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水
2024-01-28漆宇勤
◎漆宇勤
古老的水
一条河流、一条山溪、一泓细泉的源头,你看见新生的泉水在浅泊中就已古老。晨风里,空山寂静,小小的水汪,那细微且绵长的皱纹无处藏蔽。
往更深处张望,孕育出所有泉水的山岳,养育泉水神性的葫芦,它们都深谙腹语和隐身术。故事里总是有无所不能的神仙,他们的葫芦里分别装着山岳和泉水,自带久远的年岁特效。
你看见长着皱纹的水面,便结识了怀揣葫芦的道骨仙风。这世间的水流便都可以冠以古老的前缀。古老的水流往前走,朝着宿命的方向,赶赴一场朝拜,永不停歇。
路上,它遇到一些散发香味的植物,遇到一些身姿袅娜的水草。还有更多,迷人的水蛇有着符篆般的玄妙花纹,悠游的河虾有着拟人化的生动表情。它们都年轻,让古老的水流陷入前世今生轮回的迷惘。
只有路过的石桥,一座又一座,同样古老,同样有着相似的面容。
南方古老的石桥上,每一座都长出一些藤蔓。石桥上,古老的藤蔓,每一簇都可以称为薜荔。途经石桥的水流不知道薜荔的种子来自何处,来自哪座仙山。行经石桥的路人,不知道为什么多数石桥上都长着薜荔,而不是其他草木。
硬骨头的石桥,需要柔腻的薜荔浆,调和漫长年岁里积累下来的燥热与咳嗽。
古老的水,需要神性的桥,陪伴着,越走越深,越走越老。有时候也相反,古老的水与古老的桥,越走越轻浅,越走越年幼。
日思夜想
鸟群,像一团映入水中的墨散开,然后又聚拢在县城上空,描写深秋的字样。很多年前你看视频,沙丁鱼的拥挤与它们类似。还有另外一种类似的事物出没在大院内,但你绝喊不出他们的称谓。
还记得那光鲜的稻草人。它穿着花衣服,撑着遮阳伞。哦,有时也戴着帽子,手持长竹篙或短竹竿。在视线的更远处,田野的另一边,也有一些简单的草扎人,两根棍子撑起,就是隐喻的稻草人,在寒碜的田地里承担守护的职司。简单和繁复的对比中,就像冬天的旷野也有了穷人和富人的区别。
夏天里,在香樟林边住着,便觉得每天都是大风天气。它们的树冠足够大,足够高,叶子足够浓密,最适合在风中大幅度地摇摆,透过窗户传来巨大的声响。它们向世界发出如此巨大的信号,但始终没有喊来一个人能尝试解救自己。
鸡蛋有着完整而温润的蛋壳。而鸡崽出生后留下的空壳总是碎裂成两半或更多。这是它们留下的房子,在出生之地看着细弱的小鸡蹒跚学步,看着鸡鸣喈喈。多像在冬天里的故乡,看着进城的孩子。我相信,此时,他们定有相同的心思与情绪。
人群中,那些沉默的脸,隐藏着多少委屈。在辽阔的世界和土地上,多少人被生活辗出伤痕又掩去伤悲。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也请认真地回答我,谁敢对着镜子说没有。
一杯水映着月色和虫鸣。我们对坐,在敞开的亭阁里说到很多人和事。酝酿了许久的一个比喻终于被吐了出来:那些人与事,多像是在密闭的房间内打蚊子,没有拍到时,总觉得遗憾和不甘,等到“啪” 地一声打着了,又恶心两掌间的蚊子血。
泥有了生命。泥有了生命并淬火,便改名陶瓷。其中的一种,以蜂窝为前缀。现在,无处不在却看不见的洞,是石头的另一种形态,或曰石质的轻。蜂窝陶瓷是会呼吸的泥土,关联硫,关联酸,关联清净的水和干净的空气。这泥土内部的管孔,将尘埃吞噬和吸附,让淬火的世界,一天比一天更美好。
大象,这庞然大物,被渺小的人类驯养和征服。那些笨拙的表演者,那些受到戕害的表演者,眼里满载着被强迫的悲哀与无奈。那一天,我只看见游客拉扯着大象的耳朵在照相,却不知道,感情丰富的大象在翻腾着什么心情。
书上说:作为一种动物,人类有着自己的尊严。
盛 开
太阳落下来,夜色舒展,鲜花盛开。一朵花蓄势已久,等待一次尖锐的疼。这一生,只开口说一次话,睁眼闪一次光。盛开在夜色里的花朵渲染整个天空的绚烂,一次惊艳,便是一生。
隐约的鸽哨在遥远的地方响起,隐约的故事在排练中就熟稔于心。当天空最终被点燃,枝叶是多余的,一切铺垫都是多余的,直奔主题,直奔岁月里平安如意的吉祥。
在大纸上作画最好,最自由;在整个夜幕上开花更好,更自在。它的香,不引蜂蝶,只陶醉抬头看天空的人。我已等待经年,只为烟火的多彩。多么好的夜空,开着没有根系的花朵,只一瞬间,便是最美的风景。
最美的风景里,一朵花,两朵花,一万朵花。一颗星,两颗星,一万颗星。
又想起烧竹节的那个人,爆声清脆,烧竹节的人,心便安稳。又想起取硝炼丹的那个人,火爆频繁,炼丹药的人,心便犹疑。
古老的时代名叫唐朝,充盈温度和暗香,深山里打猎的李畋在竹节里装上土硝再点火。他的长衫上沾染硫磺的香味。于是,千年之后的风不再是风,雪不再是雪,烟不再是烟。无数朵鲜花从没有根的纸张边缘次第舒展,百转千回。
潮声回响。黑色的蝴蝶在黑色的夜空翩跹,蓝色的蝴蝶在蓝色的夜空翩跹。当火树银花的画卷展开,色彩的盛宴终于开始。张狂的红,张狂的蓝,张狂的夜色,突然雪白如练。情节早已安排好,一朵花盛开之后,迅速凋零,落满一肩黑色的泪;一片夜空被点亮之后,迅速痊愈,回到满眼真实的黑。
那么,不要绚烂吧,不要盛开,不要这种绚烂之后的寂寞和盛开之后的凋零!
可是,必须相信,决绝,有时更是一种宿命。如竹之开花,如蜻蜓点水,如一枚焰火的盛开。
文字本身充满隐喻。一次盛开,实际就是一场寂寞的开始。就像那个孤独的人,在开满烟花的夜空下独自转身,等待一滴泪从脸颊滑落,跌到地上。
光芒的内核从黑的深处取出
我们先说煤炭,说深藏于地下的温暖和力量。
我们先说安源,说蜿蜒于大地的铁路和远方。
一个孩子路过安源煤矿,见证黑暗中取出火种,见证充满阳刚的人将坚硬的黑暗一寸一寸咬下来。
那一年,手持油纸伞的人从湖南走来,到安源探亲;教书的先生姓李,乘火车而来,到安源点亮夜读的灯盏;新来的少奇先生暂时不为人识,适宜站到前台代表工人去说话。
现在,1922 年的故事早已酝酿、构思、起草。惯作牛马者,如今要做人!
开火车的人停下火车,持风镐的人放下风镐,喘口气。罢工,罢工!一块焦煤在安源缓慢苏醒,被掏空的生活不忍触摸。一些光芒的内核即将从黑的深处被取出,烧掉自己,也烧掉这不清不楚的羁绊。抱团取暖的安源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长久为世界贡献温暖的人,今天将点燃更多的热量。
在逼仄的街道上,一个孩子为辛劳的父亲喊话,一个劳累半生的男人为家人喊话:我们,需要更多的自由和尊严!
我们,终于让阳光下闪烁红色的光芒……
谈 判
往南边去,也是往繁华的地方去。往海边去,也是往发达的地方去。在一栋又一栋的高楼里,在一张又一张的会议桌上,沟通,谈判。谈要素,谈区位,谈政策,也谈真金白银与真抓实干。
在此之前,初登门的考察,再登门的邀请,三登门的沟通,已经完成。从此,一个性格内向者在平安路65 号学会热情和澎湃,一个谨小慎微者在平安路65 号变得更加谨慎。一个古板执拗的人在谈判桌上学会妥协,学会博弈,学会在坚持与让步间找到平衡,找到产业追求与招引政策之间的几何相交,也找到投入与产出之间的忐忑称量。
一个精于算账的人在为一个项目算账也在为自己家园算账,一个密集谈判的人在为一个产业谈判也在为内心坚守谈判。谈过这一次、这一天、这一个项目之后,转身便重新贴上不善言辞的标签——这半年要说的话,在这一天都已经用完。深夜入睡时要跟自己的交谈,在这一轮谈判中也都已经释放。
签约之后,你笃信,可以坦然猜测谁将持针砭之笔恣意评说今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