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梦与废墟
2024-01-27刘靖莹
这篇小说读来犹如在梦境一般,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穿插在一块。但仍能辨认出独属于个体经验的那些所谓乡愁的部分。作者以梦为马,在两条少男少女的情愫线之外,又用暗笔描绘了当今一个小县城如何参与全球化的流动。至此,小说完成了它所不为外人道的那种独属于小说作者的“经验的乡愁”。
——大头马
假如我不来认领,就永无人来认领。这世界上之所以会有无主的东西,就是因为有人失去了记忆。
——王小波《万寿寺》
她写作的时候,就想做一个写作的梦,梦里有一条蛇,一个年轻的皇帝,一个成熟的刺客,一把刀。但这是本记忆不断退出的小说,醒来后就渐渐忘记了。她觑着眼往巷路里看的时候,那里有一座瓷造的观音。
这天是七月十五,正宗的鬼节七月半,盘踞了半个月的魂魄结束了各自的访邻寻友,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和缭绕的香火里重归地府。送过斋饭以后,我第一次觑见那观音的造像,是在花田里祠堂的条桌上。那时花田里還没被划成永城新区,过了禾河就是中洲岭,推土机刨出一条通到半山坡的土路,经过数年经营,勉强攒成一个居民住宅区。土路北边是用拖拉机运出的一条臭水沟,不多时就成了人人默认的垃圾场,长长的坡道上红白绿黑杂陈,经常能看见不同的野狗咬着塑料袋或垃圾乱滚,夹着尾巴在路人的呵斥声中远远逃窜,狗帮逐渐成势,边狂吠边发出黏腻的交欢声。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一对夫妻的故事。
晓霞家前面过去是块鱼塘,后来被填平,两个哥哥各占一半地皮盖起自建房,和祖传的老屋围成一个院落,他们都说这块地阴气重,哪怕燠热的炎夏,进了老屋就跟浑身过了一遍冰水似的。这片儿地下水位线不深,家家户户都有自家打的水井,天然的井水能冰得人由里到外打个哆嗦,晓霞从小拿井水当摩丝,将两绺八字刘海固定在额头两侧,还能把头发编出几十种花样。她读书时成绩不好,看见歪歪扭扭的字符就跟头皮里长了虱子一样上蹿下跳,考虑到上头两个哥哥已经顺利置业,娘家人颇可倚仗,家里人一合计,也就松心放养,不指望晓霞成为十里八乡知名的才女,专心将其锻造成一块待嫁的材料,针线家什孝道规矩样样提点到位,她也乐意日日跟在大嫂屁股后面招猫逗狗,看大嫂在露天的礼堂里摸麻将,听各家婆姨边择菜边唠嗑,修炼一对顺风耳,将每户人家往上数三代的风流腌臜事听得一清二楚。
“我这个人没什么常性,懒,易怒,巴不得全世界都照我的心眼摆布,吃不了半片指甲盖的亏,虽然没什么主见,但是姆妈和嫂嫂劝过我的,我都照做了,谈不上喜欢,也说不出有多嫌恶。”晓霞在我前面嗑瓜子儿娓娓道来,半片瓜子皮粘在她的下嘴唇上,像她这辈子仅有的污点。
后来,晓霞在丝绸厂做工,工厂的活计琐碎又寂寞,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如同卷进机床里的一摞摞棉花,受力均匀,动弹不得。真丝从蚕的嘴里吐出来,由活的变成死的,被机器轧成规整的制品,送到人身上,再由死的变成活的。在丝绸厂,她认识了文涛,文涛在缫丝的间隙总觉得自己是被寄生的桑叶,有种自我牺牲的悲愤。某日主任过来巡查,四处找不到人,最后在运货的板车里看见文涛挂出来的一条腿,他显然正在与周公会面。“后生,要睡回家去睡,躺在这里影响不好。”主任叫醒文涛,屈指在门板上重重扣了两下。过后几天,家里人询问文涛怎么不去上工,文涛搬出主任的原话,一双眼睛半张半闭,认为自己是“合法休假”,丝毫不以为意。家里二叔只好托出跟主任小学同学的交情,说自己这个外甥“有点木呆,刚进社会不懂人事,但心眼诚实,请多担待,绝不再犯”。
文涛家本是三代贫农,后来文阿爷当了兵,退役后在县政府谋了一个文职,从此习书学画,靠着单位分的前后两间平房养育四个子女,勉强吃上了商品粮。俗话说,第一个孩子照书养,第二个孩子照猪养。无论几个孩子,老二永远容易成为不起眼的那个,文阿爷偏心老大,天天把“你们大哥”挂在嘴边,文涛心里不服,变得沉默寡言,他跟老奶更亲。饭桌上的老奶总是神神道道,用鸡爪一样的枯指在台面上比画着说:“人哪,名字不能起得太大,喜欢压死气运,隔壁那个没爹没娘的小白菜,被自家叔婶取了个鑫鑫的小名招财,招噶财哦?前几天差点溺死在河里,这是身上带的金子太多,阎王爷也想往回收啊。”神神鬼鬼的故事最易扰人心肠,文涛记了老奶的故事几十年,逢年过节就拿出来润色,并认为自己的名字和八字犯冲,才会这样时运不济。他在丝绸厂待了八年,前两年夜夜做梦,梦里永远是那场考试,他前一天晚上睡眠充足,知识点星系般在头脑里旋转,他下笔如下刀,刀刀剜中考题的心脏,轻盈的喜悦包裹住他的身体,放榜的通知栏就在眼前,他睁开眼,耳边是机器嘲哳的轰鸣,回潮的夜里有蛐蛐在不屈不挠地求偶,发出“唧——唧”的噪声,几乎盖过机轴转动的声响,文涛两腿一蹬,翻身在板车上坐起,尖锐的痒意从脚底板攀爬到膝盖,脚麻了,文涛心想。
在进丝绸厂之前,晓霞也抱着闯荡的心思去过广东一趟,南下打工,时髦。人声鼎沸的珠三角不止有争奇斗艳的大百货商场,也有无数隐没在河滩边的加工厂房。即使有专人牵线,避开了打工潮下的很多暗坑,没有在河沟里狠狠摔上一跤,晓霞也很快对这个地方丧失了兴趣,坐上摇摇晃晃的班车返回出租屋时,她看不到人们口中相传的这座城市的开明先进,广东的人实在太多,挤得她头脑发昏。在繁华的新兴都市磨了半个月洋工,晓霞觉得在外地受气不如回家耍横,卷起铺盖坐上回永城的长途汽车,从此一辈子没想过挪窝。认清了自己无论在学业还是事业上都不是那块料以后,晓霞与世无争,老老实实钻进两班倒的丝绸厂,每天准时上下工,在机器休息的间隙跟前后工友聊一聊时新的布面,还有些街谈巷议的男女私情,就这样专心八卦至法定结婚年龄。同一个厂子的已婚妇女总是擅长帮助适婚男女解决人生大事,能够内部消化更是喜上加喜。同组的马大姐就热心过头,在休息的间隙一手打毛线,一手拖过晓霞拉纤说媒。“要说这丝绸厂里面,其他男的都鬼精。只有文涛这小伙子老实蛋一个,见人先红脸,年龄很适宜,家里也是街上吃商品粮的,就是不爱说话,门当户对吧。”几句话的工夫,马大姐已经勾出了一小块八字花纹,吉祥扣似的在她手指间翻上翻下。晓霞心比天宽,认为自己可嫁可不嫁,将对方的信息一律转达给大嫂,大嫂四方探听回来后,觉得文涛条件不错,翻皇历选定一天吉日,两人正式相识。
初次见面,实在无话可说,两人只好把散步当作约会,沿着工厂外的滨江路慢慢往前走,县中心还在搞建设,娱乐场所都被脚手架围困,广场上用雨布盖着一包包水泥。绕过一地建材,晓霞的白布鞋踢到石头,一个趔趄就蹭到一块灰,与此同时,以丝绸厂的生产和八卦为中心的聊天素材也已经穷尽,突然的沉默显得四周分外阒寂,晓霞盯着鞋上的那点灰开始烦躁,觉得马大姐口中的不爱说话约等于哑巴。时节将近仲秋,前几天刚下过雨,禾河的水比平常涨了一小半,淹没了泥泞的滩涂。叮叮当当的铁器音从远处的巷路里顺着潮湿的河风穿过他们之间,声音由远及近,戳破了微妙的尴尬,这是卖米糖的老倌人又出来了,文涛喊住叫卖的老人,“称一块钱的米糖”。老倌卸下扁担,在砖头大的冻米糖上敲敲打打,抖着手调整了半天秤砣,文涛盯着托盘里的米糖走神,摇摇摆摆的秤杆像在晃动他摇摇摆摆的心,晓霞从文涛手里接过那一袋米糖后,也若有所思地观察起来。米糖的表面覆盖着细雪状的糖霜,切口处才露出麦芽糖的底色和因未经充分按压而出现的真空。“女孩子,多吃点甜的。”文涛这句含含糊糊的话在二十年后还是晓霞的取笑对象。米糖化在嘴里的时候,会先从舌根开始发麻,如果不耐烦地用牙齿去咬,就会难看地黏在每一条牙缝里。这真是一个错误的约会选项啊,晓霞嘴里含着米糖,享受起河风与沉默。她被这一口的麦芽糖齁得唇干舌燥,于是拉文涛来路边吃凉粉,加醋、撒糖,透明的凉粉里镶嵌着几粒没有清理干净的木瓜籽,晓霞临时起意,恶作剧似的往文涛碗里挤了三大泵陈醋,哈哈大笑。随后二人步行回到花田里,见到洒扫的大嫂,几人寒暄一阵,认为婚事可议。
大嫂认定文涛,只因他面相敦实,不造口舌。文涛在婚后专注考试,却因太过紧张忘记带准考证,面不改色地再来一年。因花田里过于偏僻,夫妻二人寄居在晓霞娘家,平分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卧室,从此在老屋里度过十四个年头。丝绸厂的效益越来越不好,晓霞经人介绍,跳槽到银行做打字员,卧室的墙上贴着邓丽君画报及一张五笔输入法字根表,晓霞受此口诀指使,一区横起笔,二区竖起笔,三区撇起笔,四区点起笔,五区折起笔,将一份份文件方正、清白、妥帖地送到每个岗位。文涛终于通过公务员面试那天,给晓霞买了一支粉红釉面的翻盖手机,晓霞一手举着蒲扇,一手用触屏笔在手机自带的星座配对游戏里选中两个人的星座——天秤座和双子座都同属风象星座,在初次见面时就会产生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的感觉,彼此会敞开心扉。晓霞啪地把手机一扣,在篾席上笑得发抖,文涛跟着重复,惺惺相惜。
基层公务员要下乡锻炼三年,再根据表现酌情调任,文涛花很多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四方形的前车灯能射五米远,两边的橘色转向灯顺风耳似的服贴在两侧,轻轻拧动把手,车身里传出微弱而有力的嗡鸣,一股热烘烘的汽油味儿从发烫的排气管口散出来,文涛深吸一口气,把三十四岁的星空、秋夜的蝉鸣和刺鼻的车尾气通通卷进肺部。这天是中秋,照例要在院子里拜月光,几家人都凑到一起,放好冬枣、蜜柚、月饼等各色贡品,点起香烛祭月,发红的火光燎亮了贴在大门口的兩具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在火光和月光的映射下显得威严高大、诸神莫近。晓霞闲话说闷了,拉着文涛去滨江路兜风,她坐在文涛的新摩托上数路边的灯牌,文涛在这个时候倒展现出近于狂野的车技,显示出一点青年人的气性来,摩托车轰隆一下开到五档,周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彩条一样的光线从眼前闪过,车轮毫不畏惧地撞进一个土凼里,溅起一大摊黄泥,文涛哇啦哇啦地唱起荒腔走板的“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胸腔里的共鸣混着巷路里提着柚子灯笼的小孩的尖叫声飞向遥远的天空。“你要寻死啊!”晓霞用力去掐文涛的胳膊,在这自由的一刻,她的舌根仿佛又泛起软化的麦芽糖齁麻的触感,一阵轻柔的战栗。前面的路被施工队挖断了一半,文涛的车速不情不愿地降到三档,糊成一团的灯牌这才重见天日。怎么灯牌上全是电动车广告?晓霞开始不耐烦,扯着文涛的汗衫下摆大喊:“搬家以后,我也要买电动车!”
老屋要在几年内拆迁的消息比搬家来得更快,为响应城市建设,永城县在这几年重新规划了好几块地皮,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大多被推倒,居民们陆陆续续都盖起了自建房,统一标准,红瓦白墙,漆写着“统筹城乡发展,建设美好房屋”。晓霞的姆妈去得早,老屋本是为大嫂家的孙儿留作婚房的资产,并不急着推倒,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幢孤零零的老屋夹在一堆四五层的西式自建房中间,更突出其潮湿阴冷,往时会飞回檐下筑巢的燕子也早已寻不到入门的确径,燕儿也迷路了呢。大嫂拉亮堂屋的白炽灯,镇流器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反而显得屋内黯然一片。适时文涛和晓霞已经攒下一部分家底,大嫂帮晓霞看好了一套老街附近的商品房,认为各方面都适合一个三口之家入住。面对大嫂和晓霞的决定,文涛罕见地提出异议:“最近行情好,我们可以先投一点试试水,大哥前几天找我喝酒,也鼓励我抓住这几年经济上行的机会。”文涛搬出晓霞的大哥,让大嫂和晓霞不得不沉默。这些年股市的风刮得厉害,谁都能说上几句牛市熊市之类的术语,文涛下乡回来,也学着周围的同事每天坐在电脑前专心观察那几条上上下下的折线,在这种游戏里,他似乎体会到某种被压抑了多年的激情。工作……文涛有时候看着被随手扔在条凳上的公文包发呆,在乡下的那几年,他走访过数个村庄,惊险时为调解村民之间的纠纷被锄头抡伤过手臂,也曾在山火频发的季节作为先锋冲上第一线。调回原单位的科室上班以后,包裹住他的反而又是一种极大的苦闷。我已经不再年轻,文涛在一次次微妙的人事变动里认识到这个冷酷的事实,我也并不机灵。偶尔在回家后面对晓霞对他心直口快的讥讽,文涛会觉得自己突然回到了那个在丝绸厂的夜晚,分不清梦与现实,只有麻痒的刺痛从脚心往上传导,外头有蛐蛐的鸣叫。
“这是一种衰弱的感觉。我想,每个人都会有满足精神需求的渴望,但是那些日复一日的东西会在时间里慢慢溶解你的……怎么说呢,热情。”文涛在我面前说这话时,语调里有一种释然后的松快,“你会感到,你必须抓住点什么东西,来杀死自己身上多余的时间。”
晓霞直到面对文涛的坦白时才明白,她的丈夫多年以来如同岩石一般坚硬的沉默背后,有着近乎孤注一掷的赌性,这种赌性仿佛一个缺口,必然要成为他得以寄托的地方。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认命的人,我才是。面对人生中一场因经济而起的婚姻危机,晓霞头一次有了审视来路的想法。命运的悖谬感并不只能出现在生欲或死欲到达极致的时刻,而可能只是发生在日常生活破裂的一刹那,无波无痕的生活实际上又是多么的脆弱啊。古代的戏文里唱,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原来除了领受之外,我们别无选择。晓霞站立在负债的事实面前,居然感觉自己得到了某种领悟。
在文涛下乡的那几年,出于看家护院的需要,晓霞养了一条叫作娇娇的土狗,土狗很好养活,只要不在意它们身上乱爬的跳蚤和时不时拖进家里来的垃圾,将每天的剩饭剩菜一拌,足够为其养老送终。但猫猫狗狗显然也有属于它们自己的命运,当晓霞发觉文涛对存款问题的隐瞒,对他进行逼问的时候,娇娇背上的癞皮癣已经蔓延到腰腹,大片的皮毛粘着血肉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下掉,癞皮像世界地图一样随着时间扩展版图,人类将要实现环球旅行,它却行将就木。
文涛和晓霞这几个月的生活过得混乱不堪,争吵但又无益于现状的事实往往催生出绝望,早就分不出稀薄的精力来关注一只已经无法撒欢护院的狗。任凭娇娇的皮肤病发展下去,也只是徒添它的痛苦。第二天,晓霞去大世界请来专业人士,准备正式断送娇娇的一生。晓霞想起娇娇第一次见到骑着摩托从乡下赶回的文涛,它坚持不懈地对着他狂吠了一个小时,而在它终于接受了另一个主人的如今,也是它在几天前用与当初相似的狂吠将大嫂从隔壁家的牌桌上吸引回家,发觉了夫妻二人争吵的端倪。
在晓霞的印象里,大嫂一直是一个类似姆妈的角色。大嫂的身上富有一切在生活里细心打磨过的品质,世故、精明而又体贴。晓霞从童年时起就一直信任着这个女人,大嫂好像天然地具有某种地母般宽阔的特质,作为她家的长媳,她就代表着整个家族的女性,晓霞深深地明白,做媳妇和做女儿是不同的,会包容她的姆妈,却会对大嫂投以最挑剔的眼光,然而大嫂往往全盘接受、任劳任怨。在晓霞对是非善恶还没有什么概念的时候,总能看到大嫂为了几分几毫用最刻薄的语言与外人争吵,这是大嫂从生活里习得的真经,也正因为如此,大嫂手把手教会了她现在所熟知的一切持家技能。大嫂就像一只母鸡,只会张开翅膀驱逐那些在鸡圈之外的仇敌,再将“自家人”牢牢地庇护在温暖的羽翼之下。
夫妻啊,床头吵架床尾和,没有那么容易就过不下去的。这时节无缘无故的雨水是越来越多了,低空挤着无数只仓皇的蜻蜓,黑云正在从远处灰蓝的山隘背后涌现出来,如果现在走到田埂上去望一望,应该能发现打雷过后突然冒出来的雷公菜,这种只有雷雨天气才会突然成片生长的野菜,伴随着晓霞关于雨天的记忆,在下雨之前,不用看天,就能闻到空气中一股潮湿的雨味儿,纱窗外的风往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灌,晓霞觉得自己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潮气,大嫂的话像隔了一层水膜似的,在这个时刻,过去与生俱来的依恋让晓霞几乎有些怨恨起这个如姆妈一般的嫂嫂来了。她惊讶于大嫂依然是如此娴熟地处理着她满地狼藉的生活,她用自己经年的生活智慧安抚晓霞混乱的内心,而晓霞過去从未将这种能力当作一种多么独特的天赋。在理解婚姻的不完美与裂痕之前,她始终觉得应该用更为激烈的方式去指责她所不熟悉的、失序的一切。所以晓霞无法接受大嫂现在的表情所传达出来的信息,那并非维护,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近似于悲悯的宽容,她一一检视过房间里被摔碎的相框、揉成一团的存折以及文涛手上拢着的碎了一地的眼镜。心里不断重复着,没有那么容易就过不下去的。
这场暴雨终于还是落下来了,雨点敲击瓦片的声音显得格外轻快和脆弱,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天依然如约而至。大嫂缓慢而坚决地将晓霞推出了房门,轻轻带上纱门的那一刻,晓霞才在泪眼蒙胧中听见身后的房屋里传出困兽一样的低吼,他又在伤心些什么呢。晓霞感到体内升起一阵晚熟的疼痛。她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儿时在街坊邻居中听说过的那些笑谈,就是生活本身。“我比你长几轮,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呢,这种事,最重要的是及时止损,要把经济权捏在手里才好,也怪我的态度没有硬起来,但是气运这种事情,谁能想到呢?心里有疙瘩正常,夫妻日子还是要过呀,我家的那个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但日子还是要过呀。”大嫂握着晓霞的手,以她经年的忍耐、和顺与宽容,牢牢地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子的不安、惶惑和颤抖拢在手心。
文涛和晓霞后来发现,他们应该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同窗,永城县西只有一间数得上的小学校舍,他们理当走过同一条跨过浮桥上山的小路。可惜两家方位相反,两人年级不同,在晓霞替隔壁阿婶刮姜皮赚得几分零花钱,又或者弯腰在河边撴衣服的时候,文涛正在适应自己在小学三年级就戴上的镜片和同伴们随之对他的戏弄,凹透镜拔高了脚下每一块石头的高度,想必人类的进步总是从跌跤开始,无论是视力还是婚姻。
花田新区不仅新,而且成为永城当之无愧的县中心,宽阔的柏油马路连通了商业广场和新建的学校,过去荒芜的地界渐渐热闹起来,几个大楼盘里陆陆续续亮起来有人味儿的灯光,只剩下几个谈不拢拆迁款的村落像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全新的建筑后面。自从前几年“一江两岸,一城四区”的政策落实后,永城很多地方都在发展文旅结合的改造模式,将毫无特色的自建房外表改造成老式的粉墙黛瓦,围绕着禾河建起主题夜市,傍晚灯光一开,粼粼的水波对岸,营造出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古风景象。旧时的花田里靠近新修的湿地公园,晚上总能听见公园里轰隆隆的音响放着时兴的广场舞热曲,这声音倒不聒噪,反而能起到报时的作用,晓霞听到耳边的乐声停了,就知道该到九点了。她和文涛在老屋改建后搬到花田里,托县域经济中心转移的福,这几年的生活却比以往在老城区住的时候更便捷了。文涛去年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糖尿病,已经被她勒令禁糖,他现在的工作强度已经大大下降,中年发胖,倒比年轻的时候多出几分福相,心态也平和不少,每天约着几个老朋友到处找地方钓鱼,永城河溪里的鱼多为仔鱼,钓得太多吃不完,就送几条到大嫂家去帮忙消化。
第一次在身上发现血点一样的斑块,晓霞还以为是痣。“血痣可是有福气呀。”大嫂这样说。后来体检,医生告诉她:“这是人的身体机能开始衰退的标志。书上说,肝经怒火郁血成,你懂吧?要情绪稳定,作息规律。生气血管里的血就跑得快,跑得太快血管就容易堵塞,堵塞得太厉害,就会在身体上浮现出这样的血点子,没有什么不会留下痕迹,福气和煞气一律平等、各擅其胜。”晓霞有时会突然回忆起自己的幼年光阴,她盘腿坐在塑料桶里,姆妈隔着一层红色的塑料罩子给她洗澡,一勺勺的热水泼到身上,腾腾的热气浸入发梢,天顶的光隔着一层屏障折射下来,雾化的水粒子在晕粉的光里扭结出不规则的形态,姆妈总是絮絮叨叨地重复那几句话,“靠墙墙会倒,靠娘娘有老”。
晓霞最近的乐趣是用各种型号的毛线和钩针编成各式各样的小东西,鲜花、玩偶、吊坠,许许多多的手工制品堆在家里放不下,晓霞就时不时骑着自己的电动车到湿地公园去临时摆个摊,除了要提防城管这点比较麻烦外,七夕一类的节日也能额外赚得一些零花。文涛的第一辆摩托车已经在几年前宣告报废,不是什么大磕大碰的毛病,就是发动机到了年龄,不管怎么蹬都点不着火,他换了一辆女式的摩托车,轮胎更为宽阔扁平,声响也较为沉稳。现在的文涛手握刹车,目视前方,车后绑着他钓鱼的家什,同样可以在一览无余的柏油马路上一直开出县城的边界,开向夕阳的边际线隐没的地方。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晚上不宜出门,又碰上台风过境,兜头的暴雨已经下了几点钟,雨点打在水泥地上,生出无数个迅速破裂的水泡,正午的天色仿佛傍晚,待到云層里露出半片明亮的日光,花田里的巷路中久违地响起收旧物的吆喝,过去这吆喝还收鸡毛和鸭毛,现在只收电器了。收购烂电视、烂电脑、烂冰箱、烂空调、烂电瓶、热水器、电动车、洗衣机……晓霞昨晚钩花样入了迷,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似乎感到自己有一部分将要被出卖,如羊水一般温和潮湿的海浪冲刷过她的母体,渺远的心跳声与月球的引力周期合二为一。淅淅沥沥的雨已经浸湿了摆放在大门外的一炉香灰,又是一年七月半,所有的事情总是发生在秋天,就像观音娘娘总是注视着世间,悲悯,但不发一言。
雨水是有记忆的,它从过去来,也降临到现在。
文霞醒来的时候,九月的第一场秋雨已经淅沥半晌,十五的月亮泛着毛边儿,将中秋的夜映得凄清,她已经忘记梦里有几番惊心动魄的行迹,团团的情绪却噎在心口,这些年她鲜少回乡,此次回家团圆,听大舅妈讲了半宿陈年旧事,那些父母辈的情情爱爱像是糊窗户的旧报纸,墨迹犹在,却风化得一触即碎了。她并没有亲身参与过那个自己尚且童稚的年代,但也能从徐徐的讲述里触摸到记忆的划痕。她从院子里往外望去,看见中洲岭半山腰新起的观音阁闪着五彩的灯光,无悲无喜的。在小时候,她还常常跟着信佛的大舅妈在一个个迎神送神的节日点上三炷线香,认认真真地跪拜与祈求过观音娘娘的庇护,气味比图像更加长情,多年以后,她似乎又闻到了焚烧殆尽的烟灰香气。光阴的废墟里总该有一些值得诉说的故事,这些故事既是人人口中的俗闻,也是沉潜到现实以下的人生。
节后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文霞几次下笔意图写点什么,脑海里那些模糊的印象却始终无法聚拢成一片完整的拼图,在她重复的编辑工作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就在她苦于打捞记忆而不得的时候,她收到了一篇名为“童年的梦与废墟”的文章,这篇文章如同凭空出现在文霞的收寄箱里,信封上缺少必要的来信落款,投递方式也颇为复古,信封沾染了一路颠簸辗转的尘埃,内页的题头端端正正写着作品的名字及开头——这是篇非常莽撞又青涩的新人稿件,缺乏必要的风格选择和叙事技巧,怀着复杂的心情,文霞斟酌着提笔回复:……青年人的创作,永远有过犹不及的成分,乡愁被当做武器,打磨成一块薄薄的透镜,忧愁而失真的风景于其中旋转。悖论之处在于,当这样的心性情绪作为一个“他者”出现时,往往意味着真实的事物已经丧失。但是这种寻访记忆的勇气,却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稀缺的感性资源,我们应该以更加包容的态度对待你们的创作,正如对待自己早已坍塌的童年。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刘靖莹,2003年生,江西吉安人,河南师范大学2021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