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指南
2024-01-27寇妙琦
◇寇妙琦
一
-所以说,以我目前的条件就……只能等着,对吗?
-是的,希望您能理解,请问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沉默)
(挂线)
问题出在申请排队的名单顺序上。
虚拟空间的归属地就像电子世界的户口,想办迁移就得排队。而我想去的那个城市,在线申请永久意识上传的人数多得吓人。
我加入队列时排在三千出头,提交积分变更申请的时候已经掉到了3859……快四千位了,我听说按照异地上传的排队速度,四千位的等候时间大概在十年。但随着许多人积分的变动,很有可能还会被不断往后挤,具体时间很难准确预估。
我朋友问我考不考虑人体冷冻,冻个三十年出来,差不多也快排到了。可惜这个项目我做不了,就算是能做,也还是有点担心。
——万一明年管理办法就改了,解冻出来重新从几万位开始排,又或者干脆关闭了所有虚拟迁移通道,那不是两眼一抹黑。
我打电话去虚拟空间管理处咨询,他们说我现在想把归属地从中部省迁去沿海省,属于争夺稀缺内存,肯定是比较难的,问我考不考虑去东北西北,有些地区甚至不用排队。
你就说咱们这辈子,有什么好事儿是不用排队的吗?
再说东北怎么了,我可听说有不少东北文化热爱者看了什么电视剧,一时上头想把虚拟居住地迁移到那旮沓的。反正是个虚拟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按大家的喜好来呢?
那天打完电话之后我在床上躺了挺久。
我住的地方窗子很小,阳光只傍晚的时候能照进来一条亮线,且只照得到半张脸。我躺着不动,等着太阳晒完这半边晒那半边。
如果你一边的眼睛里是明亮的光,那另一边就显得尤为黑暗。
其实要是仔细想想,西北地区也有水,还有一个全国最大的湖,或许刮风的时候,看着会有点像海。
二
-您好,虚拟空间管理局。
-您好,我想咨询一下,如果我参与人体冷冻项目的话,在您这儿办理归属迁移的排队名次会给保留吗?
-人体冷冻计划和意识上传计划是两个并行不悖的新人类试验,均是以平等自愿为原则,由申请者主动加入,并签署协议……
-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是说这俩没关系是吗?
-您可以这样理解。
-那假如我冷冻期间那个,排到上传了,我又出不来,这属于非自愿过号吧,应该保留顺序比较合理啊?
-您的意见我们收集到了,会向有关部门反馈的。
-……你是机器人吗?
-我是您的客服助手小真。
(沉默)
(挂线)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件事上,看了我能找到的所有条款和资料,却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些管理部门最终会以哪些规则为准。
可以理解,规则当然是越多越好,这样当需要阻止你做某件事时,能使用的理由就很多了,方便灵活地开展工作嘛,懂的都懂。
小真,她没回答自己是不是机器人,但我猜是的。
如果是人,在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多少会忍不住否认一下。
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到如此便利的程度,人类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固执的骄傲,执着地认为自己比机器要更高级。
虽然智力没机器高,体力没机器好,寿命没机器长……但再高级的机器,毕竟也是人类创造的,对吧。
这时候人类又变回了“人”这个字背后的共同体,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与最顶尖的科研人员共享此份殊荣。
不过说到底,机器全方位的“类人”,也就这么几十年的事情。
在我小时候,大家还以嘲笑人工智能的“智障”为乐。
那时候还以为,人类被机器替代还早着呢,怎么也得再过个几百年。
如今半生倏忽过去,人作为地球上的高智能生物,竟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被迫逃去虚拟的电子空间找桃花源。
如果说人工智能的突破是人类境况转变至关重要的一步,当下如日中天的意识上传计划则更进一步。
人毕竟是碳基生物,再精彩的生命总有尽头,但上传到线上之后的意识却可以是无限的。
人类借此终于获得永生。
——只要你钱足够多,就买得下足够多的年岁。
我倒也不奢望永生,只是目前的人生,对我来说实在是短了点。
有时候僵卧在床上,不想接入虚拟空间的时候,也会想起一点小时候的事。
我妈说她从小在家乡的野外玩,那会儿小镇子里没住多少人,出门就是山。她放学之后不回家,百无聊赖占领空无一人的整个山头。
那时候她总是一个人躺在草丛里发呆,肚子很饿,世界很空。
有次她为了采蘑菇多翻了一座山,误打误撞地看到眼前一整片的红叶林,点点碎红簌簌随风飘落,满心的惊喜与惊艳无人分享。
那是她年轻时的记忆里非常难以磨灭的画面。
我妈有颗非常文艺的心,奈何文化水平所限,一辈子都没发挥出来。
“想回去看看吗?”我这样问过她。
“不想,看山看了几十年,早看腻了。”她说。
我知道她没说出的后句话是什么。
还是想看看海。
看惯了山的人,总想多看看海的。
我和我妈不太一样,故乡的山影对我来说,就像童年一抹贫瘠的底色。
我上中学之后,我家就从山里搬了出来,后来一直在城市里挤鸽子笼。
不夸张地说,现在的房子,确实越来越像鸽子笼了。
毕竟在虚拟空间里,衣食住行可以按需分配,大家房子都挺大,景色也好看,还免费,现实中的房子是什么样子越发不重要了,有张床能躺下就行。
那个建议我考虑人体冷冻的朋友叫阿远,是个搞艺术的,和我一样报名了人类意识上传。可能因为她还年轻,排名也不高。
她还年轻,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搞了个排队倒计时放在桌上,每天随时提醒自己,熬过前面的两三千人就能永登极乐。
她也比我幸运,她对自己的归属地很满意,不必经历我这种转移归属地的折腾。
但我没法不折腾。
自从虚拟空间技术成为大众生活的一部分,大部分人捉襟见肘的现实需求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但最初的惊喜与畅快过去,大家自然而然又有了更多的欲望。
那个虚拟空间管理处的咨询接线人员小真跟我说:“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到想要的,对吧?”
我能理解,但人总会有梦想吧。
如果说在现实生活里,让我以“海边买房度过余生”为目标,那我多半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有了虚拟空间后,这个梦想忽然就近了许多。
永久意识传上去,直到费用到期都不会再被转移归属地了,再麻烦艰难的争取,对我而言,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黄土高原区域的虚拟空间设计其实很能体现本地风貌,宣传册上黄河遥遥奔流,大风扫过高岗,房内永不熄灭的暖炉上吊着咕嘟咕嘟的小锅。
别误会,我很爱我的故乡,也很爱这里的虚拟空间设计,它大气又豪放,就像是一个比现实还要美得多的梦。
现实是听说我从小长大的那个矿山,现在还有人住在里面。但如今那里早就矿源枯竭,又没有现代生活的便利,加之气候恶化农作物收成低,怕是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年轻时总想回去看看,是基于将当时的周遭甩在身后的优越感。到现在,我也渐渐能理解妈妈不想再回去的心情。
比较而言,住进虚拟空间,每人都能分配到的千篇一律的免费房子,要妥帖和舒适得多了。
不愿因此满足,想要认他乡作故乡的我,似乎真的有点不合时宜。
天渐渐黑下去的时候,我听见门口有声响,接着屏幕一亮,是我的快递到了。
最近上门派送的费用升高了很多。
人力少了,机器人服务范围有限,需要爬楼梯的房子还上不来。
我住的这个地方年头太久,差不多可以成为古董的程度,爬楼的时候会发现每一节楼梯的高度都不一样,也确实是有点为难机器人。
最新型的机器人智力程度远远超越人类,每秒钟能完成几万亿次运算,却还是无法抬起腿迈上几层高低不一的台阶。
由于我需要送货上门,负责这个片区的人工派送员会把包裹积攒一段时间,统一上楼帮我送一次。
我当然能理解,并且感谢他。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可以理解。
但像我这种非常擅长理解别人的人,一般是没人愿意来理解的。
那位小真,虽然大概率是个机器人,却语气柔和地跟我讲能理解我的需求,理解我对大海的向往。
“以后随时欢迎您来海边虚拟观光。”她的语音里是带着遗憾的关切。
我当然是真诚地感谢了她。
相比归属地迁移,虚拟观光是更合理的选择,就像在现实中,偶尔的短期旅游肯定比买房便宜。
当然,现在也没什么人旅游了。形形色色的虚拟生活摆脱了时间精力的限制,早已成为大众习惯的生活娱乐方式。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有人休年假想去沙滩晒几天太阳,那当然是在虚拟空间更方便。
即便不考虑路途成本,现在白天的紫外线强度爆表,连派送小哥都是半夜工作,这太阳谁还晒得下去呢?
所以说如果金钱允许,在虚拟世界里找个喜欢的地方长期观光也不错。
是的,重点是,金钱允许。
我是真没这条件,只能指望迁移。
我抽出用指甲里贴着的伸缩小刀片割开快递箱——这种实用的小玩意当然是官方明令禁止的,我知道,我就是自己玩玩,出门不会带的——没想到快递箱里塞得很满,我的刀片划过了一点柔韧的包装塑料。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老张,就是我爸,很多年前,他有次出差路过我的大学,带了箱我很喜欢的速食小蛋糕来探望。箱子塞得极满,铅笔刀划过封口,竟然还割破了其中一袋的包装。
我当时正在减肥,皱着眉说自己早不吃这些了。
他表情有点讪讪,说是吗,那你先留着吧,慢慢吃。
见过我爸很多样子,在员工面前不怒自威的脸色,在我妈面前极尽调侃的笑纹,从小到大给我买各种喜欢的东西时的宠溺。
这种有些讪讪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
大概就是在那个瞬间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个小孩,爸爸也不再是永远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了。
也是又过了很久才终于意识到,他还是会走在我前面的,而且,走得未免太快了些。
我的快递箱里是个被泡沫层层包裹着的小坛子。
坛子口是密封的,我忍了忍,没上手拆开,把它稳稳地放在架子上。
三
-你好,请问咱们空间的虚拟形象可以变性吗?就是改变性别。
-您好,是您的性别录入出现错误吗?
-啊那倒不是,就是……如果我想改变一下我的性别,改成男的,行吗?
-不好意思,我们目前只提供形象缺陷修复、样貌微调等服务。
-就是说生理上的女性不能变成男性。
-对,不可以,很抱歉。
-如果我做手术改变器官呢?
-如果您能出具生理性别改变的证明文件,可以为您改变虚拟性别。
-哦。但我如果生理是女,心理是男的话,性别错置是不是也能考虑……
-抱歉,您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你是机器人吗?
-我是您的咨询助手小美。
-小美,请帮我转人工服务。
-好的,请稍等。
(音乐)
“怎么样,”阿远发来视频跟进度,“有希望吗?”
“不行,”我摇头,“他们只认定生理性别,还是谢谢你帮我联系好心的姐妹。”
她笑:“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成。”我伸了个懒腰,没留神碰翻了床上的架子,丁零咣啷一阵手忙脚乱。
“诶,我说,”她透过屏幕注视着我,“你这种情况,没有什么特定的政策照顾吗?”
我扶起阅读器,把空了的杯子挪到床边的小桌子上:“条款上没有写……”
“那你也没问吗?”她有些惊讶,又瞬间收敛了神情,“这有啥不好意思问的,要不我帮你问问?”
“诶,”我故意开玩笑,“要不干脆你跟我结婚?”
“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呀,”阿远真诚地说,“同性也不行,性别错置也不行,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走结婚迁入啊?”
“找个代理或许可以吧,”我叹了口气,“不过要违法的话我还是有点……”
“我懂我懂,”阿远迅速点头,“要是有个能帮忙的男性朋友就好了。”
“男性朋友都已经结婚了嘛,没办法。”我说。
“要不我去变个性呢?”
“你少来,”我笑着瞪她,“也是没必要为我牺牲到这个地步。”
这事儿我也就能跟阿远商量商量,结果她就提了这么个离谱的办法。
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后来经历许多事,现在成了孤家寡人,这些她都是知道的。阿远脑洞巨大,总能接受一切消息,尊重一切想法,算是难得的人间天使。
要是再跟别人讲,需要补上无数前情和解释,太心累了。
挂掉跟阿远的视频,我又躺着发了会儿呆,通讯那边忽然传来“嘀”的一声,是人工服务接通的提示。
接通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没理会再次被碰翻的阅读器,迅速出声:“你好。”
“您好,有什么能帮您的?”
这次电话那端的声音不再温和亲切,而是稍微有点拖腔,透出难以掩饰的懒怠和不耐烦。
这才像人的声音啊,我在心里感叹道。
“是这样,我想要申请……”
“之前的聊天记录我看了,跟您说过了,改变性别是不行的。”
“但是我……”
“我这儿需要您的生理证明,明白吗,那大家都改成男的世界不乱套了吗?”
“不是,”我有点急了,“也不一定大家都想改男的吧,要是也有男的想改女的话,我俩换呢?”
“这东西还能换呐,您可真是……不行啊,跟你说了不行。还有什么事吗?”
“有,我想问下咱这边有没有什么福利政策,就是……假如特殊人群……”
“特殊人群?有多特殊?”她的语速依旧很快,“老弱病残孕?您是哪种?”
我有点难以启齿,却也明白人工接入不易,要说的话得赶紧说了:“我确实有以上的情况,就想问下有没有什么政策……”
“把您的情况写个说明附上证明材料传到官方网站排名申诉栏,十五个工作日内答复。”她依旧语速超快地说完,最后半句的例行公事语气如同复读,“还有什么事吗?”
“……好的没有了,谢谢。”
我的话音消散在电话被挂断的余音中。
太阳又在西斜了。
那缕宝贵的光线就快要照到床上,依次晒过我的左脸和右脸,但今天,我忽然不想再躺着等太阳,而是久违地想要吃点东西。
不是虚拟的,就真实地吃点东西。
在虚拟空间进行基础进食不用付费,很多人选择在现实中吃营养剂饱腹,再去虚拟空间领点真正想吃的东西,过个嘴瘾。
我最近心情不佳,甚至没怎么进过虚拟空间,也一直不觉得少点什么。
现在忽然就很想用自己的嘴巴尝尝甜味。
有点想念起大学时那箱后来被放过期,最终进了垃圾桶的小蛋糕。
我打开手机找了半天,没找到能即时配送的商家,只好作罢。
如果烤箱还在就好了,我有些百无聊赖地想着,以前给孩子烤的那种小饼干还挺好吃的。
孩子。
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就像两颗沉重的水滴,直线坠入深深的心底,压得我有点呼吸困难。
当人打算投身另一个世界,最牵挂的事物一般总是家人。
以前听说过有母亲自杀时抱着年幼的孩子。
我能理解,可能是因为分开实在太痛了,比死亡还痛。
我也很想这样,不过不是为了奔赴死亡,而是为了所谓永登极乐。
倘若我成功登入永久意识上传,之后是有可能将孩子也带进去的。
虽然他不一定会想去,但以后倘若世事艰辛,总能多个选择。
我也做不了更多了。
四
-您好,您的排队位次优先申请这边已经收到了,正在进行核实。
-如果核实通过的话,我……能优先吗?
-如果您的情况属实,符合依法优先条件,可以申请优先。
-好的好的谢谢,那我还想问一下,就是这样的话我之后可以带小孩一起吗?
-请稍等,我帮您查一下。
-好的
-(沉默)
-喂?
-您好。
-我刚才问的那个,小孩随迁,之后还可以办理吗?
-请稍等,我帮您查一下。
-(沉默)
孩子的名字是个咒语,能够轻而易举在荒芜的心根里种植出娇嫩的花瓣,盘旋的柳条,还有随风飘散的种子。
世事艰辛,越是在混乱绝望的时候,我越不敢唤出他的名字。
这样好的东西,或许不该属于我。
在命运的风暴里,我什么都不敢做,也什么都不能做,我只有等待。
躺着等。
我盯着灰色的天花板,想象妈妈小时候躺在山岗间的草地上,想象她那时候望着蓝天,脑子里却是遥远的海岸沙滩。
在虚拟世界,这些都并非难事。
老张就没那么幸运,他走得急,意识早就没了,连半点吉光片羽也没有,追也追不回来。
我妈这辈子都没完成的愿望,现在还有机会,我总得想办法带她去。
阿远以为我不好意思以身体状况为由申请优先,其实不是的。
只不过……生病算什么大事。
很多年前以为医学发展的速度会很快,没想到是智能技术先从人类的脆弱躯壳上越了过去。
大家如今的共识是:治病不如上传。
我没跟我妈说过我的病。
老张去世后,我也去做了检查,结果不出所料。
跟我妈交代我打算抛弃现实一切、申请意识上传的时候,她当然大为光火,无奈木已成舟。
房子卖了,婚也离了。幸福美满不过表面锦绣,这世上本就没有坚固不坏的东西,我做这个选择的时候早有预料。
虚拟意识上传已经纳入全民福利项目,分文不花即刻拥有安身之所康健之身,真正需要买的只有时间。
当然,还有队列顺序。
我妈和前夫都宣称不会加入计划,并难以理解我的偏执。
没关系,我可以等。
毕竟,现实中的时间和虚拟空间不同。
在我即将前往的那个虚拟空间,那个乌有乡桃花源,漫长时光可以转瞬一挥,也可以无限流转。
但在现实中,时间只是时间而已。
再过几年,等我妈想通了,想必早晚还是要上传的。
到时候就可以接她过来和我一起。
我的钱不算多,但如果全都投到虚拟空间里,大概度过余生是没什么问题的。
说不定到时候,我妈还比我活得长呢。
我跟阿远汇报这次好像有戏,阿远在视频那边大大松了一口气:“就说嘛,你早该申请插队来着。”
“我这怎么叫插队,这叫依法优先。”我纠正道。
“啊是是是,”她笑眯眯地点头,“恭喜你啊,即将飞升……跟孩子爹说了吗?”
我的耳朵先于大脑捕捉到了其中的“孩子”二字,瞬间又被这俩字拽着心脏沉了下去。
阿远试图不露痕迹地观察我的表情:“还没?那也……也不着急,以后再说呗。”
“孩子太小了。”
我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确实,不过如果成年不是也就没法随迁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我是觉得他还没法自己做决定。”
“你是他妈,替他决定也没问题吧?”
“怎么没问题?”我叹气扶额,“这种事儿谁能替谁想好啊。”
“那倒也是,诶,你说,”阿远压低了声音,“会不会过几年发现系统过载,直接把低付费用户都删除啊?”
我无语望天:“不会吧应该,有协议的。”
“到时候把协议看清楚点。”阿远认真嘱咐。
我问的关于随迁的问题,管理局那边后来给我发了回复。
回复里含糊不清地说随迁之时会结合当地政策进行评估,到时候可以参照相关规定进行随迁申请。
听起来不像是没门的意思。
有希望就行。
夜深了,从我的窗子望出去,无月也无星。只有晚风挟着天边流云,从黯沉夜幕中划过。
五
-您好张小姐,恭喜您,您的申请已经通过审核。
-太好了,我什么时候能上传呢?
-我们将按照优先通道的次序为您预约办理,您近期需要先来登入大厅录入信息。
-好的好的。
-另外还要跟您讲一下,办理时必须本人到登入大厅办理哦。
-啊,要本人去现场吗?
-是的。
-必须现场啊?
-是的张小姐,登入系统需要您的全面数据,所采用的大型器械没办法进行远程服务。
-但我……我身体不太方便。
-您好,请问您是哪种程度的残疾,我们可以安排机器人上门辅助您出行。
-啊……那算了,我自己去吧,谢谢啊。
-不客气,祝您享受美好人生。
享受美好人生。
这句是几年前虚拟空间刚刚建立时,推广用的宣传语。
老张生前常常念叨这句话。
那会儿虚拟空间初步完成搭建,老张闲着没事就进去遛弯,刚修好的虚拟大型公园被他摸得熟门熟路。
他还提过,想要买个帅气的虚拟皮肤,在那些老头老太太面前比较有面儿。
我说你这游戏还没开局先买皮肤,是不是显得不太专业啊。
他也没坚持,照旧每天乐呵呵去虚拟空间逛悠,喜滋滋地汇报新发现。
今天广场上添了个虚拟宠物园,明天休息处多了饮食领取处,后天搭了个电影院。
“都不用花钱!”他每次都难以置信地强调。
——后来又发现电影院还是需要花钱的,除非你只看些无聊的宣传片。
老张生病的那会儿,刚好赶上医院受到意识上传计划和人体冷冻计划的双重冲击,纷纷改制。
联系了很多个医院,都建议姑息。
姑息的意思就是暂且不管它,维持生命,等到意识能上传,自然就不用治了。
医生帮我们办理了意识上传的实验项目,老张将作为第一批体验者进入虚拟空间。
看起来一切都没问题,然而就像人生中的很多事一样,最后还是出了问题。
虚拟意识上传项目因为技术原因推迟了,老张的病情却突然恶化了。
那一夜对我来说就像置身风雨交加的黯沉船甲。
人事天命通通无用。
他要走了,而我没能在他的灵魂消散前,捕捉到。
话说回来,这栋房子每节楼梯的高度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我步履艰难地扶着满是灰尘的栏杆深一脚浅一脚往下挪。
想必在很久以前,盖这栋房子的时候,楼梯是需要一节一节人工砌好的。这种工序放到今天,可真算得上昂贵奢侈了。
虚拟世界的登入大厅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完成了下楼就算完成了一半。我叫了智能运载车送我到大厅入口,立刻就有机器人过来协助。
我的病最近都没有治疗,体力有些跟不上,出了一头的汗。好在出发前临时吃了药,暂且还撑得住。
心里有点忐忑的欣喜,又有点茫然。
此刻孤注一掷站在那个虚拟的世界的入口,我不确定自己将会走向一个怎样的未来,也不确定那个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全封闭的空间内,有微凉的设备被接入在我头部,有紧绷的带子系在我的手脚,有肉眼难见的针钻入皮肤寻找神经。
并不痛,只是隐隐觉得脑袋有些发胀。
好似有股热流慢慢流遍全身,又有一丝凉意悄悄钻进脑壳。
我闭上眼,躺平等待。
我好像有一瞬间置身茫茫草地,也不知道是妈妈小的时候躺的那片,还是老张在公园躺的那片。
“张小姐。”
一个女声将我唤醒。
“嗯?好了吗?”我撑身坐起来。
“不好意思啊……”这次我身边的工作人员不再是人工智能,而是一位真实的人,让我心里陡然升起几分慌乱。
“您的录入失败了。”
六
-医生您好,我想咨询个问题。
-请讲。
-我癌症……中晚期,目前身体状况不太好,没法通过意识上传的系统审核,想问问您该怎么办?
-这种情况您可以入住我们医院的关怀病房,可以根据您的需要调整身体状况,还会有机器和人工随时监控,非常安全的。
-入住关怀病房,就一定能通过上传吗?
-对,我们会通过一些治疗手段调控您的生命体征,保证您在上传时的状态符合系统要求。不过系统录入前的入住时间必须在一年以上。
-一年?这么久?
-当然了,您也可以一次交清五年费用,成为VIP 服务对象,可不受一年时间限制。
-我明白了,费用是你们官网上标示的这个吗?
-对,一次性缴纳五年的话,还有9.5 折优惠。
-我明白了,我考虑一下。
-好的,您考虑好了可以联系我,我帮您安排。
从录入大厅回来时,系统服务处很人性化地派了机器人送我回家。
送到楼下发现这栋房子只有老式楼梯,机器人停顿片刻,又折回窗下仰头看了看我那窄到只有一掌宽的窗子。
它没说话,但我看它全无表情的脸上,大概写着“爱莫能助”四个字。
“没事,我自己上去,谢谢你。”我善解“机”意地说。
它点头致意,说:“祝您享受美好人生。”
美好人生美好人生,一步之遥的美好人生,就像挂在我嘴巴前面的胡萝卜。驱使我一步步艰难沿着这高度不一的水泥楼梯爬上去。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钱以外,没什么事情称得上是个问题。
很显然,一年时间我是等不了,只能选择充值五年的关怀病房了。
其实也是好事,毕竟难保虚拟空间在这几年里会不会出点什么问题。肉身还在,至少还有退路。
只不过这样算下来,剩下的钱能否在虚拟空间里活完这辈子,突然就有点成问题。
不过意识上传以后,也不一定就再也不会有收入。
据说以后虚拟空间也会有一些人工服务类的岗位,现在还没开放申请,不确定具体会是什么情况。
这样想着,我拿出好久没用的智能交互头盔,戴在了头上。
短暂的黑屏加载之后,一瞬间微风裹挟花香水声,随着轻快的音乐环绕在我周围。
好久没登录,登录点又美化过了。
小凉亭的样子改得更复古了点,能看到头顶是一层层的卯榫结构,大约是仿照应县木塔做的。之前的围墙不见了,换成了鳞次栉比的古城房屋,看招牌应该是可以提供生活物资领取和售卖。
周围有实时登录的人们匆匆走过。几个女孩子穿着古装皮肤,衣角翩然环佩叮咚,明艳活泼光彩照人。
忽然一阵暖风吹散了眼前的云雾,晚钟声声,远处蒸腾着磅礴水汽的滚滚黄河之上,一尊坐佛正慈悲地从正前方的层叠山麓间注视着我。
我怔立当场。
太美了。
想起浮士德说的:美啊,请为我停留。
在这里,是我想要为美停留了。
虚拟空间里也有服务处,我在古城里转了半天才找到。
服务人员一听就是人工智能,问了半天也只知道目前还没有开放人工岗位招聘,什么时候会有也还不确定。
我出门右转去公园里逛了逛。
公园这个区域是刚开发虚拟空间的时候就建设起来的,如今多次修改之后,各种设施都很完善。
不过跟一开始一样,逛公园的还是以老头老太太居多。
有戴红帽子的,有戴眼镜的,也不知道哪个是老张那时候常常提起的“小红帽”和“眼镜儿”。
那时候我忙着现实中的工作,忙着带孩子,忙着在人工智能的冲击下捡一口饭吃,一次也没陪老张来公园逛过。
或许之后这里会需要陪伴为主的岗位,这些老人看起来都挺孤独的。
虽然人不一定会做得比机器人更好,但在人的身上,至少还会有点难以替代的东西吧。
下线之前我去了生活区的饮食专区。
不为别的,就为吃一碗老张曾经喜欢的酸汤扯面。
耳畔是乡音,眼前是热气腾腾的大碗,这一刻很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梦境。
梦醒之后,窗前依旧暮色茫茫。
七
-您好,虚拟空间管理局。
-您好,我需要再预约一次意识上传的信息录入,麻烦帮我安排一下时间,谢谢。
-正在为您查询……您好,未查询到您的虚拟空间信息。
-未查询到是什么意思?
-您的虚拟空间信息显示未录入,需录入后方可办理意识上传。
-怎么会未录入?我前几天还登录了。
-请您联系居民身份管理处,进行身份确认。
“什么?虚拟身份丢失?”阿远大惊失色。
“是啊……”我疲倦地长叹一声,“我打了一天电话了,确实是信息丢了。”
“怎么搞的啊,这也能丢?”
“说是可能受我之前上传失败的影响,昨晚服务器刷新,删除冗余数据的时候给误删了。”
阿远又跟着我叹气:“那怎么办?”
“我明天去管理处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回吧。”
“好事多磨,”阿远安慰我,“现在至少有曙光了。”
第一缕曙光照在街道上时,我沐浴着一身刺眼的阳光,成功坐上了智能运载车。
今天下楼还算顺利,我好像摸到一点下楼的技巧,就是随时在楼梯上坐下来,既能恢复体力又不会有跌倒的危险。
就是开门前我不小心再一次碰到了逼仄房间里的架子,害那个陶瓷的小坛子跌了下来。
时间紧迫,我大概检查了一眼,似乎隐约看到有道裂口。没敢再放回高处,就把它先放在了墙角。
那个坛子里不是完整的老张,我知道,就是一捧念想罢了,但它落地时沉闷的砰然一声还是令我心里一抖。
我的入院时间约在下周,定金已经付了。希望到时候他们不反对我把这个小坛子带上。
这件事已经拖了这么久,我只觉得身心俱疲,全凭那一点点执念撑着。
今天居民身份管理处没多少人,柜台边冷冷清清。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虚拟空间刚刚开放的时候,我带着爸妈过来录入信息,一进门就是人山人海众口纷纭。
我妈并不太热衷这个,她更喜欢现实中人与人的联系,喜欢跟那些她从小就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一起勾肩搭背地玩笑,我劝了半天她才肯过来。
正因为这样,对她来说,故友的离去总是像拆除了她的一部分世界一样。
而老张的离去……
我摇摇头驱逐掉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向服务人员说明了我的情况。
“好的,您稍等,我来为您查找。”
于是我在等候区空荡荡的椅子上坐下,没提防被椅子的触感冰了一下。
这里的整体环境也是冷色调,有一点像老张去世那天的医院等候区。
那天阳光丝丝缕缕地离开窗口,夜幕一层一层地降下来,连灯光都差点被吞噬。
或许有一天,我的亲人也要坐在那个空荡的等候区,等待医生宣判我生命的终结。
我希望到了那一天,他们的心情不会像我那样绝望。
他们会知道我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八
-您好,十分抱歉地通知您,您的信息我们无法找到。
-怎么会找不到呢,不是说删除的内容都有7天缓存区吗?
-是的,但最近硬件空间比较紧张,缓存区失效了,我们很抱歉。
-那要怎么解决呢?
-您只需要重新录入虚拟信息就可以了。
-现在就能录吗?
-今天可以为您办理录入申请,审核部门会在10 个工作日内在线确认您的虚拟信息,之后就可以进行具体身份信息录入和在线登录了。
-10个工作日?我等不了那么久。
-抱歉,这个是审核流程的规定。
-你是机器人吗?
-我是您的咨询助手小善。
-我需要人工服务。
-抱歉,今天的人工服务已约满。
-约满?不能加一个吗?
-是的,很抱歉。
说实话,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居民身份管理处居然有那么多工作人员。
全是真人。
我敲着玻璃反复重申“我需要人工服务”的时候,他们可是一个都没出来。
那层玻璃是加厚的,我估摸就是为了防范一些像我这样原地发疯的人。
“您好,”那个温柔又漂亮的机器人小善连语气都丝毫未变,“不好意思,今天的人工服务号已约满,请您改日再来。”
我深吸了口气,放大了声音跟她据理力争:“那我今天过来有什么意义?我现在需要解决问题!”
小善对我微笑:“如需预约VIP 服务,请扫码付费。”
“我不需要VIP!”我感觉浑身的血液正如海水一层层退去,全身都有点发冷发麻,“是你们弄丢了我的信息,你们就应该给我找回来,凭什么让我买VIP?”
“抱歉,信息丢失是系统原因……”
我没等她把话说完,拎起手边的凳子就砸向了玻璃。
沉闷的撞击声后,那层玻璃完好无损,却应声发出了警报声。
半小时之后我疲倦地坐在会谈室。
我的力气其实在那一砸里就几乎用尽了,又被十来个人围起来劝阻了半天,此刻连坐着都觉得勉强。
“我会背什么罪名吗?”我万念俱灰地问。
“那肯定不会啦,我们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对面桌子中间坐着的那位应该是个领导,语气里有种阅尽千帆的温和与包容。
好像老张啊。
“您的虚拟身份丢失,我们感到非常遗憾,也愿意全力为您解决这个问题。请您不必惊慌,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只需要提交申请,等待重新录入基础信息就可以了。”他平和地望着我,就像是真的关心我一样。
“我今天就要录入,”我说,“我不能等了。”
“请问您有什么紧急的事由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
能有什么事由呢?迫在眉睫的死亡,四千多位的排队名单,妈妈想看的大海,尚在幼年的孩子,昂贵的关怀病房……还有被放在照不到阳光的墙角,再也找不回来的老张。
我不想成为找不回来的那个。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身患绝症,”我说,“我快死了。”
其实这么久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我太累了。
刚才有工作人员出现在大厅时,我用贴在指甲里那把小刀抵住了咽喉。
那把刀是连保护套折叠在指甲里的,刀刃很浅。我知道没办法用它自杀,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自觉用了挺大劲,却还是没能用那把拆快递的刀子划破自己的哪怕一寸皮肤。
只是被戳得现在还有点嗓子疼。
桌子对面的一排人都沉默地看着我。
“我快死了,”我认认真真地说了下去,“我现在浑身都疼,下楼都困难,下周就要入住关怀病房——就是生命维持病房,然后我会去做意识上传,去另一个城市的虚拟空间生活,这些对我都很重要,我需要我的虚拟身份信息,而你们……或许不是你们的错,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我的信息被弄丢了……”
“我明白了,您不要急,”那位领导发话了,“你这应该纳入特事特办,我来想办法,别急。”
他带着一群工作人员鱼贯而出,留下我和一个漂亮温柔的女孩子。
“喝口水吧,”她轻轻把一只杯子和一个小碟子放在我面前,“你稍等一会儿,领导会安排的。”
水是新倒的,温热的。
碟子里有几块精致的小点心,一看就知道会好吃。
我没哭,只是在尝到那块果味夹心的小点心时,心里有那么点酸楚。
“保重身体,”那个女孩对我说,“你不是还有一个小孩?”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么短的时间,他们似乎已经对我足够了解。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她摇摇头:“不客气。”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脸庞光洁没有一丝瑕疵,说出的每句话都舒适而温暖。
“你是……真人吗?”我问。
她对我笑了笑:“我是助理小爱。”
“然后他们就重新帮你录入了?”阿远问。
“是啊,但我开始怀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机器人……”
“也没那么夸张吧,不要草木皆兵好不好!”阿远笑我,“这下总算没什么问题了,恭喜你啊。”
“唯一的问题就是我能活多久。”我说,“今天顺便问了下小孩随迁的需求,按照目前的规定,这个必须在我身体完全健康,且剩余续费时间大于50年的条件下进行。”
阿远吸了口气:“还挺苛刻的!”
“可不是,”我忍不住想叹气,“而且我总在想,进入了虚拟世界,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保持清醒,能不能替他人做决定。”
阿远静静地听着。
“那个世界,我不知道会不会真的给人快乐。”
“我比你有信心,”阿远说,“你一定会快乐,会有个美好的人生。”
我冲她点点头,挤出个笑容来。
美好的……人生吗?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我得活下去。
在暗粘沼泽的疾病利爪里活下去,在真伪交替的语音应答里活下去,在辗转难测的求而不得里活下去,在掠过黄土高原的大河长风里活下去,在白寂斑驳的关怀病房里活下去。
在所剩无几的银行卡余额里活下去。
在那之前。
“阿远。”
“怎么了?”
“你……”
我沉默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阿远,你是机器人吗?
外篇 落叶归根指南
老张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已经六十多岁。
进入虚拟空间的时候,如果不买付费形象,人的外貌形态没多少变化,但精力却比现实中充沛许多。
早上买完菜回家,老张上五层楼都费劲,在虚拟空间里却可以在公园溜达一下午。
来公园溜达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也有几个看着年轻些的,那多半是子女给买了虚拟形象,就像很多年前的QQ皮肤。
真的年轻人,谁会来逛公园呢。
老张热情地跟这些人打招呼,随便聊几句,再很快地忘记聊天内容,继续向前走。
这个公园很大,有些人喜欢待在特定的位置:喷泉旁边、小树林里、小广场的座椅上。老张则喜欢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反正到时间了可以直接原地登出回家,不必担心迷路。
听说这个公园有可能会被改建。
由于一切都是虚拟搭建的,改建一个公园不再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那么久,据说后台做好数据之后,大概几个小时就可以被替换好。
“会改建成啥样?”老张问公园里新认识的朋友。
“说是会有特色,地方特色。”那老头儿戴个红色的毛线帽,认真地转述从孩子那儿听来的话。
“咱这儿能有啥地方特色,把房子都变成窑洞那样?”老张开了句玩笑,“或者整个黄河滩让咱溜达吗?”
红帽子显然没理解他的笑点:“黄河滩能有地方坐吗?我可不爱走那么多路。”
老张摇摇头:“在这里头走路又不累,你坐这儿一天跟坐外面有啥区别?”
“那不一样啊,”红帽子说,“坐这里头没人念叨我啊。”
这个浅显易懂的笑话让两人都笑了起来。
“好久没看见眼镜儿过来了。”老张忽然说。
“他好像身体不太行,”红帽子隔着毛线帽挠了挠脑袋顶,“我听说以后身体不好的不让来这儿。”
老张表示怀疑:“你从哪听说的,我可听说这个地方就是为些身体不好的人建的,哎,方便咱这走不动道的人。”
“你想得倒美,”红帽子笑他,“谁给你建这么好的地儿。”
“哈哈哈,”老张摊牌了,“的确是我自个儿想的。”
虚拟的阳光逐渐西斜,光的颜色变得暖了点,却依然温和而明亮。老张看了看天边的流霞,估摸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做饭了。
女儿好像说晚上想吃酸汤扯面。
“我回了,”他站起身跟红帽子摆摆手,“明儿见啊。”
“哎,”红帽子叫住他,“老张,你之前是说打算那什么,永久上传吗?”
“是啊,孩子都给我约好了。”
“羡慕你。”红帽子咂咂嘴,冲他摆了摆手。
老张背着手往前走,忽然发现之前的饮食领取处旁边多了个小亭子,上头写着“意识上传咨询处”。
“小伙子,咱这意识上传现在开始了吗?”老张走上前问。
“您好,意识上传即将逐步开放,目前还没确定具体开放时间。如果有意愿可以在线上申请,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帮您解答。”服务人员微笑着答道。
“哦……我是有个问题……”老张嘀咕着说。
“请您跟我说,我会帮您解答的。”
这后生长得好看,说话又大方又有礼貌,老张心想,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怪出息的,可比那个不成器的女婿好太多了。
这样想着,他便先问道:“小伙子家也在这边儿吗?”
“是的叔叔,我是咱们地区服务站的专属服务员小李。请问您有什么问题?”
“哦,对,”老张清了清嗓子,“你说,假如上传以后,这个……死在了这里边儿,会怎么弄?”
“啊……”小伙子好像被他这个问题弄傻了,半天都没讲话。
老张好心地解释着:“你看,也不是我多想,死在外头的话会有个仪式对吧,最后有个地儿埋,或者就不埋,存在哪儿……咱这里头有这种地方吗?”
“抱歉叔叔,”小伙子终于接上话,“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设置。”
“噢……就是说还是得死外边儿呗。”老张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他慢悠悠地向前溜达了几步,又忽然转身回来:“我再问一下啊小李……”
“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问题?”
“将来,大家是不是都能上传?不光是让快死的人上传,对吧?”
“当然,”小伙子亲切地微笑着,“我们的目标就是建立全人类共享的永久家园,助您享受美好人生。”
“那好,那好。”老张放心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这才满意地转身走去。
老张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太行了。
以前是上五楼有点费劲儿,最近他已经不得不在每层找个楼梯坐一会儿。
这栋楼房太破旧了,楼梯也修了很多次,有几个台阶是很多年前老张自己弄了水泥抹的,上下都费劲儿。
老张得的这个病治不了,他也知道。
医生说等到意识上传就好了,但老张每次在各个地方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上传的开放时间还没定。
或许就……等不到呢?有时候老张想到这儿,心里也会突突一会儿。
管它呢,尽力坚持吧。就算自己赶不上,死在外头了也有好处,至少落叶归根,有个归宿。
就算自己赶不上,女儿这辈人肯定赶得上的。
到时候就好了,女儿就不用那么辛苦,天天又是带孩子又是加班,忙到半夜都不能休息。
到时候,这里肯定也会比现在还好。
在这里她会度过很好,很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