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花
2024-01-27周于沁
这年开了春,翔子就十岁了。
他和祖母两人住在四川的一处乡下。村子现在只有几户人家,土房、洋房隔得很开,坟冢随意望一眼都能见到,老的由新的来,新的终归变老的去,留守的都是一辈子下地下田的人,祖母说这是对土地的忠诚。
祖母种庄稼,他上学和玩。家门口是父亲新婚时挖的池塘,没有鱼,只有秋末时浮在水面上的叶子,就像长年漂在城市里的父与母。隔一条小径,便是一个大堰塘,村里人在里面撒了鱼苗,合计着等养大了过年一同分。翔子时不时用竹竿、粗线绑上旧鱼钩诱上那么几条小鱼,带回来放到自家池塘里养。堰塘对面又是人家,祖母常去那边的地里做活,翔子鲜少去,对那边并不熟悉,也不太会有新鲜的玩乐。
翔子生来喜欢动物,因此央着祖母养了一条狗。他在风日里长大,狗也是。不过狗的变化总归要大些。翔子那天从地里回来,才从祖母的抱怨中晓得狗的肚子大不是因为吃太多,而是有了崽!他随即想到,以后便可以一怀抱上几只小狗,上坡上沟有成队的狗跟着,这多么威风!祖母却骂狗一天到处乱疯,怀了不晓得癞样子野狗的种。听到这儿,翔子也不免有点担心小狗的样貌,但一看到在眼前晃悠的狗——匀称的身、温顺的脸、白中杂黄的毛,还有总是干净柔软的爪,又心想它的崽能难看到哪儿去。更何况,即使再丑,翔子也不会抛弃小狗们,它们都是和他一样小小的生命。
眼下叫人着急的是,狗似乎难产。这个名词是从母亲口里知道的。她把五岁多的翔子抱在怀里说:“我生你的时候生不出来,医生对你爸说我难产,你爸一听两条腿都弯了。”“那后来呢?”“后来就生下了你啊,哎呀,再来一次我简直受不了。”母亲捶着腰把怀里的翔子放下来,这一放就是下一年。他们一年之中么,有五六天在熟悉,剩下的时候都在相互陌生。翔子也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狗倦倦地躺在灶房的柴堆里,见翔子放学回来,也只是摇摇尾巴,然后用那双生来含一汪秋水的眼睛追逐着小主人。它痛归痛,却没乱叫唤。翔子心里揪得难受,但晓得不能靠近临产的母狗,只能用眼神轻轻地抚着它。祖母放完锄头,也抽空来看了一下,只说怕是还要痛大半天。隔天早晨再来看,祖母给狗铺了一大团黄草,狗躺在上面,眼睛眯着。翔子恨不得请假不上学,但祖母保证让他一回来就抱上一窝小狗崽。
翔子放学是冲回家的。果然有一窝狗,草窝成了狗窝。多么赏心悦目!护崽的狗不让翔子接近,他便只能看见几个小身躯在狗身下蠕动。翔子脱下书包,在碗柜里端了一碗菜饭,这才把狗哄高兴了。啊,有三只,雪白的、墨黑的、白黄的。手摸了这只,又摸那只,简直忙不过来。远处天空还剩着最后光线的时候,祖母才回来,照顾狗生产去了半上午,地里的活没干完。
祖母说村里那个倔着一个人住的老太太,今天做活的时候从田坎上背摔了下来,人不太好。翔子抱着小狗看祖母坐在石凳上用草揩鞋边的泥,四处只能听见谁家的哭声,仔细听,还是个女孩。村里小孩并不多,翔子是一个,再下大路,沟上也有,只不过很远了,去镇上读书也是天蒙蒙亮就走了,碰不上。
“哪个在哭?”他大喊了一声。哭声停了,隔了几秒又开始。“喊啥子?对门李翠英屋头的外孙女回来读书,总是才回来不习惯嘛,送来就哭,放了学就哭,哭了好几天了。”祖母起身进灶房把火点燃。“那我怎么今天才听到?”“你?你一天只晓得跟狗耍。去锅头掺两瓢水。”翔子从石缸里舀了水,又换了一只狗抱。“我想起来了,你跟这个婆婆屋头抱条狗去,她早就来要了的。”“不干,一条我都不得行。”“那跟别个说好的事,大狗还是我从别个屋头抱回来养的。”
祖母拿出两把面放在灶台上,等水开。“再说,狗多了吃得多,也难养。”“那我少吃点。”“少吃点也不得行。”祖母的火钳在灶口重重地敲了一下,“说不定那个妹儿看到小狗儿都不得哭了,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又是一个湾的哟。”翔子没说话。“趁水还没开,是你抱去还是我?”翔子把每只狗都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李婆婆招呼翔子把狗抱进屋,又唤了一声“文文,来看小狗儿诶”。女孩不哭了,坐在板凳上,把狗和翔子都看了一遍。他抱来的是祖母选的小白狗,说是女娃儿喜欢。翔子舍不得,把狗放在地上,狗慢慢爬走了,他又抬起头来看女孩。她穿着白裙,白裙邊上长了一株并蒂的莲花,外面套了件红色的外套。这还是春天。“并蒂花”这个词是喜欢研究花草的科学老师告诉他们的,属于课堂里的题外话,她说,并蒂花属于一心同根,很少见,其中并蒂莲格外珍贵。翔子想,这女孩好眼光,又一想,她的妈妈才是好眼光。
翔子走在堰塘边,摸了摸揣满口袋的糖,拿出一颗到嘴里含着,转头还能看见女孩抱着小狗在院子里站着。他抬头看天空,原来很多星星已经出来了,缺席的等会儿也会出来,跟地上的人报信明天是一个大晴天。
果然,早上还有露珠的时候,太阳就钻出来了。到下午,太阳又从人的头顶跑到另外一边。祖母下地前叮嘱翔子这个光线写作业合适,他便把作业摆在院子里的长板凳上,飞快地写。三条狗陪着他,两只小的打闹,大的规矩地躺着。太阳移了一步,大狗开始骚动。翔子以为又是后村的野狗来勾引,便抱着它不准走。听着却没有大狗的声音,只有一两声小狗哀怨的叫声,大狗挣脱了跑开,翔子把笔一摔,跟在后面。房子后面蹲着文文在看小白狗和大狗亲近,文文讲了一句普通话,好像是“终于见到了”。
“咋了?”“它在家老叫,应该是想它妈妈了。”“这你咋晓得的?”文文红了耳朵。翔子突然想起来她哭了几天的事,便唤狗们到前院来,文文跟着过来。“你在写作业啊?”翔子在里屋里答了一声。“你不写吗?”他抓了一把香瓜子给她。“我星期五在学校写完了。”“你真厉害。”文文笑了,嘴倒没咧开。两人开始嗑瓜子。“诶,你叫啥子名字?”文文刚把一把瓜子仁倒进嘴里,她从地上捡起笔,在翔子的科学书上写自己的名字。翔子凑过去。“哎,我才买的笔,又麻了。”文文笑弯了眼。
晚上翔子洗了脚,在逗狗。母亲打来电话问,想不想他们,翔子只憨憨地回答,他有狗,还有文文。母亲在电话那一端愣了几秒,又说:“文文是妹妹是不是?翔子,你要有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了。”“在哪儿?”“还在妈妈的肚子里。你想要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吗?”翔子摇摇头,没有吭声。他挂了电话,摸了摸大狗的肚子,问她痛不痛。狗汪着眼看他,翔子便晓得了。
祖母也开始常提起未出生的孙儿。多子多孙是好的啊,谁不喜欢,再说,孩子再好也得先生下来再说。但谁也没有注意到翔子的心思,他不想再要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累了孩子,又累了大人。如果一直待在母亲的肚子里,倒还不用想着会分开,但是好像出来了也不错,有这么多好玩的,想着想着翔子有些不痛快了。
只有文文注意到了翔子的异常。他俩坐着看动画片时,翔子托着腮,目光穿过了那台电视机。“你说,世界上真的有超人吗?”翔子不太理会她,文文进里屋拿了一盒水果糖出来,把翔子最喜欢的草莓味一个一个地挑出来。“你吃。”文文把糖放满了翔子的手心。“这草莓味全都给我啦?”“下次还让我妈给我寄。”提到妈就想起自己的妈,翔子咬着那颗草莓味的糖,只觉得不够甜。他又想起语文课上老师提到的那个比喻——生活和蜜糖一样甜。可翔子一想,生活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像,有什么可甜可酸的?
生活很快就变了。由春入夏,叶渐渐密了,竹、桃、李、柿、核桃,还有不知名的叶,都长出来了。因风雨、阳光,肆意地长,一枝一枝的,一笼一笼的,铺天盖地的,不管形状。堰塘两边的人家白天便只闻声,晚上只见光,想念是两边的狗声。他们喜欢去竹林。翔子从爸爸的柜子里翻出尼龙吊床,文文用妈妈寄回的零食把衣服口袋撑满,躺着能吃一下午。饱了,便去探险。
竹林右边两座坟,竹林左边一座房,都已废去太久。站在竹林中央,抬头望,有时能见到竹叶在空中打转一会儿后才落到地上的景象;搂竹子摇,便下一场翠绿的竹雨。拣到蛇蜕皮后的干壳,翔子拿去吓她,她一后退,疑心脚上踩到的也是蛇,从此,她来草多的地方便只穿长裤、长袜。有时,他们捡了很多毛扎扎的笋壳,堆在一起烧,在火星里爆干苞谷,但只有几颗爆开了,拿起来一尝,苦得赶忙吐出来。等下雨了去竹林,蘑菇钻出来,他们拣了回家,用来煎蛋下面条。
有那么一天,他们在竹林里发现了一棵小树,有半个他们那么高。树开着小黄花,稀疏得好看,叶纹像是谁用笔画的,歪歪扭扭的。翔子说他之前没见过这棵小树,它像是在这个春天刚冒出来的。文文突然说要回家拿个东西,跑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本自然科学书,有些兴奋地说这棵树可能是一种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她上课的时候从这本书上看到过。两人小心翼翼地将书上的图片和树的叶、花一一对比,最后他们得出结论:这是“国保”,由他俩一起发现的。两人激动得涨红了脸,紧张的汗水这才慢慢褪去。两人约定好:这是他们的秘密,谁也不告诉。只是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即使应该告诉,又告诉谁呢?于是,两人索性都不再去想这件事。
盛夏好时节就这么开始了。夏天西瓜多,知了多,雨水也多,不过就那一阵。往往中午下了雨,下午放学走出来又是晴的。翔子和男同学在路上一个用伞当剑,一个撑开了当盾,文文也想加入他们,便撑开她的红伞当盾。翔子一人进攻,两个对手,那就逐一击破。男同学往往要很久才败下阵来,文文却在几个回合后就不来了,因为她的伞坏了。
翔子和男同学只管嘻嘻哈哈地笑,文文一个人哭着回了家,留下两人摸不着头脑:怎么就哭了呢?翔子只知道他大概、也许是做错了,但他想不明白她哭什么。傘坏了,买一把还她就是。他和男同学的伞这样坏过好几次,但他们每一次都没有哭,他只觉得祖母又要在耳边唠叨了。这么想了一通,又觉得文文有些小气,找过一次也不理,就这样,谁也不找谁了,各自的狗也不准去对方那里。
过了几天,到赶集的日子,翔子还是拉着祖母去了镇上。镇上的稀奇玩意有很多——炒米花糖的、收头发的、示范刮皮刀的、现场调配豆瓣酱的、卖小人书的、路边杀鱼的,这次都与翔子无关。
不等米花糖炒完,他便拉着祖母直奔镇上最大的农贸市场,他要买伞。祖母在旁边看两家卖猪肉的为摆肉的地方吵嘴,翔子在看伞,做生意的也望着吵架的那边,选来选去,他拿了红色。蓝色他最喜欢,黑色、黄色、绿色也好看,但红色的她喜欢。她的书包、饭盒、头上的皮筋、最常写的那支笔,就连书上写写画画也是用红墨水。有人问她,她只扬起头说:“红色的什么东西都好看。”祖母付钱的时候,他只说自己把同学的伞弄坏了,要赔。祖母问哪个同学要红色的伞,他又支吾着不说。
晌午的时候,文文在楼上听见小白狗叫得兴奋,猜想是有熟人来了。等下了楼,只看见门口的草墩上放着一把红伞和一包花生牛轧糖。她舔着第二块牛轧糖上那层白纸糊的时候,终于准许小白狗去了对面那户人家家里。隔天,翔子一去学校便和男同学说好了,以后都不再用伞来玩了,因为伞弄坏了,有比祖母唠叨还严重的后果。
考完试,学校放孩子们回家避暑了。但孩子们似乎是不惮于风吹日晒的。日头越高,兴致越高。可做的事有很多,不致再让翔子老是想起母亲的事。到地里摘顶大的西瓜,抱到井水里,歇息的时候便切开来吃;拿竹竿打河边走过时,又瞟到熟了的桑果,现摘现吃,因放了一会儿便觉着有了酒味。两个孩子奔在阳光下,有时狗跟着,有时不跟,笑浸染身体。其实,在乡间,是很难感到困乏的。田里的秧影影绰绰的,一块一块地连成,像未切开的青色的糕,风一过,是成长的涩。这青与地里的绿相招呼,细看,绿又透着两分的黄,那是少数晒熟的豆荚,零星地垂着。
两个戴着小草帽的身影走过田埂,不安分的手扯着豆叶。红的走在前面,在绿的包围里,她是中心。她穿着长裤,总忧惧一些虫跳上身来。白的在俯身看干涸的田,惋惜竟忘记了抓小蝌蚪。翔子转身在豆叶丛里抓了个活物,捏着它的关节,看它的触须摆动着,一定在思索逃飞的法子。这是他手里的虫——蚂蚱,也叫油蚱蜢儿。他的手里有了跳动的生命,这使他更兴奋了,他快要说,这是夏天最大的乐趣——捉蚂蚱,当然要捉很多,装满一个塑料瓶。他抬起头,看到文文蹲在田埂上,手在小草丛里摘着什么。翔子把蚂蚱包在手里,预备把它介绍给她。
“你在干啥子?”翔子眯起眼问。“你看。”文文把一只手摊开来,手里的一个个小红果色彩鲜艳。她的脸蛋红红的,脸颊贴着被汗濡湿的发。“这有啥子好玩的,又吃不了。”“啊……这么好看,就这么长着吗?”她有些失落地用手挪着小红果。蚂蚱在翔子的手里勉强跳着,尖翅搅得他的手心一阵发痒,和着汗,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翔子看着那团红,突然把手掌张开,让蚂蚱飞走。看它飞走后,似乎又有些恼,他转身用手臂用力地拍了拍豆叶丛,几只蚂蚱飞起来,文文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惊得把手里的小红果抖落在地。它们顺势滚到了豆叶丛里,看不见了。“啊,都没了。”文文看向翔子。翔子不自然地甩了几下手,隔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眼睛亮起来。“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催促着文文站起来。
他们下了田埂,在大石板路上跑起来,两人又都高兴起来。不一会儿,一大片红刺果儿丛开在两人面前,文文作势便要去摘。翔子直说:“我来,刺太多了。”
在这个夏天以前,翔子即使路过这里几回,也不会想去摘这些果儿,因着这果儿酸,而且他不屑于简单的采摘,他只把钓鱼、抓蚂蚱看作自己的本事,而且和动物为伍是多么有男子气概的事,就像在做征服的事业。他原先满心以为文文是和他一样的,她喜欢狗,喜欢出来和他一起玩,但她又好像和他是不同的。这时,翔子忽然想明白了祖母说的那句:女孩喜欢白色的小狗。于是,他开始欢快地采果儿。刺扎到他,文文就在一旁笑开了。不用转身,翔子也能看到她那双笑弯的眼。他把手里的一大捧刺果儿都给了她。
“你不吃?”
“都给你。”
“很酸吗?”
“很甜的。”
文文尝了一颗,说:“酸的,哪里甜?”
翔子吃了一颗,说:“这么甜啊。”翔子认真地看着文文,眼亮晶晶的。
她又吃了一颗,看着他晒黑的酒窝,白白的牙,也觉得甜了。
“明天去哪里玩啊?”
“明天……去看我们的秘密。”
“秘密?”
“嗯!”
……
隔天,两人看着那株“国保”,上面结了一大圈细细的蜘蛛网。
文文咬着指甲说:“真好看啊,还开了小黄花。”
翔子没说话,只是少有地盯着叶片发呆。他今早去镇上,拿到了爸寄来的照片,母亲站在江边,瘦瘦的,却顶着个大肚子,眼神直直地看着镜头。翔子找祖母要钱,想拍张照寄回去,祖母却说一年拍一次就够了,这钱留着,给你弟或者妹做件衣裳穿才是真的。
文文瞥见翔子不太好看的脸色,便假装提出要回家睡午觉。翔子把文文送回家,又回了自己家,他把存钱罐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咬了咬牙,换了一身衣服,就去了镇上。他一路上都盘算、预演好了的。
他故作镇定地走进照相馆,说要拍一张小照。他的心在怦怦跳,心在他的耳鼓那里乱动。
老板正在里间冲洗照片,他朝外面喊:“等一下!”
翔子在照相馆里坐了一下,又起来四处转,看门口贴的照片,人家要么笑着拍,要么就是一家人。等老板出来,没找到要拍照的顾客。翔子去了邮局。
“叔,这儿寄个照片要多少钱?”
“要看你是寄到哪儿去了。”
“广州,不对,广东省,要多少钱?”翔子的母亲对翔子说过,他们就在那个潮热的地方打工。
“广东省哪里呢?”
“哪里啊……”翔子摸着裤兜里的钱,想了几秒后,只好摇头。他不知道父母在广东哪个地方打工,寄回来的信笺每次都被祖母烧柴当了引火信,而他也只顾傻傻地看里面装了什么,却从没想过寄个什么东西到那个地方。他只得摆着手离开了,回到家他吃了一碗冷饭就早早躺下睡了。祖母只当翔子玩累了,还给他的肚子搭上了薄毛巾。
好几天,翔子只啃几块西瓜,也不太出去玩。遇上祖母问,他心不在焉地说:“要在屋头赶作业。”可是他一看课本,头就晕。只好拿着作业去找文文。文文拉着翔子就上了楼,然后把他的课本给收起来,又捧出一大包薯片,喊他躺在躺椅上。翔子才吃了一两片薯片就睡着了。
文文下楼来端水喝,碰到翔子的祖母来送菜种子。“看翔子那没精打采的样儿,前晚建国打电话过来,说是没几天要生了,他也没个啥表情,是不是不太想要有个弟弟妹妹。”翔子祖母说。李婆婆把种子接过来,顺势把木板凳摆在对方脚边。
文文端着水,拿了两块西瓜,在一旁插话:“才不是呢,他很想,但是……”“但是啥子?”祖母跟着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即使有个弟弟妹妹,也是像我们一样,没有爸爸妈妈。”李婆婆有些急:“你妈那么疼你,你讲的啥子话?”“不一样的,反正你们不懂。”文文噘着嘴,就往楼上跑了。
开学那两天,雨水多了起来。文文换上了红色的斗篷大衣,同学们都说她是女侠客。逢上雨将下未下的天,翔子拿着一把长柄伞走在文文旁边,像一个骑士,只是脸上添了忧郁。
现在换成文文带着狗来找翔子了,这几天翔子放了学就守在家里等电话。
碰上翔子在接电话,她坐在门槛看翔子的手抠着桌子。“祖母不在,我问问妈。已经进医院了吗?那我晚上再问嘛。”翔子挂了电话,又拿起,最后还是挂断了。文文忽地站起身来,说:“我想看下你的故事书。”文文不敢再翻翔子的书包,上次翔子的图画书里掉出那么一张纸,画了一家四口。文文全都猜到了。
“给你。”文文接过来说:“我们来扮这个故事里的爸爸妈妈吧。”“我不想。”“那你想扮孩子吗?”翔子抬起头,看了看电话,又看了看墙上的钟,点头。“那我扮妈妈吧。”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妻为了给孩子攒钱读书,不得不外出打工,一年只回家一次,一次只回家五天,第六天的早上他们就走了。”翔子突然蹲下,泪水掉在地上。文文继续说:“有一天妈妈告诉孩子,他要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这个孩子其实很开心,因为多了一个陪伴,但是他很担心妈妈,也很担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他怕他们跟他一样。”文文拿着故事书走向翔子,也蹲下身来,用细细的声音说:“怕他跟我们一样,想爸爸妈妈的时候只能自己偷偷哭。”
文文没再吭声。翔子始终低着头。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响起一阵丧乐声。祖母回来了,叮嘱翔子自己下面条吃,她去帮忙办席,还叫文文早点回家,说那个下地摔了的老太太还是去了。翔子起身对祖母说:“妈要生了!”祖母更急了:“碰上这个日子,哎哟。”但還是急忙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电话打来了。翔子先是看了文文一眼,文文点点头,翔子才掐断那急促的铃声。“爸,是我。吃了。那妈……她没事就好。不用操心家里,一切都好。我想要个你们那儿的地址,不干啥,就问问。你说,我记得住。”
翔子挂了电话好一会儿,眼里才开始涌出泪水。文文走过去拉住翔子的手,说:“我给你做妹妹,好不好?”
即使泪水糊住了视线,翔子还是摇着头,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不好,我不想……再要……弟弟妹妹,不……好,不要……你做我的妹妹。”翔子紧紧地握住了那只微微发凉的小手。
他们站在一起,像一株小小的并蒂花。
责任编辑 张范姝
作者简介
周于沁,1997年生,四川人,西北大学文学院2021级创意写作硕士研究生,有作品发表于《微型小说月报》《特区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