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浪
2024-01-27赵浩冰
“我们到海边去吧。”她说。
“有什么好去的,不是已经去过好几回了吗?”丈夫先说话了,嘴里的半口饭还在咀嚼。她将头转向女儿,想要以此引起女儿的注意。“要去自己去啊,我前一阵不就是自己去的。”女儿抬了抬眼,之后又将自己重新粘回手机。
接下来,丈夫开始谈论起自己的一个新项目,有关海的话题自然也就随之湮没。丈夫的精气神总是十足,声音也洪亮,好像身边坐着的不是妻女而是他手下的零星几人。她习惯性地点头微笑起来,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女儿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扒两口饭,放下碗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丈夫不满起来,质问女儿为何要如此不孝,女儿则以干脆利落的摔门声作为回应。丈夫随即怒不可遏,扔下筷子就去踹门,伴随着无休止地大叫大喊。这进一步引发了女儿的痛哭。霎时间,尖锐的声响扎满了空气中的每一条缝隙。
她说了些宽慰的话,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也不知道了。那些声响渐渐拉远,变成一片宽广的背景音。她则成了空心人,透明的思维脱离身体,飘浮到空中俯视地面。感知已然混沌不堪,但她仍旧下意识地拾掇起碗筷,端到厨房去洗。
冷水激发了生活的实感,落地后她禁不住开始思考饭桌上发生的一切。丈夫说已经去过好多回了,可怎样算是多呢?小时候由父亲带着去了一次,恋爱时去了一次,有女儿以后领着女儿去了一次。三,这是她这四十七年来到达海边所有次数的总和。她喜欢海,她家离海也并不远,甚至可以说是很近。
水在盘子上荡了两下,像是小型的波涛,一股难以形容的感受又在她的胃部集聚。有太多事物将她与海勾连起来,因此这种症状便经常性地涌现。她知道抵达才是唯一的解药,于是便想尽办法试图表述自己,可无一例外地杳无回音。此后她便开始沉默,任由那股力量升起又坠下,最终烂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我要自己去海边,明天就去。她这样想道。今天的遭遇是最后通牒,她不愿再忍受那些虚拟的障碍,无论是源自过去还是未来。她只想要呼吸。现在是下午六点,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来准备。
然而,该准备些什么呢?她坐在沙发上,思考这样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女儿去的时候,是提前在手机上看好了时间买好了票,但这样先进的操作还不属于她。之后的步骤她亦无法效仿,因为女儿对海边之旅的见闻只字未提,唯独抱怨防晒霜质量太差,害得自己黑了几个度。所以说,或许应该备着防晒霜,但这东西她从未用过,也没有前去购买的欲望。
帽子也可以用于遮阳,她隐约记得卧室的衣柜中有那么一顶。可以先去把它找出来,这样明天就不会忘记拿了。想着,她起身向卧室行进,但进了门才突然发觉,这样的举动似乎有些古怪。然而现在折返回去,这份古怪便会只增不减。她硬着头皮打开衣柜。
衣柜里的衣服并不多,唯独草帽看不见,她只能翻来覆去地找。丈夫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的同时对着手机里的短视频哈哈大笑。令人疑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消失的草帽,嘈杂的丈夫,一切的一切。由问题构造而成的生活需要独特的保养技巧,因此她从来不去质疑什么。
终于,草帽找到了。她本想就这样离开,却还是解释了一句:“天热了,我找个帽子戴。”丈夫没有作声。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这句话,抑或是他单纯没有什么可说的。总而言之,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话轻飘出去,毫无悬念地往地上一跌,碎了。她娴熟地迈过一地碴子,走出门去。
四小时过后,她又置身于这间屋子之中,只为开展必要性的睡眠。曾在白日里担心自己无法入睡,如今已全然应验。那些微小细碎却又足以令人恐惧的可能性在她的脑海中迅速构筑起一座蚁穴,完工后也毫无停手的架势。她感到非常之热,整个人干瘪下去又即将烧起来,于是挣扎着起了身。丈夫的呼声很响,一刻都没有停歇。
摸到一杯水,灌药一样饮了下去。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无色无臭的液体竟是这样凉,这样甜。身子躺回床上,眼睛却仍然睁着,一些记忆被勾连到了脑海当中。那是个遥远的夏日午后,她和父亲在海边。太阳大得要命,放射出的光芒带着股滚烫的辣味。汗水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奔淌,有人被热得昏倒在地上。
卖冰饮料的小贩过来了,人们呼啦一下子将他围起来。父亲抱着她往里挤,给小贩递钱的同时还要左隔右挡,生怕谁碰坏了自己怀中的宝贝。她觉得父亲的样子十分滑稽,于是咯咯地笑起来。抢到水后,父亲怀着胜利的喜悦,同她一起挤出人群。
父亲拧开盖子,将水递过来说:“慢点儿喝,喝太快了肚子会疼的。”她在父亲的目光下饮了几口,感到周身上下的热气全然褪去,像是一头扎进了大海里。“好喝吗?”父亲问。“好喝。”她回答。父亲很满足地笑了。她闻到海风的气味,听到浪的声音,终于在泛着蓝色的朦胧中睡去。这非凡的一夜。
清晨起來的时候,四周很静,丈夫和女儿都还没有醒。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到厨房给自己弄早饭。生鸡蛋搁进水里煮沸,人就站在旁边等。身体困倦,精神却直挺挺地立着。鸡蛋煮好了,捞出来,剥开,咀嚼。蛋白柔软蛋黄噎人,细致地咽下却怎么也到不了胃里。
她留了字条在桌上,说自己要去陪外地来的同学,晚上才回来。可临出门时又觉得这样做十分可笑,谁会在意空气流动到哪儿去了呢?她想要把字条撕掉,但人已然在门厅,鞋也换好了。地是昨天才擦过的,她没有再进屋。
外面的空气是清甜的,她贪婪地吸了几口,这才恋恋不舍地将步子迈出去。过街时,有辆出租车停在她跟前。“上哪儿啊?”司机透过半开的车窗发问。她从没想过打车去火车站,那要三十多块,比公交可贵太多了。可偶尔奢侈一次又有何妨?好不容易出来的!在司机因失去耐心而驶离的前一刻,她开了车门。
出租车就是不一样,一晃眼就到了。可她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像合理合法地上了个当,以至于资金亏损。太阳升起来,热直往人身上扑,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到车站里去。终于下定决心,把琐碎纷扰统统掷走,不去拾捡它们。
火车站多年不见,样子倒是没怎么变。买票的队伍缓缓移动,售票员客气态度中富含的不耐烦成分随之逐渐增多。随着自身位置的前移,她的心口开始发紧,生怕到自己这里平白出什么差错。摸了摸口袋,需要的东西都在,一口气这才稍稍呼出来。汗被大厅里的空调一打,整个人凉嗖飕飕的。
轮到她了,却是意外的顺利。转眼之间,口袋里便多了两张淡蓝色的车票。她忍不住将手探进去轻轻摩挲,感觉指腹之下有沉睡着的蝴蝶。它们会飞走吗?乘着风,谁也追不回。检票时她皱了下眉,好像口子同时也豁在了自己身上。
火车上的空气冷而凝滞,她在坐定后才发现这一点,只得尽可能把身体往靠椅里缩。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五分钟,车厢两头仍不断有人上来。一个穿了复古波点裙的姑娘步入视线,恍惚间,她看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头发烫卷,彩妆化上,满衣柜的衣服没有一件不鲜亮。喜欢穿半高跟的小皮鞋,走路时总能留下串“哒哒哒”的清脆声响。挽着女伴到公园里面去看风景,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那时候的日子好像总是亮堂堂的,白天格外多,暗夜不常来。然而数十年转瞬即逝,她也在生活日复一日的侵蚀中全然褪色。
波点裙女孩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和身后的男孩耳语几句。男孩将女孩挡住,继而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她触电似的猛然转过头看向窗外,心里涌起股莫名其妙的委屈。也不需要解释,解释又有什么用呢?车窗映出自己的倒影,横看竖看也只是寡淡,到底不像是坏人。
列车开动了,窗外景色交叠变换:成片的树木、矮小的建筑群、一伙奶牛缓慢地走动……扒在窗边望的她正不断地变小,变小,直至重新成为充满惊奇的孩童。新鲜东西一样接着一样,永远不用担心断供。即便隔着一层厚玻璃,她也能听到风快速游动的声音。
电话铃声响起,她心一紧,身体骤然间膨胀回去。她知道这电话来自老板,因为老板很是糊涂,又特别理所当然。电话就是根无形的麻绳,拴在她的脖子上,有事没事随时随地都要拉扯几下。当然,有事时就要扯得更猛些。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到挎包的角落里。
再次将目光转向窗外,心里却有些不踏实。或许应该把电话打回去,免得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又能有多么要紧呢?无非是配件找不好、单子打不出来,最多是物流出了些问题。一到她休礼拜,老板就致力于把这些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之后火急火燎地质问她,电话没有被及时接起就要破口大骂。
途经一片干净的湖泊时,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去管了。总是看着一辆又一辆故障车送来维修,修好了就开走。她是会羡慕的,因为这些车子大多跑过了很多很远的地方,天南海北哪儿都能去。羡慕过后就是自嘲地笑笑,笑自己成天在这里忙前忙后,到底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今天必须是自己的,不允许任何人来抢。
风景看着看着就到达了终点。出站便迎上晴好的天,蓝底子上全是浓云,油画似的。她抬着头看了半晌,直至感到眩晕。刚刚涌上广场的旅客很快便散尽,她卻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海边浴场是她理想中的第一站,因为从前总是会到那儿去。但这里已经变了太多,揣着渺远的记忆寻路已然是不成了。她不知去问谁。
蝉鸣声和毒辣的太阳一同往头上拍,她连忙翻出灌好的白开水喝上几口,水随着她一齐发烫。试探性地出了广场走到路边,这才想到自己还有打车这个选项,可左等右等出租车就是不见来。汗经发梢流至领口,她将目光焊在道路尽头。终于,车来了,她赶忙跑上去拦。
车上开了空调,冷气唰的一下钻到皮肤里面,她从一个世界步入了另外一个。“今儿真热!”司机很是应景地说了句。“是啊,是。”“上哪儿?”“嗯……海边浴场。”她的神失在冷热交界处,因此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迟钝。
司机见她不像健谈的,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周围过重的凉意,连忙用手揩去头和颈上的汗水。“到那儿大概要多少钱?”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大概是看穿了她的忧虑,司机用宽慰的语气说:“咱这都是打表计价,一般也就二十多块。”她突然感到有些欣喜,像是捡了什么可靠的大便宜。
出租车停在路边,她打开车门下去,之后便一步步地走,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情。她不知道该如何与这阔别已久的景色打招呼,也不知该如何应对那片属于她的海。然而,刚刚踏入浴场,视野便为人群所淹没。那样多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运动的静止的,人的躯体散发出热气,构筑出一道流动的高墙。
她奋力地规避人群,朝着海水的方向挤,中途几次险些被撞翻在地。海水映入眼睛,呈现出泛着脏的绿,上面漂浮着众多游客以及些许垃圾。风吹过时有浪花翻出,落下后激起片灰沫子。她迟疑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沙滩上去了。
在这样的天气下,一切都滚烫灼人,自然也包括沙子,然而她还是就地坐下。眯起眼睛,卖力地想要读取些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能读到。近处的热闹不属于她,想要抓住的又早已远去了。被埋在沙堆里的孩子仰天动弹不得,龇牙咧嘴对着她做鬼脸。她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汉堡,好吃的汉堡!汉堡!”一个青年男人提着袋子走过来,“汉堡要吗?”她摇摇头,男人便提着袋子向别处去。经受了这样的召唤,她察觉到自己的胃中有些发酸,想必那一个鸡蛋的功效早已过了。她站起身,拍着衣服走向海滩外,细微的颗粒状物质在她的脚掌下不断摩擦。倾倒几次仍以失败告终后,便没有再去管。
从浴场出来,她便被路上的人流裹挟到一家海鲜大排档。高高的天蓝色棚子下坐满了食客,服务员为她找了个位子,又倒上杯白开水。桌上的菜单册子开本很大,封面也是亮眼的红。从头到尾翻上一遍,菜却还没有点。她不知道外面的东西已然这样贵了。那年带着五岁的女儿来,三个人欢欢喜喜吃到饱才八十块。服务员在一边候着,她有些不自在。
最终还是选了。一个爆炒花蛤,一个糯米藕,还有一碗米饭。“喝的要吗?”她摇摇头,白开水就够了。来海边一次,总要吃点海鲜,花蛤是那里面最便宜的,四十元。糯米藕是她突然想试的,许久未曾吃过又正巧看见,三十五元也算是可以承受。等待的间隙,她透过不存在的门向外望。一排排水箱中满是活鱼虾,有食客正在和老板讨价还价。
饭菜端上来,先夹了一筷子糯米藕开胃,吃到嘴里只觉甜腻得过分,食欲反倒削下去些。花蛤第一个就有沙,没嚼完就要往外吐。再来一个,沙倒是没了,肉也几乎全无。她本想叫来服务员,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转念又一想,算了,还不够麻烦的,贝类带点沙子也是难免。幸而味道还算是可以,麻麻辣辣,配白米饭正好。
就这样胡乱吃了一顿。糯米藕剩下几块,实在是吃不完,想打包带到火车上又怕会坏,索性就不要了。拿到账单,发现上面有“消毒餐具”这一项,要多收两元钱。米饭和菜都是单独上的,筷子也是从筷子笼里拿的,带塑料膜的消毒餐具根本就没有拆。她不愿再去纠结这些事,只要赶紧离开。刚才就应该直接买汉堡的。结账时,她这样想。
回到街上,日头比刚才还要更猛些。到哪儿去呢?本应在大排档里就打听好,现在也懒得往回返了。她按了按头上的草帽,向四周看去,树荫下有个支着大伞的冷饮摊,摊后坐着一位瘦小精干的老人。她走上前问道:“大姨,水多少钱一瓶?”“两块。”老人说,带着不知是何地的口音。她感到一丝欣慰,这水的价格还算妥帖。“来一瓶。”“凉的还是一般的?”她犹豫了几秒,没有要凉的。天气虽热,可还是怕胃疼。她又问老人哪里可以看到干净的海,老人熟稔地给出答案。
按照老人所指的路走,十几分钟就顺利到达,是个音乐公园。游客很多,她从门口买了票进去。西边尽是些人造景观,个个都起了顶好听的名字,她不爱看。东边下了楼梯便有沙滩和海,她便向东行。此时上来些片状云彩,把太阳遮去大半,总算是没有那么热了。
终于,她望见海,干净整洁而又坦荡到无际。那不是她记忆中的海,也不是梦呓中的海,但终归还算像个样子。她脱掉鞋子,缓慢地向它走去,一种庞大的不真实感占满了整副躯体。在触到海水的那一刻被温润的凉意所席卷,她又向前走了些。海风带有咸而清爽的气味,掠过时海水便卷起。她终于听到浪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一瞬间,她感到,很好。难以用别的词来形容,就只是,很好。多年以来,这样的感受已然十分罕见,最多的是“湊合”和“还可以”。有时候她也会想,人不该这样,人就该活得潇洒尽兴,而不是什么凑合、还可以。可总是有那么多东西拦着拽着,动一下没准就全塌了。这时候她又会劝自己,算了吧,还有几年能让你折腾呢,终归是要求个安稳,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赤着脚在沙滩上走。想下水时就蹚进水里,一个大浪过来,两只裤脚全被打湿。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极力远望,一艘轮船驶过,几只海鸥低空飞行,不知是何物的棕色球体不知从何处漂来。转回头时,一对身穿礼服的男女正背朝海面,对着摄影师摆出幸福的架势。哦,拍婚纱照。她在心里默念道。
她又想到可以捡贝壳,于是回到沙滩上。弯下腰去找,找来找去也没见几个,拾起来还是碎的。好贝壳向来不易得,二十多年前的她就意识到了这点。在丈夫还是男友时,他们曾在沙滩上苦寻半个下午而又一无所获。可在第二天,她刚刚睁开眼睛,便收到了一大把精巧别致的贝壳。她惊喜地喊出声来,又有些担心地问男友是不是捡了很久,男友笑着摇头。之后她托着腮,听他讲解每一个贝壳独特的形状颜色或是图案。
那些贝壳通通被她用纸巾包好,装在盒子里带回了家,只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后来怀了女儿,小家伙在三岁时翻到盒子并将其打翻。发现时贝壳已然碎了一半,她心疼地将它们收起来,没有责备孩子。又过了几年,女儿长大,开始觉得贝壳好看,撒着娇向她索取。她想,自己的自然也是孩子的,放在谁手里都一样,于是便欣然赠予……
突然之间,音量巨大的动感舞曲直扑过来,伴随着舞台之上主持人的喊叫。彩色灯光扎进眼睛,她下意识地扭头躲避,这才发现身后已然围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日子也是这样一点点被蛀空的,青蛙都煮过了头,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的火。还好广场上的声音弄醒了自己,回忆再好也不过是回忆,连贝壳带盒子早就不知被人丢到了哪里。她不愿再留,穿好鞋子,径直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连饭都没吃上一口。
进站后看看时间,离发车还有一个半小时,上完卫生间就找个离检票口近的位子坐定。周围人大多都低头看手机,她也跟着把手机摸出来。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老板的,剩下便是一片寂静。刷新几次后,她将手机放回包里,突然想到这次没有拍什么照片。没拍便没拍吧,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自己体验过了就好。
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到眼前,布裙子,双马尾,头上满是五颜六色的卡子。母亲伸着手臂护在后面,生怕自家姑娘磕了碰了。女孩对着她笑,她也笑起来。“多大啦?”她向女孩的母亲发问。“四岁了,忒淘。”母亲抱着女孩坐下。女孩偷着看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小呢,都这样,我闺女也是。”“孩子没跟着出来?”她又笑道:“我家闺女都十好几岁了。”远处出现了一个挥手的男人,想必是孩子的父亲。母亲让女孩和阿姨说再见,女孩很听话地对她摆摆手。“再见宝贝儿。”她把手举到胸前,一直挥,一直挥,直到这一家三口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手放下时没有酸,心却酸了。女儿小时候和自己也是顶要好的,天天黏着自己喊妈妈,可越长大走得就越远。她不太敢深究,生怕这样自己就会更不招人待见。又把手机掏出来,给女儿发了个二百块的红包。女儿当即把红包收下,回了个“谢谢”的表情,没再说别的。她输进一长串文字,想想,还是全都删了。枯坐着,直到检票进站。
回去的座位是两人相邻的,她倚着窗子,任由一位穿花裙子的大姐坐在自己身边。旅行所带来的激情还并未从此人身上褪去,大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兴冲冲地问道:“妹子,你也上海边来着吧,玩得咋样啊?”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看向脚尖,发现自己的鞋上和腿上满是沙痕,这大概也是此行唯一的纪念。“嗯……我没去。”她抬起头,做出这样的回应。“啊?!没去啊……”狐疑的神情立刻出现在大姐的脸上。脚下的沙粒似乎愈发硌人了,她再次重申了一遍:“是,没去。”大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视频电话转移了注意力,将兴趣投进了与家人的热聊之中。她感到逃过一劫的庆幸。
车不久便开动。窗外的天已然黑了,点状灯光如星子般排列,勾勒出一切事物的轮廓。温和的女声响起,告诫乘客不要吸烟,并列举出吸烟所要承担的后果。身边的大姐仍在滔滔不绝,每句话都力图说到尽兴。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一股无可抵挡的困意席卷而来。于是,她靠着窗户,在列车的高速滑动中昏沉沉睡去。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赵浩冰,2001年生,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本科生。小说《少女出逃记》曾发表于《青春》2023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