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辞（十一首）

艾川

江南辞

当我怀揣中年的惆怅

走过烟雨长廊

江南在一首词阕里更加醉人了

乌篷船自墨中驶来

摇橹的女子，腰肢摆动

口衔丝竹，身后雀鸟翻飞，眼前水波荡漾

如果把内心的惆怅抻开

刚好等同于百年长廊

那么玲珑剔透的檐角，向上翘起的部分

是尚未抻开的新愁么

乌篷船在岸边兀自空闲

如果天黑之前要渡的人，还没有出现

它将泊向哪里，那些由它制造的涟漪和浪花

会赡养它的苍老和斑驳吗

但见一只鹭鸟

向白墙灰瓦的间隙飞去

我心中默默祈祷

但愿它薄薄的翅翼

别剪乱了那一幅永恒的江南水墨

残荷辞

秋风乍起，池塘已经病得不行了

再强有力的手掌也扶不起它柔弱的意志

野鸭静静凫在水面上，听诊器一样

听着池塘的心事，而一枝残荷

形销骨立，摇着一把破扇子

以自己细长的身子，为池塘悬丝问脉

秋风辞

凉凉的秋风，吹落了一枚辗转难眠的叶片

泥土张开嘴巴，哽咽着把它吞服

是夜，秋风一去千里

多少人，按思念的处方，服下一个个温热

的故乡

马蹄辞

碎在荒草丛中，一生的热血和奔腾

被草尖挑破

草尖上挂着一朵蹄型的小花

碎在青石板上，锣鼓找回久违的音阶

惊堂木找回疏漏的文案

和两排沉默的木杖

碎在贵妃的旧梦里，荔枝饱满

道路瘦长，尾随而至的月光

拍打词牌做的城门

碎在自己的蹄印里，骨头滚落尘泥

没有比蹄印更辽阔的远方

没有比蹄印更温暖的星宿

士卒怀抱碑石，边关冗长

荒草掩不住梦境，唯有马蹄滚滚而来

蹄印里一粒尘埃纹丝不动

大风吹过，你知道纹丝不动的那一粒尘埃

内心有多苍凉

群山辞

如同绵长的句子，冗而不繁

众多峭壁，也不能把它们有效断开

如同一个词，陷在心爱的句子里

群山环抱温凉的词根，草木顺势开花结果

人世竖起来是天梯，横起来是桥梁

加重或减缓群山在岁月之旅中喘息的频率

和弧度

当悲喜成墨，在飞瀑的宣纸上

人影和鸟鸣被迅速洇开，又被深潭收藏

而耕者，深谙沧桑之道

依时令种下小麦和大豆，也种下离愁和棺材

竹篮辞

我没有办法把河里的水打捞上来

因为水里有凌乱的身影，离别和重逢

把码头上的人分成了两拨，两拨人之间的

缝隙

有时候澄澈，有时候浑浊

他们投在河里的影子，匆匆忙忙

几乎来不及到我虚空的怀里一叙

炊烟辞

炊烟从来就没有笔直过

总有一些人和事

把它弄弯曲

一个人哭了，它弯曲

一个人哭的声音大了，它弯曲

一个人憋着哭不出声，它更弯曲

一个人死了，它弯曲

一头牛死了，它也弯曲

它为什么总是喜欢弯曲

谁能爬上房顶把它捋直

刮南风的时候，它向北弯曲

刮北风的时候，它往南弯曲

仿佛有什么事物它要刻意回避

不刮风的时候，它也会笔直一会

但看上去像三尺白绫

孤单单地，垂向大地

磷火辞

肉体是被掰碎的荒原

容忍着一切的鲜花怒放

容忍着一座雪山千年不变的容颜

也容忍着这喜怒无常的人间

由于找不到适宜的路径

野马驮着我的僵尸，回到了生命的起点

一路上灵魂化作欢快的小鸟

发出讥讽的啼叫

一路上灵魂像一个被打开的蜂箱

一甩手我把它扔进油菜花的海洋

中断，一个世纪的中断

沉默，一座荒原的沉默

没有闪电打不开的锁。今夜

花朵簇拥荒原，让一匹马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朵开在骨头上的花，银光闪闪

今夜，在纷纷失眠的人间

它被称之为磷火

孤舟辞

未到三月

一场烟雨就省去了吧

岸上的柳丝可垂下三两枝

远处的青山尚未白头

垂钓的老叟也省去了吧

免得鱼儿滋生寂寞

山坡上的桃树

开与不开

都让她们优雅地站在那里

或许，会有一个打水的女子

路过桃林，把窈窕的身影

靠在桃树上，歇一歇

好了，宣纸铺开

古典的中国在胸中已被拿捏妥当

一条大河也可省去，我只要江上孤舟

牧马辞

到天上摘星

不如到人间牧马

狂想，掌控马蹄

呓语，调节马嘶

如果缰绳不够自由

就往生活的木桩里楔入谶语和沙砾

时代和时代交织在一起

齿轮和齿轮，相啮合

哒，打，哒

春风裹着破碎的山河

锣鼓拆开，两张皮

胡琴拉断，一根弦

水漂辞

给零乱的水

缀上一排美丽的扣子

你坐在水的对面看我

给从未谋面的器物

缀上一排美丽的扣子

你坐在镜子的九曲回肠里看我

我掩饰不住自身的风骨

给遗失的风骨

缀上一排美丽的扣子

河湾静得如同一场残局

靠一群白鹭活着

它们飞过淡雅的墨汁

飞成旗袍上一排美丽的扣子

你坐在丰盈的旗袍里看我

不费一兵一卒

就替一个人守住了枯瘦的城池

城池里的水依稀尚存

给这依稀尚存缀上一排美丽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