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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看”类动趋式的虚拟位移特点和语义演变

2024-01-29周文芳

许昌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构形视线矢量

周文芳, 凤 蝶

(1.上海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234;上海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

一、引言

“看”类动趋式包括“看来”“看进”“看出”“看回”“看过”“看到”“看起来”“看上去”“看上来”“看下去”“看下来”“看出来”“看出去”“看过去”“看过来”“看回去”“看回来”“看来看去”“看上看下”。可以看出,由双音节趋向补语构成的“看”类动趋式明显多于由简单趋向补语和并列式构成的“看”类动趋式,有些在现代汉语中很常见。例如:

(1)这样薄的金箔,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带点绿色或蓝色。(62)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研究中心CCL语料库、部分文学作品和网络。(《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2)“不行,都不行!”叶群的目光沿着名单看下去,皱起了眉头。(《读报参考》2014年第13期)

(3)我近日看书只贪有趣,不求博识,一路看过去竟也增加了若干新见旧知。(吴亮《逝去的时髦》)

(4)她说着,就拿起朴同志网兜里的花脸盆,对着光看来看去。(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5)《黄荆树》当然是突破了传统京剧的范式的,但从观众看起来却仍然是姓“京”。(1995年《人民日报》)

(6)这么多企业看下来,多数企业业绩让人鼓舞,但在一些企业令人忧虑的事情也颇多。(2000年《人民日报》)

(7)对比起来,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战争正在疯狂进行,因为人人都能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出来。(林语堂《京华烟云》)

(8)看来,小小番茄不单独爱莫扎特,对其他音乐也颇感兴趣。(《读者》合订本)

在以上例句中,“看”类动趋式的语法性质、语义和句法功能表现不尽相同。语义由实到虚,从视觉义例(1)—(4)到评价义例(5)(6),再到推断义例(7)(8),不同的“看”类动趋式语义发展不同。通过CCL语料库检索“看”类动趋式,在使用频率上,“看”类动趋式的使用主要分布在“看起来”“看上去”这两类,远远超出其他“看”类动趋式,其次是“看出来”。与这三类高频使用的“看”类动趋式相比,“看过去”“看下去”等“看”类动趋式的使用频率较低,如“看回来”只有1例符合条件。正因如此,以“看起来”和“看上去”为焦点的“看”类动趋式是许多学者的研究热点。如,张谊生[1]从语法化的角度考察了“看起来”和“看上去”,认为它们是由实而虚、由语而词的短语词,在功能上由动趋式短语虚化成了评注性副词。刘楚群[2]、任海波[3]对“看起来”“看上去”“看来”做了语义和用法上的细致区分。前贤的研究对语言事实描写得细致充分,但并没有囊括所有的“看”类动趋式,对于“看”类动趋式中趋向动词的特征及其组合和使用频率之间、语义演变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其认知特点是什么鲜有探讨。因此,本文尝试根据塔尔米(Talmy)的位移路径的构成要素对“看”类动趋式进行分类和特征分析,并试图从认知的角度和语义演变建立联系,以期对“看”类动趋式有较为全面的认识。

二、“看”类动趋式的分类及其特征分析

从以上例句中可看出“看”类动趋式表征的位移不是真实位移。兰盖克(Langacker)[4]认为虚拟位移和真实位移都植根于人类的身体经验,区别在于虚拟位移的主体是静止的,真实位移的主体是可移动的,这取决于概念化主体不同的识解方式。塔尔米(Talmy)[5]提出了虚拟位移(fictive motion)的概念并把虚拟位移分为六大类型——散射型、相对框架型、共展路径型、模式路径型、接近路径型以及显现路径型。根据塔尔米关于“散射型路径”的定义——一个无形的实体沿着它的散射路径延伸,直至作用于某远端物体,并把诸如以“see”为关键词表示视觉感知的语例归为虚拟位移下的散射型路径(emanation path)——“看”类动趋式属于“散射型路径”下的“视觉感知路径”。根据塔尔米的位移事件框架理论,位移事件概念要素是“位移主体(figure)”、“位移路径(path)”、 “位移(motion)” 以及 “位移参照物(ground)”。“看”类动趋式中的位移主体都是视觉器官发出的无形实体;位移路径由动趋式组合表征;“看”代表位移,而位移参照物是位移主体在空间的移动过程中所参照的实体。本文主要根据塔尔米位移事件框架中的位移路径对“看”类动趋式进行分类和特征分析。

“看”类动趋式多由复合趋向补语组合构成复合型位移路径。根据塔尔米[6]的复合型位移路径框架,其包含了矢量(Vector)、构形(Conformation)和指示(Deictic)。其中,矢量要素又可分解成“到达”(Arrival)、“经过”(Traversal)和“出发”(Departure)。我们在塔尔米的框架基础上,根据汉语的实际特点,再增加“方向”和“视角”两个要素对“看”类动趋式进行分类和特征分析。

(一)矢量

“看”类动趋式中以“出”“到”“过”为成分的趋向补语的组合最能代表“出发”“到达”和“经过”的矢量要素,相对应的“看”类动趋式有“看出来”/“看出去”、“看到”、“看过来”/“看过去”。语言形式上,突显“出发”矢量要素的“看出去”和“看出来”都能和表达视线位移起点的“从”介词引导的地点状语共现,如例(7)。突显“经过”矢量要素的“看过来”和“看过去”常以连用的形式表达视线位移的过程。例如:

(9)他觉得被一个女人看过来看过去,浑身挺不自在,尽把眼睛看着屋角里。(梁斌《红旗谱》)

上例中,引起不自在的原因是女人视线在他身上经过的过程长,“看过来看过去”的叠加使用强调了视线经过过程。

(二)构形

构形可分为构形维度和构形数量两类。构形维度按照空间维度可以划分为零维、一维、二维和三维。点代表零维,一维是线型体,二维是平面,三维是立体。“看”类动趋式中以“出”“进”为趋向补语的组合的位移路径构形维度是三维,具有容器特征或者边界构形特征,相对应的“看”类动趋式有“看出来”/“看出去”、“看进来”/“看进去”。例如:

(10)门内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客厅宽敞无比,地上铺着方砖,一直延伸到露台,自长窗看出去,是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太平洋。(亦舒《红尘》)

(11)我从许许多多的腿看进去,看见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严歌苓《穗子物语》)

上例中,“看”的视线位移经过带有边界特征的媒介发生,如例(10)中的“长窗”。例(11)中的“许许多多的腿”被图示化为平面可以弯曲的单一容积体。

通过语料,我们还发现“看”类动趋式位移路径的构形数量也不尽相同。如“看上去”在视线位移路径的构形维度不仅呈现二维平面,并且构形数量以单个居多,而“看下去”和“看下来”的位移路径则倾向于通过同等性质的事物叠加成一个构形平面。例如:

(12)在晴朗的夜晚,当我们每隔一段时间观看天空时,一定会发现满天繁星都从东向西移动了位置,而有一颗星看上去却始终不动,满天的星星都围绕着这颗星旋转,它成为群星的旋转中心。(《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13)一条街上,竖有家具旧货市场、家电旧货市场、机械旧货市场、日用品旧货市场的牌子。一个个看下来,确实生意不错。(2000年《人民日报》)

例(12)中,“看上去”的视线位移路径构形特点为一颗星所在的二维平面,构形数量单一,而例(13)中的视线位移路径构形则是由一个个不同市场叠加而成的二维平面。

(三)指示

位移路径的指示要素有或是朝向说话者,或是背离说话者两种。“看”类动趋式以“来”和“去”为趋向补语的组合直接表征了“靠近说话者”和“远离说话者”的位移路径指向。例如:

(14)各自肖像的上方有他们用一两个词表达的心声。顺着人流看过去,使用最频繁的词是“关注”、“倾听”、“温暖阳光”、“战胜自我”和“接纳”等。(新华社2004年12月新闻报道)

(15)当孩子抬起他满脸泪痕的脸朝我的方向看过来的时候,我按下了快门,摄影师的职业本能告诉我要留住这一刻……(新华网2005年1月9日)

上例中,“来”和“去”的指示作用清晰,例(14)中视线位移逐渐远离说话者后看清肖像上方的词,而例(15)中孩子的脸朝我的方向也呼应了“看过来”的视线位移路径指示。

(四)方向

位移路径中方向分为水平方向和垂直方向。垂直方向以地球表面水平线为绝对参照物,水平方向则以位移主体的面向为参照物,位移主体面向的方向为“前”,背对的方向为“后”。水平方向相对垂直方向而言是无标记项,垂直方向最典型的标记是“上”和“下”。“看”类动趋式中,“看上去/看上来”“看下来/看下去”都突出位移路径的方向。例如:

(16)我抬起头慢慢地顺着她那美丽的脚踝看上去,那细滑如丝的小腿曲线柔美无比,那修长的大腿上被透明的肉色长筒丝袜紧紧包住,看不到一丝皱褶。(转引自张谊生 2006:14)

(17)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来也就仿佛由三部分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绿色的森林,下部是蓝色的天空。(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例(16)中的“抬起头顺着脚踝”与“看上去”由下至上的位移路径方向呼应,同样,例(17)中的“自上而下”符合“看下来”由上至下的位移路径方向。

(五)视角

塔尔米[6]提出视角的顺序模式和全局模式,即视角距离和视角运动性以及视角模式三者联动,并提出,视角距离远的情况下,视角观察倾向于静止的状态为全局视角模式,视角距离近的情况下,视角观察倾向于运动的状态为顺序视角模式。张谊生(2006)在对“看上去”和“看起来”的研究中提到,“看上去”重在从旁边观察,而且多是在一定距离之外的观察,而“看起来”仅仅表示从正面观察,没有明显的观察距离感。通过语料,我们也发现,“看起来”的视角观察点较为突显,且视角的距离较近,动态性较强,常在语言形式上表征出来。例如:

(18)刚纹好的眼线,乍看起来可能显得颜色过深,一般经过十几天后,眼线色才真正定型,所以不要选择当时的颜色。(《养生与健美方法100例》)

(19)现在看起来,这个问题多数工厂企业已经解决了,还有少数没有解决。(《邓小平文选》)

例(18)中的瞬间性副词“乍”表明视线触发的瞬间,体现动态性。同样,例(19)中的时间名词“现在”表明“看起来”的视角观察点的当下性。例如:

(20)马伯乐依次看下去,没有一笔款子不是经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来,桌子、椅子、衣柜、痰盂……(萧红 《马伯乐》)

(21)房子造得十分简陋,木桩上长满青苔,任河水浸泡,地板全是空隙,一眼看下去河水滔滔。(1993年2月《人民日报》)

例(20)中的“依次”表明视线位移的顺序,视角观察表现出运动状态。例(21)中不仅“看下去”突出位移方向,“一眼”也突显了视线位移动态性,表明“看下去”倾向顺序视角模式。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按照位移路径的不同突显要素组合给“看”类动趋势进行相应的分类。见表1(见下页)。

表1 “看”类动趋式分类

需要指出的是,表1中“看起来”和“看上去”在高频使用下,观察视角既可以是全局视角模式,也可以是顺序视角模式。语料表明,即使在远距离观察下,也能用“看起来”替代“看上去”。例如:

(22)夜间遭到美英战机空袭的一些政府大楼大火刚刚熄灭,绕城的“石油战壕”燃烧产生的浓浓烟柱从远处看起来(看上去)很清晰。(新华社2003年3月新闻报道)

三、“看”类动趋式的语义演变与位移路径构成要素的联系

现代汉语中“看”类动趋式的语义不仅仅局限于视觉感知,使用频率最高的“看起来”“看来”被《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主编吕叔湘[7]认定为插入语,“看来”表示依据客观情况进行估计,“看起来”表示揣摩。《现代汉语》(下册)(增订版)作者黄伯荣、廖序东[8]和《新编现代汉语》作者张斌[9]也都认为“看来”“看起来”是独立成分,表示对情况的推测和估计,并含有保留口气,在结构上不是非有不可。《现代汉语大词典》(第七版)将“看上去”解释为“从表面判断、估计”。通过语料,我们也发现,“看”类动趋式中“看上去”“看下去”“看下来”“看进去”“看出来”中的“看”不仅仅是感官动词。例如:

(23)他看上去似乎无所不知,可是在我们的交谈中,他每句话都带着“我”。(《读者》合订本)

(24)我叫他看下去,他竟然哭着说要撒尿。(戴厚英 《人啊人》)

(25)因为这么多年看下来,我们对于文学的、创作学上的一些问题,往往过于的忽视,大家对文学和文化的思考,更多的是比较粗糙的、高屋建瓴的大概念。(余秋雨《文学创作中的未知结构》)

(26)回到家又累得不想动,一看电视就看进去了,更不想动了。(《作家文摘》1997年3月)

(27)“……王国炎刚来的那一天,我就看出来了,这人肯定不是个善茬。”(张平《十面埋伏》)

例(23)中的“看上去”不仅仅代表视觉的感知,更多的是说话者并不十分确定的一种主观感受。例(24)中的“看下去”也不代表视觉方向,而是时间义上的继续。例(25)中的“看下来”则是总结概括义。例(26)中的“看进去”也不是真的进入到电视机内,而是对看电视投入状态的描述。例(27)中的“看出来”则表达的是“我”对于王国炎观察后的发现。

本文认为,以上这些“看”类动趋式的不同语义演变与其不同趋向补语的组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我们把“看”类动趋式两两配对,分成五组,尝试通过五个角度来分析不同“看”类动趋式突显的位移路径构成要素在其语义演变中的作用。第一组是“看起来”和“看上去”,这一分组的依据是高频使用的这组在大部分语境下可以相互替代,但也有着各自的使用限制,通过联系它们各自的位移路径构成要素特征来解释它们的使用限制情况,分析其语义演变中不能互相替代的原因。第二组是“看下去”和“看下来”,这一组在位移路径方向一致的情况下,聚焦汉语“来”和“去”的指示特点在其语义演变中发挥的作用。第三组在前两组分析的基础上,把对立的位移路径构成要素组合分为一组,以“看上去”和“看下来”为例,重点分析汉语方向词“上”和“下”的认知特点在“看”类动趋式语义演变中所起的作用。第四组继续聚焦“看”类动趋式中对立的位移路径构成要素组合,以“看进去”和“看出来”为代表,探析位移路径中构形维度和不同矢量要素的突显所导致不同的语义发展方向。第五组则是把“看”类动趋式中保留视觉感知本义的分为一组,通过分析其位移路径构成要素特征来看其语义发展受限的原因。

(一)“看起来”和“看上去”

“看起来”和“看上去”是最被广泛使用表示评价义和推测义的“看”类动趋式,在全局视角模式下,两者能互相替代,但在顺序视角模式下,两者不能互相替代。例如:

(28)这个已有1400多年的历史名城,今天看起来(?看上去)很难想象是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新华社2003年2月新闻报道)

(29)从地图上看起来(?看上去),马吉拉岛与塞班岛之间的小岛星罗棋布,很容易辨别方位。(《读者》合订本)

究其原因,“看起来”的视角突显观察点,位移路径的构形维度是零维,而“看上去”的顺序视角模式只有在例(16)突显视线位移动态性的时候才能成立。其余情况下,“看上去”都呈现全局视角模式,位移路径的构形维度是二维平面且构形数量单个居多。两者的这些概念要素特征对其不同的语义演变方向发挥着作用。“看上去”更强调空间整体性,即使表示评价义或推测义,也是在直观的基础上得出的。相较之下,“看起来”抽象义更强,视角观察点可以时空交错,如例(28)中的近距离时间观察点“现在”和例(29)中的近距离空间观察点“地图”。这就使“看起来”的语义能进一步虚化,随着空间性的减弱以及“来”的指示特征的增强,其主观性变得越来越强。这里要说明的是,“看起来”还可以表示“开始”的时间义,但本文认为根据《现代汉语大词典》(第七版)的解释,“起来”本身蕴含着一种状态的变化,属于“看+起来”的结构层次划分,与本文对“看”类动趋式的层次划分不同,故“看起来”的时间属性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

(二)“看下去”和“看下来”

同样是突显位移路径方向的“看”类动趋式,“看下去”在现代汉语中可以表达时间义,如例(24),而“看下来”则为概括总结义,如例(25)。究其原因,这与“来”和“去”在位移路径中的指示作用密不可分。汉语学界针对汉语“来”和“去”的研究众多,学界较为认可的观点是“来”的指示方向为说话人的心理位置,“去”指示离开说话人的心理位置。国外学者恩菲尔德(Enfield)[10]的研究指出,“来”和“去”不仅起到空间指示作用,还有着人际功能特征。“来”的人际功能特征表现为“说话者领域”(engagement area)的进入,说话者所指对象进入说话者领域后,分享领域的同时和说话者不可避免地产生互动。松本(Matsumoto)[11]在阐释“来”的人际功能特征时指出,这种进入说话者领域后的互动可以是假想式互动,可以弥补说话者所指对象位移方向的缺失。“看”类动趋式中“看”与“来”的直接组合也验证了这一观点,即使视线位移方向缺失,“来”的人际互动特点提供了和说话者有假想式互动的语义发展的机会,从而使说话者在假想式互动中产生的感想、感受和观点得以展现,使“看来”最终发展成推测义。松本进一步指出,“来”的功能性特征还可以表现在朝说话者/听话人在说话当会儿的空间移动,也就是说“来”是和说话者/听话人当时的时间联系在一起的。“去”则相反,是离开说话者/听话人说话当会儿的空间进行移动,不与说话者/听话人当时的时间相联系。因此,在“看”类动趋式中,“来”与“去”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语义分化的作用,两者在与相同的方位词搭配时语义差异最显著,在任何语境下都不能互换。如“看下去”和“看下来”,前者不涉及互动,也就不会发展成具有互动特点的说话者主观义。因为“去”的指示作用,不仅有远离说话人心理位置的语义特点,也和说话人/听话人所在的时间拉开距离;所以,“看下去”虽然突显垂直方向上的位移路径,但其语义演变成为水平方向上的时间继续义,这和国外学者博罗季茨基(Boroditsky)[12]的研究发现一致——汉语不仅用空间水平面来隐喻时间,还常使用垂直面。“看下来”则主要因为“来”的功能性特征,使“看下来”组合呈现互动性特点和即时性,促成了“看下来”的语义发展带有说话者的主观义。

(三)“看上去”和“看下来”

前面指出,“看上去”的语义发展和其位移路径的构形维度以及构形数量有联系,“看下来”的语义发展和其位移路径的指示有关,这里要说明的是汉语“上”和“下”的认知特点。国外心理学家哈伯德(Hubbard)[13]的实验表明,受试者总是期盼物体朝下位移,有着对向下位移的认知倾向。同时,受到可视性(visibility)和可及度(access)的影响,一般情况下,相对于“上”而言,“下”更容易做到,更能够接近说话者,所以当语义发展靠近说话者主观认识的时候,“下”和“来”就自然走到了一起。“下”与“来”的组合不仅可以出现在“看”类动趋式中,还可以与言说类动词和实义动词搭配。例如:

(30)“这样说下来,你倒可以安心了!因为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你自己。”(徐志摩《我的世界太过安静》)

(31)“这些零零碎碎的存户都是老公司手里做下来的!现在陆续提去有个六成了。”(茅盾《子夜》)

例(30)中,“说下来”在句中起到话语标记的功能,表明说话者的主观认识。例(31)中的“做下来”后的感叹号表明了说话者的强烈态度,带有个人主观色彩。“上”与“下”相比,在可视性和可及度上都略逊一筹,与说话者没有“下”那么接近,“上”也就不容易与“来”相配,而只能与“去”构成组合。语料显示,“看上来”动趋式的语料只有4例,并且都可以用“看上去”替代。例如:

(32)姚太太对女儿说:“这位‘标准美人’看上来(看上去)顶伶俐的,怎么竟是个笨蛋,听音乐嫌闹!”(杨绛《洗澡》)

除此之外,根据吉布森(Gibson)[14]的“区别性”理论(differentiation theory),“上”在认知过程中常常带有区别性特点。在“上去”的非“看”类动趋式组合中,我们发现,“上去”常用于突出个别因素的区分性特征。例如:

(33)哪怕你说的什么都不是,那后期再给你做上去,掌声、笑声,那感觉一样很精彩。(郭德纲《相声集》)

(34)小一点的、不太引人注意的东西,根本没有写上去。(赵树理《三里湾》)

例(33)和例(34)中的“做上去”和“写上去”的内容都是说话者为了区别于其他同类事物特别强调的。 “看上去”同样如此,说话者用来强调所指对象具有区分于其他同类事物的特点,如例(1)中金箔的“特别薄”的属性,例(12)中一颗星“旋转中心”的特别属性,例(23)中他“无所不知”的个人属性。

(四)“看进去”和“看出来”

“看进去”和“看出来”的语义在“看”类动趋式中也有所发展,“看进去”的语义演变为被吸引或理解吸收义,如例(26)。“看出来”演变成发现义,如例(7)和例(27)。两者都可以添加可能态标记“得”和否定态标记“不”构成短语。两者的语义发展方向虽不同,但其语义演变离不开两者位移路径的构形特点、维度以及位移路径中突显的不同矢量要素。“看进去”突显矢量要素中的“到达”,“看出来”突显“出发”,两者的视线位移路径的构形都是三维带有容器特征。根据松本[11]等关于不同语言指示词的功能研究发现,说话者位移如果发生“看不见”到“看见”的状态变化都会给功能性的指示词制造机会,使其功能得以实现。结合汉语分析,如果“看出”的说话者位置在构形容器外部,说话者看不到容器内部,隐含了一个状态变化,与指示词“来”结合后语义变得丰富 ,不仅可以保留视觉义,更是扩展出了说话者对于看不见到看见状态的发现义。当看见的状态保持不变的时候,语义比较单一。如“看进来”在语料中始终是视觉义的表现,即使添加可能态标记“得”和否定标记“不”,仍是以视觉义为主。其原因可能是“进”突显视线位移路径中“到达”矢量要素,与靠近说话者心理位置的“来”语义接近,两者叠加后语义保持不变。

“看出去”的位移路径构形特征和“看出来”一样,但不同的是,“去”的指示作用使两者产生了语义分化,加之“看出”的说话者位置处于看见的状态,使“看出去”的语义比较单一,以视觉感知义为主,如例(35)。“看进去”中,虽然“进”突显位移路径中“到达”的矢量要素,但因为“去”的指示作用,表现出离说话者而去,语义相应产生变化。通过语料,我们发现趋向补语“进去”在非感官类动趋式的组合中,“进去”的内容在视线位移目标上可见。例如:

(35)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可看见一条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古龙《陆小凤传奇》)

(36)“杏帘招客饮”,酒旗在招客人,“在望有山庄”,看上去“杏帘在望”四个字就做进去了。(蔡义江《大观园里论诗才》)

例(36)中的被做进去的“杏帘在望”四个字显现在视线位移目标酒旗上。但感官类动词不同,例(37)(38)中“看进去”“听进去”的内容和位移目标都没有在语言形式上表征出来,只能被理解为感官所涉及的注意力、理解力离开其感官载体,进入人的大脑内,从而演变成为被吸引和理解吸收义。例如:

(37) 以前有很多同学说都认为这点不是特别重要,说每本书都有自己的特点,只要深入看进去,效果都差不多。(百度文库2019年9月6日)

(38)我爸爸起初还听,渐渐不听;渐渐不听也听进去不少,于是抓起烟缸扔出去。(严歌苓 《人寰》)

(五)“看过去”和“看过来”,“看回来”和“看回去”

通过语料我们发现,突显位移路径中“过程”矢量要素的“看过去”“看过来”“看回来”“看回去”的语义和“看”的视觉感官本义联系最紧密。这可能是因为这一组的视线位移目标更为重要。例如:

(39)她循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中年妇女,她没有躲开娄红探寻的目光,皱着眉头,好像在替娄红感觉疤痕带来的疼痛。(皮皮《比如女人》)

(40) 第二、第三、第四、第五辆车我顺序看过去,与第一辆流动车的招式大体相同,玻璃罩内,有荤有素(《市场报》1994年A)

(41)我直起腰摸烟,看了眼坐在另一头看录像的金燕,她扭脸看过来,我冲她一笑,点上烟回头压低声音对许逊:“别你大爷了。”(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42)加拿大网球运动员格林伍德已经挑了四五张照片,还在爱不释手地一张张看过来。(新华社2001年8月新闻报道)

(43) 她几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谁看她她马上把谁看回去。(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44)“对吧?”她看一眼老头子,老头子也看回来,醉意和醉意缠绵了一会。(严歌苓 《一个女人的史诗》)

上例中,不论是“看过去”还是“看过来”,都有着明确的位移目标,如例(39)中的中年妇女、例(40)和(42)中的车和照片。位移目标设立好后,可以循着目光,可以按照顺序,可以扭脸如例(41)。“看回去”“看回来”则有着两个互相依存的明确位移目标,如例(43)中,她“看回去”发生的前提条件是有人看她,然后她再朝看她的人进行视线位移。例(44)中,老头子针对“她”看回来也是在老头子被“她”作为明确视线位移目标后发生的。位移目标的明确性使这一组“看”类动趋式的位移路径一目了然,并且构形上都是一维线形,路径中的“过程”矢量要素也得到突显。不过,位移目标的明确性也限制住了这一组“看”类动趋式的语义发展而停留在视觉感官本义。

综上所述,“看”类动趋式的语义演变离不开其趋向补语所体现的位移路径构成要素的特征。突显位移路径矢量要素“出发”、视角距离近且观察点突出、位移路径构形带有容器特征、以“来”结尾的“看”类动趋式语义较易演变为说话者的主观认识,包括主观评价、推测、发现和概括总结。突显位移路径矢量要素“到达”、以“去”结尾的“看”类动趋式语义则倾向于演变为被吸引和理解吸收义。突显位移路径矢量要素“过程”、位移路径构形维度为一维线形、突出视线位移目标的“看”类动趋式语义发展则相对受限,以视觉感官义为主。突显位移路径垂直方向的,语义发展分化成两条路径:一条路径突显“上”的区别性认知特点,以及全局视角模式,与“去”结合,经过高频使用,演变为主观评价和推测义;一条则是突显“下”的向下认知倾向,和不同的指示词结合形成不同的语义。见表2。

表2 “看”类动趋式语义发展

四、结论

本文把现代汉语的“看”类动趋式看作虚拟位移表达,以塔尔米的位移事件框架为理论基础,主要根据位移路径中的矢量要素,位移路径的空间维度、构形特点、数量以及观察视角的不同模式,位移方向以及指示的不同特点,对现代汉语的“看”类动趋式进行分类和特征分析,并据此和“看”类动趋式的语义演变相联系,得出突显的概念要素不同,语义演变不同。当突显位移路径维度和构形特点,同时突显位移路径中“出发”要素,与“来”相结合时,语义演变为“发现义”;当突显位移路径中“到达”要素,与“去”相结合时,语义演变为“理解吸收义”。当位移路径中垂直方向得到突显时,语义演变根据“上”“下”不同的认知倾向,与不同的指示词走到一起,语义发展也相应不同。除此之外,对“看”类动趋式中不引人注目的“看过去”“看过来”“看下来”“看回来”“看回去”等,本文也分析了其语义变化特点和其突显概念要素之间的联系。皮利辛(Pylyshyn)[15]认为感知系统是语言获得语义的主要途径,感知内容有着丰富性(perceptual affordance)。空间关系是认知理解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研究“看”类动趋式的空间关系和位移事件特点能对汉语的感知系统表达研究有着启示作用,今后还可以从跨语言对比的角度进一步挖掘汉语感知系统表达的特性及其特殊的语义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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