒瘤的深刻揭露。
在《一件小事》中,作者对“我”的麻木国民性意识的反思和揭露则更为大胆和深刻。“我”在坐人力车时看见老女人跌倒,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关心,而是厌恶,如文中“我”自己的独白:“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此时,人力车夫主动伸出了援手,而“我”则充当了麻木冷漠的“看客”,这一戏剧性的对比顿时让车夫高大起来,也让“我”意识中丑陋的一面暴露无遗。从这一件小事中,作者对“我”的冷漠国民性意识进行了深刻地剖析和反思。
(二)对“我”的苦闷意识的反抗
知识分子群体是鲁迅小说中所主要描写的群体形象,其主要分为新旧两派。鲁迅小说中的旧派知识分子深受封建思想和科举制度的毒害,作者在小说中着力刻画出他们精神的窘境和悲惨的遭遇,如孔乙己和《白光》中的陈士成。而鲁迅笔下的新派知识分子则是接受了西方新思想,致力于反抗封建传统的知识分子群体。作者在小说中主要描写了这些启蒙知识分子在当时社会中的尴尬处境和失意落魄的苦闷心理,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群彷徨挣扎的启蒙知识分子其实正是鲁迅本人的一种精神投射。面对信仰危机,鲁迅笔下的启蒙知识分子选择转向“生活”的道路,这种“生活”就是一种纯粹的“生存”,和启蒙、信仰无关。高家鹏认为“消解现世启蒙‘信仰的‘生活是魯迅在退无可退的境地中的一种创造性选择”。而塑造这一彷徨苦闷的知识分子群体,既是鲁迅对启蒙知识分子命运的反思,也是其对“我”的苦闷意识的反抗。
如《在酒楼上》的吕纬甫体现出典型的启蒙知识分子矛盾复杂的思想,曾经的吕纬甫意气风发,致力于启蒙改革,敢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而如今却“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在现实世界里失意彷徨,不得不向庸众的社会妥协。作为一个曾经致力于启蒙改革的知识分子,如今被迫向现实妥协,敷敷衍衍地过日子,但依然心有不甘,内心的苦闷难以消解。小说虽然是以“我”的第一人称叙述吕纬甫的故事,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却分明地感受到吕纬甫是小说中另一个外部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是被作者所主观投射的对象。《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和吕纬甫一样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是身处在被庸众排挤的现实社会中而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只是魏连殳的故事更为悲剧,最后走向了死亡。而叙述吕纬甫和魏连殳的经历实则也是作者对其自身启蒙知识分子苦闷心理的一种无奈的反抗。
三、对“我”的反抗方式
(一)自我揭露和批判
鲁迅的文字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不仅刺向黑暗的封建社会,也刺向自己内心的阴暗。秉承“反诸己”的“自觉”要求,鲁迅小说中丝毫不吝于对“我”的批判和揭露,作者通过暴露与反思自我来对主体意识中的麻木与消极的一面进行反抗。
《一件小事》中的“我”在目睹了人力车夫搀扶老女人去巡警所后,自我反思“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叫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面对“我”的麻木与冷酷,作者并没有掩盖和回避,而是勇于把“我”国民的劣根性展现在读者面前,进行自我批判,以此来对“我”的国民性意识进行反抗。
在小说《伤逝》中,作者以“涓生的手记”这一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我”和子君的故事,同时表达“我”的忏悔之情,如小说开头“我”的自白:“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最终以失败结尾。笔者认为小说通过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悲剧,充分表现了追求自由独立的青年知识分子在面对残酷现实的打击时所流露出来的软弱性和动摇性,这集中体现在涓生“我”的内心独白中。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涓生可谓是彷徨动摇的青年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也是作者主体意识中的一个投射。
(二)“我”的离去
“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也称为“归乡”模式是鲁迅小说的一大艺术特色,钱理群认为“‘我由希望而绝望,再度远走,从而完成了‘离去—归来—再离去的人生循环”。笔者认为这里鲁迅想要离去的,除了那个被封建的“吃人”气息所充斥的故乡之外,还有作家主体意识中与故乡所联系的“我”,这个“我”的意识中充满了痛苦与悲哀,于是作者采用离去的方式来对其进行反抗。
《故乡》中的“我”本来满怀着期待想要与童年时期的玩伴闰土重逢,但是没想到再见面之时闰土已是如此的麻木,“我”与闰土之间竟有着深深的隔阂,这样的故乡和童年伙伴让我想要离去,如文中“我”在离开时的独白:“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我了,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这里作者用离去的方式与故乡和麻木的国民保持距离,即是对当时封建社会的批判,也是对“我”的失望与悲哀意识的一种反抗。
《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在来S城也不过是做些“无聊”的事,“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地过日子,这让“我”和吕纬甫这次在S城的重逢并不让人愉快,与这次沉闷的重逢相比,“我”在回旅馆的途中寒风和雪片反而让我感到更加爽快。呂纬甫如今失意落魄的状态正是当时众多启蒙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在封建的旧社会中像吕纬甫这样的知识分子无力改变现实,注定是彷徨苦闷的,然而“我”对于吕纬甫的彷徨与浑浑噩噩亦想不到什么理想的出路,于是只能用离去来表达“我”对知识分子苦闷意识的一种无奈的反抗。
结语
本文对鲁迅小说中“我”的国民性意识、苦闷意识进行了分析,以及对这几种主体意识进行反抗的方式也进行了一番梳理,以此来证明鲁迅所谓“反抗绝望”的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其实是对“我”的主体意识中消极一面的反抗。笔者认为,鲁迅受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在其文学作品中时常可以看到他张扬主体意识的“战士”姿态,但是由于过去不幸的经历和内心的苦闷,包含着太多痛苦经验的主体意识一样给鲁迅带来了苦恼,让他想要反抗。如鲁迅自己所言:“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自己”。于是,这样复杂矛盾的情绪转化到鲁迅的小说创作中就变成“我”对其自身主体意识的反抗,小说中“我”对主体意识的张扬与反抗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两种声音形成一种复调,共同构成了鲁迅小说深刻复杂的精神世界。
参考文献:
[1]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358.
[2] 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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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鲁迅.一件小事.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82;483.
[6] 高家鹏.鲁迅小说中的“人,回不去”思想[J].鲁迅研究月刊.2022(04):75.
[8] 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3.
作者简介:
杨林(1995—),男,侗族,贵州贵阳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