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到“难忘”:偏惯常环境下旅游体验的记忆形成与反馈机制
2024-01-25张士琴石穆沙
张士琴,石穆沙
(1.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广东珠海519082;2.中山大学旅游休闲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275)
0 引言
自20 世纪60 年代起,旅游体验研究的重要性已得到国内外学界的广泛认同[1]。旅游体验作为“旅游学基础理论研究的硬核,最能够体现旅游学作为一个跨学科的体系架构的研究视角,也是当前解决旅游研究理论空洞化的最有效途径”[2]。然而,旅游体验的无形性、动态性和多面性特征导致其认识和研究上的复杂性[3],相关研究方兴未艾。过去对于旅游体验的研究主要存在两种范式[4]:一是对在场体验进行刻画描绘[5];二是对体验进行事后追忆性评价[6]。由于在场动态体验难以获得,大多数研究以事后评价或追忆性描述探讨整体旅游体验。直至1998 年,Pine 和Gilmore 强调了记忆对于旅游体验的重要性,体验的记忆属性才逐渐得到广泛 关 注[7-8],“难 忘 旅 游 体 验”(memorable tourism experience,MTE)作为区分于“在场即时体验”(onsite tourism experience,OTE)的概念于2010 年被正式提出[9],成为旅游体验的一个重要内容,然而相关研究尚处于初始阶段[6,10]。
难忘旅游体验也被称为记忆体验(remembered experience)、后阶段体验(post-period experience)等,最初被定义为事件发生后旅游者积极的记忆和回忆[9],后被拓展至旅游者对在场体验的积极和消极回忆[11]。旅游体验是无形的、动态的,会衰减、改变或增强[12]。根据记忆理论模型,人在与外界交互的体验过程中会形成感觉记忆、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13]。相比于感觉记忆的即时性(毫秒和秒为单位)和短时记忆的瞬时性(秒和分钟为单位),长时记忆对人的认知和行为具有更为深远的影响,人往往会高度依赖自己的记忆做出决策[14-15]。因此,在激烈的市场竞争环境下,为旅游者提供难忘的、能转化为长时记忆的旅游体验成为旅游目的地的核心竞争力所在[16],也是近年来学者们新的关注热点[17]。已有研究证明,难忘旅游体验是旅游者旅游意向和行为的重要评价指标[6]。如Horng 和Hsu 对用餐体验的研究发现,难忘旅游体验充分调节了游客愉悦与行为意图之间的关系[18]。Ye等通过对比研究内地游客和境外游客的乡村旅游体验,发现难忘旅游体验始终是事后口碑宣传的积极影响因素[19]。尽管过去已有研究对难忘旅游体验进行了诸多探索,大多数研究集中在对难忘旅游体验本质[20]、测量维度[9]、影响因素[21]和结果[22]等的探讨上,对难忘旅游体验的记忆形成过程和内在机制缺乏讨论。因此,本研究将从历时性追溯的角度探索旅游者在场体验转化为难忘体验的过程和机制,以此丰富难忘旅游体验的理论内涵,同时实现在场体验与事后评价两种范式的内在对接,拓展旅游体验的理论外延,从而为目的地旅游发展和体验设计提供理论参考和实践指导。
与此同时,旅游体验研究正在经历从“反日常”到“日常”的再认识和实践拓展[23],传统旅游研究通常以惯常/非惯常环境的二分概念将旅游看作日常生活的对立面[24]。惯常环境被认为是熟悉的、稳定的,而非惯常环境则是想象的、临时的[25]。近年来,随着“日常生活”关注的回归和实践理论等后现代思潮的涌入,学者们开始反思传统的二元论,强调旅游与日常生活的不可分割性,旅游实践逐渐从非惯常环境拓展至惯常情境中[26]。理论上,研究者发现个体在熟悉的日常环境中也可以享受非惯常心境(unusual mood)下的旅游体验,如本地游(local tourism)[24]、城市漫步(city walk)[27]等。实践上,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日益提高,2019 年全国人均出游次数已达4.3 次,大众旅游呈现出明显的日常化特征,短途城市游和本地休闲游成为国家促进国内经济循环的重要途径[28]。在居住地周边或近郊进行短途游,对旅游者而言既是熟悉的日常环境范围,也具有不同于工作生活的非惯常体验。因此,本文采用“偏惯常环境”来界定短途城市游、本地休闲游等的发生情境,一方面强调旅游的日常化发展特征,另一方面与其他大众休闲活动(如购物、娱乐等)场景区分开来。对偏惯常环境下的旅游体验进行研究是对个体“日常生活”更近距离的观照[29],然而过去旅游体验研究主要集中在非惯常的旅游目的地。近年来,国内外虽有部分研究开始强调偏惯常环境下旅游体验的重要性[30],但主要集中于对旅游体验本质的再思考[23,26]和对近距离旅游体验特征[27]的探讨上,对偏惯常环境下旅游体验与日常生活的内在联系关注较少[29]。因此,本文以城市绿道休闲游为案例,探讨在此偏惯常情境下,游客在场体验向事后难忘体验转化的过程机制,以拓宽偏惯常情境下旅游体验的研究范畴,推动旅游体验从“反日常”到“日常化”发展的理论体系构建,观照日常生活视域下人的全面发展。
综上,本研究将基于历时性的跟踪调研,对城市绿道休闲游客的在场体验和事后难忘体验进行探索,以了解城市绿道休闲游客从“在场”感受到“难忘”体验的记忆形成与转化机制。包括两个具体研究问题:(1)城市绿道休闲游的在场体验和事后难忘体验具有怎样的特征;(2)城市绿道休闲游客的在场体验与难忘体验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通过回答这两个问题,期望探索体验记忆的形成过程和反馈机制,从学理层面把握难忘旅游体验的内涵,推动旅游体验记忆这一新兴领域的理论发展,扩展旅游体验的理论体系,并为目的地管理和体验设计提供实践指导。
1 文献综述与分析框架
1.1 旅游体验相关研究:偏惯常性和动态性发展
旅游体验是旅游研究中的核心问题[31]。国外旅游体验研究最早可追溯至20 世纪60 年代的真实性体验[32],国内研究起步较晚,在20 世纪90 年代末期初露头角[33]。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国内外旅游体验研究产生了丰富的研究成果[34],其内容主要集中在概念和维度等基础理论、体验类型、真实性体验、影响因素和影响结果等方面[35]。其中,真实性体验起步较早,已具有相对清晰的研究脉络和结果,从早期的客观主义真实[32,36]到建构主义真实[37-38]乃至存在主义真实[39],旅游体验的真实性内涵不断扩大,不论是客观载体、想象建构还是自我感受,游客所感知到的体验都被认为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好的体验感知是目的地获得竞争力的核心,也是游客的本质追求[31]。大量实证研究发现,游客通过体验感知目的地价值,进而影响其满意度[40]、身体健康状况[41]及未来行为意向[42]等。因此,为促进良好的旅游体验感知,国内外学者对旅游体验的影响因素进行了积极的讨论,包括游客本身的个性[43]、情感参与[9]、期待[44]和社交媒体使用[45]等,然而目前并未形成统一定论。一方面因为旅游体验受到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并非某一类或几类因素能完全解释;另一方面则来源于旅游体验本身内涵的不确定性,其概念和结构等基础理论仍在不断地丰富和发展中。
概念上,早期研究者强调旅游体验与日常生活的差异性[35],如Cohen 将旅游体验视为一种特别的,且不同于日常的体验[38]。随着研究的深入,旅游体验不再局限于与日常的差别,而更关注体验的内在感受。如Pine 和Gilmore 将旅游体验定义为一个人在事件中所感受到的情感、身体、精神和智力的印象[7]。谢彦君认为,旅游体验是指“处于旅游世界中的旅游者在与其当下情境深度融合时所获得的一种身心一体的畅爽感受”[33]。可见,旅游活动作为一种日常实践[23],并不以地理距离为内在划分标准。旅游体验并非一定发生在非惯常环境或异地特殊环境中[27],在与日常生活接近的偏惯常环境下,游客同样能够获得旅游体验,且与日常生活形成更为紧密的关联[29]。然而,过去国内外研究主要以非惯常情境下的多种旅游体验类型为核心,包括遗产旅游、宗教旅游、黑色旅游、乡村旅游、民族旅游、红色旅游等[35,46]。近年来,随着旅游流动性增强和日常化发展,研究者开始关注偏惯常情境下的旅游体验[47],然而相关研究仍相对较少,偏惯常情境下的旅游体验如何与日常生活形成内在观照亟待进一步深度探索。
结构上,研究者对旅游体验维度进行了诸多探讨,如Quan 和Wang 将旅游体验分为高峰体验和辅助体验[48];谢彦君从情境和情感两个方面构建了旅游体验的情境体验场和情感体验模型[49-50];赵刘等认为,完整的旅游体验还包含知觉体验、意义体验和情感体验[51];马天和谢彦君则从阶段上将旅游体验分为预期体验、在场体验和追忆体验[52]。可见,旅游体验逐渐从单一静态研究转向多元动态考察[53]。除了感知上的多元性外,时间上的动态性逐渐引起学者们的思考和关注。Larsen 认为,旅游体验应该是有意义的,并应保存在长期记忆中[14]。Kim 等认为,并不是所有的旅游体验都足够重要而得以保留,令人难忘的旅游体验更值得关注[9],然而目前相关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因此,本研究将在城市绿道休闲游的情境下关注游客的难忘体验,从空间上拓展到更日常化的偏惯常环境,时间上关注到事后的体验记忆,以体现目前对于旅游体验更广、更深、更本质的理论追寻,丰富旅游体验的理论内涵和外延。
1.2 偏惯常环境旅游体验:从非惯常到惯常的延伸
自世界旅游组织将惯常环境(usual environment)这一概念引入旅游定义,(非)惯常环境就成为与旅游体验密不可分的一个概念[29]。旅游被认为是离开惯常环境到异地逗留不超过一年的行为,其中,惯常环境在技术上被界定为个体常规生活的地理边界[54],而非惯常环境则是远离日常生活的异地。在此二元概念下,旅游是非惯常环境下对日常生活的逃离。然而,近年来,随着旅游体验的深度讨论和旅游实践的日常化发展,这一传统理解逐渐受到挑战[23-24,29]。一方面,学者们从传统的技术性定义中跳出来,积极反思旅游体验的内在本质,强调其心理属性,认为旅游的“去远”本质上不是空间的移动,而是精神上诗意地栖居,旅游世界与生活世界并非二元对立,只有回到日常生活,才能找到旅游真正的意义和本质[26]。对于旅游体验内涵的主观性理解弱化了地理边界对于旅游的限制,也强调了旅游体验与日常生活应有的紧密联系。
另一方面,随着旅游的广泛普及,大众旅游呈现出显著的日常化特征,短途游和城乡近郊游成为重要的旅游选项,旅游体验正在经历从“非惯常环境”到“惯常环境”的延伸。例如Diaz-Soria 运用游客凝视理论探究了游客近距离旅游的体验过程,表明与目的地的近距离感并不构成游客体验的障碍,反而加强了对地方的熟悉感[30];Wang等通过对城市徒步者的访谈发现,家附近的惯常环境(near-home environment),或者仅是“和家一样的环境”(home environment)是人们开展旅游获得非惯常心境(unusual mood)的重要空间[27];薛岚等以城市微旅行为例发现,游客将旅游活动嵌入惯常环境中,通过审视日常生活世界重建与周边环境的联结,重塑自我意识[29]。可见,旅游不只是“异地的休闲体验”[33],个体在惯常环境下同样可以享有非日常性的旅游体验[29]。值得注意的是,旅游体验向惯常环境的延伸并非消解旅游活动的情境性,而是对其情境进行了偏日常化的拓展。为了强调旅游情境的惯常性延伸,并与日常休闲娱乐活动(如看电影、购物等)区分开来,本研究采用“偏惯常环境”来界定个体在日常生活周边进行短途游、休闲游等的发生情境,避免对旅游体验理解的泛化。对偏惯常环境下的旅游体验进行细致的考察和探究,既可以扩充旅游体验的理论内涵,也可以形成对日常生活更近距离的观照[55]。
1.3 难忘旅游体验研究:从体验结构到记忆过程
难忘旅游体验(memorable tourism experience)自Kim 等首次提出后[9],在近10 年受到愈来愈多关注。相比于国外研究的快速进展,国内研究在此领域涉入尚浅[15]。现有50 多篇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难忘旅游体验的内容结构、前因变量和影响机理3个方面[6,10,21]。内容结构上关注其概念化和测量[4,18,56]。如Tung 和Ritchie 将难忘旅游体验解释为情感、期待、结果和回忆4 方面内容[16];Coelho 等认为,难忘旅游体验包含环境氛围、社会化、情感与反思3个核心过程[20]。同时,学者们积极对难忘旅游体验进行了量表开发,如Kim 等通过因子分析提出了难忘旅游体验测量指标体系,包括享乐主义、新奇感、地方文化、放松、自由、有意义、涉入度和知识性8个维度[9],后又加入了旅游目的地属性指标,包含当地文化、基础设施、自然地貌等10 个维度,丰富了量表内容而得以广泛应用[57]。其中,旅游者感知和目的地属性等指标也被认为是影响难忘旅游体验的重要因素[10],说明测量指标和前因变量研究存在一定的重叠。在影响机理方面,难忘旅游体验被认为有效作用于旅游者决策行为[58]、游客忠诚[59-60]和幸福感[6]等。总的来说,学者们逐渐认识到难忘旅游体验的重要性,但现有研究尚未充分区分难忘体验和在场体验,导致相关研究与传统体验研究混淆,形成难忘旅游体验理论深化的阻碍[20,22],其原因在于未能足够重视记忆在难忘体验中的属性和形成过程。
根据定义,难忘旅游体验的形成至少取决于两个要素:1)给定空间和时间的旅游体验;2)产生与体验或其消费相关的记忆的过程[9]。这说明难忘旅游体验研究需要关注两个重要问题。其一,作为一种动态的个体心理过程,旅游体验存在两种不同的状态:在场体验和难忘体验[61],两者相互关联,密不可分。现场旅游经历是短暂的,但其部分可以储存在人类记忆中被重游反思。对难忘旅游体验的研究应首先关注两者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少量学者在此方面进行了探索,如Park 和Santos 从旅行阶段视角,探索了旅游前、中、后的体验内容[62],但重点聚焦于难忘旅游体验组成,尚未形成不同阶段的联系。孙小龙通过纵向研究发现,在场体验中所获取的情感体验是以记忆的形态所存储的,并完全中介了愉悦体验与满意度和行为意图的关系[61],研究结果虽然再次强调了难忘体验的重要性,但对于难忘体验与在场体验的关系探讨限于单一变量之间,有待更深层全面的讨论。
其二,记忆生成是一个渗透了认知和生理反应的过程[63],难忘旅游体验的记忆属性决定了对于体验记忆形成过程的关注需要。行为与记忆的关系并非一个新的话题,记忆对于行为的重要性和反馈作用早在消费者体验中被加以讨论。如Lynch等发现,消费者依赖记忆进行消费决策[64]。然而记忆形成过程及其反馈机制并未在难忘旅游体验研究中得到充分重视。作为认知领域重要内容,记忆的SPI 理论(serial,parallel,independent,SPI)认为人类存在5种主要的记忆系统,分别是程序记忆系统、知觉表征系统、语义记忆系统、初级记忆系统和情景记忆系统[65]。旅游体验记忆更多依赖其中的情景记忆系统,以情境感觉(sensation)和情境知觉(perception)为基础,经过编码、存储和提取过程,形成记忆[10,63]。因此,本研究将从在场体验的情境感受和知觉出发,探索难忘体验的本质内涵,通过厘清在场体验与难忘体验的区别与联系,揭示旅游情境下体验记忆的形成过程和内在反馈机制,为目的地发展提供理论导向下的实践指导。
2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社会建构主义范式下的定性研究方法对城市绿道休闲游客的在场体验和难忘体验进行两阶段的历时研究。定性研究方法具有挖掘“生动体验”并从被访者角度思考社会现实的优点[66],而社会主义建构范式强调个体导向和主观认知,认为社会现实是由个体的主观理解和体验构成[67]。从社会建构主义的定性视角开展本研究有助于从被访者视角深度了解城市绿道这一偏惯常环境下旅游体验的特点,而不同阶段的历时研究能够充分揭示体验的阶段性特征并追溯体验记忆的形成过程与内在反馈机制。
2.1 案例地介绍
本研究选取城市绿道这一靠近日常生活的场景作为偏惯常环境旅游的案例地对象。绿道是以休闲、连接和保护为核心功能,连接城乡自然、人文资源,包括线性廊道和点状资源的网状空间[68-69]。本文选取城市绿道作为偏惯常环境旅游案例地的主要原因包括:1)绿道是2010年以来国家大力推进城市休闲游质量提升的重要内容[70];2)国内的城市绿道建设风景优美,路线较长,涵盖了广泛的城市休闲游场景与活动[71];3)绿道作为衔接城市社区与自然生态景观的廊道空间,是城市社区居民与游客的可持续出游选择[72]。然而,目前国内绿道旅游体验的深度研究明显滞后于实际发展,本研究选择建设时间长、吸引游客较多且具有代表性的绿道作为研究案例地,以期丰富绿道为载体的城市休闲游体验研究。根据案例地选择的目标性、阐释性、可进入性和典型性等原则[73],选择杭州绿道、温州绿道、广州绿道、深圳绿道和珠海绿道(图1),囊括长三角绿道网和珠三角绿道网中的5 个城市,以增加样本的差异性。
图1 案例地图示Fig.1 Photos of the study sites
2.2 数据收集
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访谈进行数据收集,通过与被访者一对一交流,有助于获取被访者的生动体验内容[66]。核心数据收集于2018 年3 月—2019 年2月,分两个步骤。首先,研究者前往所选绿道案例地进行田野调查,获取游客的在场体验,通过目的性抽样选取至少在场游玩4 小时,且以休闲旅游为目的的绿道游客[74]。在访谈前,通过两个问题筛选受访者:1)你的旅行时间是多少?2)你认为你是绿道上的游客吗?只有符合旅行客观要求并对第二个问题有肯定回答的游客才能作为受访者。田野调研对游客的出行动机、在场休闲游体验和过往经历等进行了深度的访谈,并获取受访者联系方式(微信或电话),邀请其参与后续访谈。其次,在至少两周以后,联系受访者进行事后访谈,了解游客对该次绿道休闲的印象、感受等。为保证后续样本的充足性,研究者扩大现场样本收集,以后续访谈信息饱和为标准[75]。此外,研究者于2022 年9 月在珠海绿道进行了新冠疫情后的补充调研,通过与5名受访者的深度访谈发现所获取信息与新冠疫情前并无明显区别,确保了研究数据的时效性。
本研究最终共获得了55 个现场访谈和32 个后续访谈样本(表1)。受访者以其访谈地点和顺序进行编号,同时在受访者的代码后面用“O”或“P”分别表示现场访谈和后续访谈,例如SZ01O 表示在深圳对第一个受访对象的现场访谈,GZ代表广州,ZH代表珠海,HZ 代表杭州,WZ 代表温州。访谈持续32~124 min,平均45 min 左右。在征得受访者同意的情况下对谈话内容进行录音,通过专业软件(讯飞语音)进行原文转录并校对,保证分析数据的真实有效性。此外,研究者通过受访者对绿道的描述,如“比较日常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平时差不多”等确认绿道对其而言是偏惯常的环境。
表1 受访者信息Tab.1 Participants profile
2.3 数据分析
以社会建构主义和定性研究的归纳范式为指导,本研究采用主题分析和系统动力分析方法对访谈文本进行分析,通过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理解共同建构体验记忆的形成过程与反馈机制[76]。首先,通过主题分析探索在场体验和难忘体验的特征。作为一种文本分析方法,主题分析运用系统的步骤观察信息与研究内容的互动,根据“观察到的或感觉到的”内容进行结果抽象和阐释,从而产生理论主题[77]。“主题”代表概念框架或数据中出现的主要话题,以描述与研究问题相关的核心现象[78]。包括6 个步骤:1)熟悉材料;2)产生最初的编码;3)寻找主要主题;4)检查主题;5)定义主题并确定主题之间的关系;6)报告主题[79]。据此,研究者在反复详细阅读访谈资料的基础上,借助NVIVO 12.0 对其进行编码,同时加以概念化的抽象,提炼主题,分析主题关系,逐步将其归类为初级编码、次级编码、子主题和核心主题。
其次,在主题分析的基础上采用系统动力分析,探索体验记忆的形成过程与内在反馈机制。系统动力分析是一种利用存储、流动、反馈回路和时间延迟来理解随时间变化的动态复杂系统的方法[80]。该方法发展于20 世纪50 年代,用以帮助企业管理者提高对工业流程的理解,目前被广泛用于分析动态复杂问题的系统路径[81]。系统动力学方法核心在于认识系统的结构[82],其基本原理是反馈分析,即“某一因素通过一连串的因果关系重新影响自身的过程”[83]。本研究中的系统动力分析步骤如下:1)通过对游客绿道休闲游体验进行主题分析,确定系统路径中的核心要素及其相互因果关系;2)使用Vensim®PLE 软件构建系统动力模型,阐释游客绿道体验的记忆形成过程和反馈路径;3)在系统动力模型的基础上,对关键反馈环路进行分析讨论,以理清游客绿道体验记忆形成和反馈的内在核心机制与逻辑。
3 城市绿道休闲游的在场体验与难忘体验
通过主题分析,城市绿道休闲游的在场体验和难忘体验呈现出明显的区别与联系。
3.1 在场体验:存在性自我
城市绿道休闲游的在场体验以自我沉浸式的活动、存在性的感受和积极的情绪3 大主题为主,层层递进,呈现出以“存在性自我”为核心的体验内涵。
3.1.1 自我沉浸式的活动:真实的自我、他人与环境
绿道这一公共休闲空间为游客提供了多元化的活动场景,游客在绿道休闲游过程中通过3 大类和8 个子类的自我沉浸式活动与他人、环境及自我进行友好互动,以具身性的活动来感受自我和他者的真实性存在。
首先,与家人、朋友、同事乃至陌生人等的“人际互动”是游客在绿道休闲游过程中的重要内容,反映了游客强烈的社会化需求。具体包括与亲友乃至陌生人的社会性交流,如家人在绿道旅行中享受难得的共处时光是亲历陪伴彼此成长的重要时刻;朋友间面对面分享快乐和烦恼能放松身心,增强对彼此的了解,促进社会关系的发展。“我和同事们一起来的,我们以前互相不太了解,因为日常只谈论工作。来这里一起玩的过程中,我们彼此更亲近了。”(GZ08O)偶尔来自陌生人的赞赏和鼓励让游客更加乐观和自信。在与自然环境接触的过程中,父母也会通过现实生动的故事对下一代进行亲子教育,帮助孩子树立生态观,了解自然知识,减少对电子设备的依赖。相比于课堂理论说教,户外实践教育更有助于培养下一代的观念认知和行为规范。此外,在绿道的慢节奏休闲游中,受访者通过观察绿道上其他游客的习惯、穿着和表情,可以感受到社会的多元性和广阔性,感染到他人的快乐,既对生活充满期待,也减少了生活的孤独感。“我们就是坐在这里,看到人们在那里玩泡泡就会感到很开心。许多孩子跑去摸那些泡泡。这样的场景真的很享受也很幸福。”(GZ25O)这种观察可能是无意识和简单的行为,但体现了内在的自我与外在的他人之间的一种自我沉浸式互动。
其次,对于客观的“环境欣赏”,包括自然环境和文化环境,能够将游客带入广阔丰富的外在世界。在绿道休闲游过程中的自然赏阅会给游客带来新的视听感受。如绿植、鲜花、水等自然生态系统,蚂蚁搬家、蝴蝶飞舞、鸟儿鸣叫、星空闪烁等,不仅给人浪漫的感觉,更让人亲近自然,并进一步融入自然。当游客在大自然中小憩,在绿道上骑行或漫步,感受微风,呼吸新鲜空气,是发自内心对自我与环境的具身审视。“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草坪上,听听音乐,感受微风拂过。像这样静静地和自然待着也非常好。”(SZ13O)除了自然资源外,绿道沿线还有人文景观,如博物馆和当地社区,通过参观这些人文景观,游客可以体验当地的生活方式,品读历史,探索城市的文化底蕴。“我沿着杭州绿道骑行,探索这座城市。我尝试了当地的食物,并参观了浙江大学的一些艺术建筑。我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包括美丽的风景、有礼貌的人、友好的骑行环境和好看的历史建筑。”(HZ38O)
最后,游客通过拍照、体育锻炼、自我沉浸式思考等活动实现“自我审视”,在绿道的休闲游时光中关注和了解自己。比如拍照记录关于自己的美丽风景、有意义事物和时刻。“有时如果下雨,我也会把自己在增江绿道游泳时的样子拍下来,哈哈哈。”(GZ09O)通过骑行挑战自我,或者漫步享受独处的宁静。“通常日常生活环境都是纷繁嘈杂的。我们喜欢来这里沿着河边(瓯江)的绿道漫步,让自己静下心来。”(WZ45O)在此情境下,游客从日常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更多地沉浸于对自我的感受和思考,或是触发对未来的遐想。“我并没有太关注其他的事情,我只专注于我自己,思考我自己,包括我的日常生活和我未来的生活。”(SZ17O)以此自我审视实现内在的平静和放松。
可见,游客通过在绿道上的休闲游活动将自我从被工作异化的日常中剥离出来,融入有他者的社会性存在与关系中,在与他人、环境和自我的互动中“见众生见天地见自我”,感受并发现他人和世界乃至自我真实的社会性存在。
3.1.2 存在性的感受:整体和谐和精神满足
通过自我沉浸式的活动,绿道休闲游客获得一种存在性的自我感受,主要体现为“整体和谐感”和“精神满足感”。“整体和谐感”首先来自绿道休闲游中的自然感。与日常生活中自我与自然的疏离相反,绿道上的自然环境,绿树、水、清新的空气等带给游客回归自然的客观感受,促进了游客主观自我与客观自然世界的融合。“首先你没有把车开到这里。你远离这些东西并且让自己回归到一种自然的状态,这是最重要的感觉。”(SZ16O)同时,绿道休闲游往往是在没有计划和准备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进行,由此给予游客一种主观的自然感受。“在这样的环境中游玩和交流是非常自然和舒适的。没有什么特别和复杂的。”(SZ12O)其次,被访者强调绿道休闲游过程中的和谐感,既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即使有很多人在此玩耍,内心的宁静与平和能够增加彼此的亲切感而表现出更多的相互尊重,从而营造出整体的和谐氛围。“就是这种感觉,大家在这里骑行和漫步。不同的人可能关注不同的事情,但是非常和谐。”(ZH33O)这种自然和谐让游客喜欢的往往是绿道营造出的整体环境氛围,而不是某个特别的内容。“这没有一个特别的东西是需要关注的或者能够从整个环境中分离出去的。你需要的主要是这种整体的环境氛围感,只是为了让自己置身于不一样的环境中。”(WZ48O)此外,由于绿道离家很近,游客在绿道上的休闲游可以与高楼大厦的城市日常生活形成更为紧密的联系和延伸,从而感受到现代化生活和传统田园体验的共存统一,对生活充满田园式的美好憧憬与向往。
“精神满足感”则首先来源于身心上的轻松舒适感。绿道上的优良环境、健康活动和热闹场景都让游客感到安心放松,既不会因为安静而害怕,也不会因为吵闹而心烦。“这里不算安静,但也不吵闹。其实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喜欢的。很热闹,但不吵。”(GZ08O)其次,自然宽敞的绿道环境让游客感到开放自由而愿意敞开心扉,拥抱世界。例如当游客从高处俯瞰整座城市时,视野开阔,会对这个地方产生归属感,进而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去面对日常生活中的困难。“当我沿着绿道走到高处时,我被这座城市的壮丽景色所震撼。就世界和我自己而言,我都感到很开阔。然后我觉得生活中有很多的可能性。日常生活中的问题也变得容易克服。”(WZ46O)同时,由于绿道环境的偏惯常性,游客会产生一种日常的熟悉感而更能够放松下来,甚至会因绿道唤醒了自己的家乡记忆或童年记忆而感到幸福。“这是我小时候抓蝌蚪的乡村体验。我奶奶工作完成后会和我一起抓蝌蚪。现在我可以在绿道上再次体验抓蝌蚪,在城市里体验这种事情是非常难得的。”(SZ14O)在这个过程中,游客能够充分地自我关怀,感受自我的需求。相对于在日常生活中因不同事物而迷失自我,在绿道上,游客能够回归自我。“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空间。我觉得绿道就是这样能够拥有自我时间和空间的地方。”(SZ13O)以此为生活和工作积蓄能量,实现自我精神赋能。“在这里呆了一整天回到家后,下周一重返工作时也会更快乐。”(HZ41O)
游客在绿道上的感受可以归结为一种自我的存在性感受,既包含了构成自我完整世界的天人合一之感受,也包含了游客自我的精神实现与满足。在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氛围以及田园牧歌式现代生活的整体感受中,身心向外界敞开,其舒适和自由让人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自我,熟悉的环境让游客能够观照自我,最终实现自我精神上的满足。
3.1.3 积极的情绪:乐观主义
情绪是旅游体验的重要内容。受访游客在谈及他们的绿道休闲游体验时表达了积极的情绪。比如在绿道休闲游中,游客会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孩子们很快乐。当然,我们也很快乐。”(HZ36O)或者会对一些意想不到的经历感到惊讶或感动,尤其是初次游客,当看到一些美景、野生动物时,他们会非常兴奋,也会因为发现生活的细节而感动。“当我们骑自行车到梧桐山绿道时,我们在山顶发现了一个安全站。我们意识到有很多人在默默地守护着我们时,真的很感动。”(SZ15O)有时,绿道环境会诱发游客的怀旧情绪,特别是背井离乡到城市工作的人,他们在绿道上所感受到的家乡氛围,可以缓解乡愁,成为其忆苦思甜、珍惜当下幸福的动力。“每次在这里漫步享受时,我都会感受到过去几十年的巨大变化。你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生活十分艰难,我们都没有时间去享受这样的闲暇时光。但现在完全不同了,你们是幸运的一代,应该珍惜当下的生活。”(HZ53O)此外,绿道休闲游也会给游客带来自豪感,增强个体的自我价值认同。“其他人认为我是户外运动爱好者,也很钦佩我在这里积极锻炼(骑车)的精神。其实,一直坚持锻炼也能增强我在事业上的信心。”(HZ42O)可见,绿道休闲游体验中的积极情绪会帮助游客形成乐观的生活态度,进而认可自我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从发现自我的真实性存在,到关注自我存在性的感受,乃至认可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绿道休闲游体验促进了游客存在性自我的发现,是对迷失在日常生活压力中自我的重建。然而,这种体验多大程度上能够超越在场的时空,成为日常生活中的难忘记忆,值得关注。
3.2 难忘体验:情感性记忆
游客绿道休闲游的难忘体验主要来源于在场体验的事后访谈以及重游游客对于以往经历的回忆。分析发现城市绿道休闲游的难忘体验以情感性的记忆为主。
3.2.1 活动记忆:情感性的欣赏
游客对绿道休闲游活动的记忆主要体现为对3个方面的欣赏。首先是“对自然美景的欣赏”,原生态自然(如动物、树木、水、阳光、鲜花等)让游客印象深刻。与日常快节奏生活和现代化景观截然不同,绿道慢节奏的自然体验沉淀为诗意美好的浪漫瞬间,带着幸福和希望的情感在日常的乏味中被慢慢咀嚼。“我想起了我们偶遇的那条路。我慢慢地骑车回去,我觉得它非常美,叶子变成了淡绿色,很漂亮。目前我在广州工作,平时看不到那样绿意盎然的叶子。”(HZ38P)其次是“对社交活动的欣赏”,与他人的互动性活动在后续访谈中被反复提及。如与家人朋友一起放风筝、烧烤、玩游戏、散步、骑行等,相比在场时作为体育锻炼的存在,这些活动在回味的过程中,带有更多的情感性色彩。对于游客来说,这些活动创造了与彼此的美好记忆。“我回到家后和我的老婆分享了骑行的经历。因为我觉得大家一起在千岛湖绿道上骑自行车很享受。”(HZ41P)最后是“对自我沉浸的欣赏”,游客怀念绿道为其提供的自由思考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空间和时间。“我在那里遐想,想着我将来会在哪里。当我了解这座城市的概况时,我想我会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诸如此类的事。”(SZ01P)在快节奏的日常生活里,享受宁静而有趣的片刻,发呆或思考而不受干扰是一件奢侈的事。
3.2.2 感受记忆:情感性的满足
游客在场体验中的自我存在性感受是难忘体验中的重要内容,因为这种感受带来的是自我精神和情感上的满足。其中,让游客印象深刻的有绿道休闲游带来的舒适感和熟悉感,在宽敞且设计良好的绿道上,游客感受到不同活动需求的满足和对童年记忆的唤醒,即使对具体场景记忆模糊,整体的舒适感依然印象深刻。“那里环境很好,植被茂密,绿道标志清晰。道路装饰成红色,我忘记是什么材料了,但是走在上面让人觉得安心。”(GZ19P)留存在记忆中的舒适感来源于对整体和谐氛围的怀念。“让我很难忘的经历是,人们对骑行者非常亲切和友好。即使我们彼此都不认识,但只要看到我们骑着自行车就会向我们打招呼。有时会说‘加油’来鼓励我们。”(GZ09O-过去经历回忆)那种自然与现代相结合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畅想也让游客念念不忘。“我们住乡村民宿,享受野外美食。也许是在市中心住得太久了,我们很向往在小镇或者农村似的这种状态。”(HZ52P)此外,游客在绿道体验中的自我关怀所带来的精神满足也会转化为游客的积极记忆,长存于心,成为日常生活的动力。
3.2.3 情绪记忆:情感性的认同
游客在场的积极情绪会在旅行后转化为积极的情感,对自身及所处的世界形成情感性的认同。尤其是不期而遇的意外或惊喜,如计划之外的娱乐活动,意想不到的美景、事件或人,会引发游客强烈的感触而让其难以忘怀。“那里人很多,但每个人都很好、很有礼貌。我记得他们在拍照时很礼貌,当别人在那里拍照时,没有人会挤上前去给自己拍照。”(ZH33P)这种关于人和物的情感性反思会增加对自我和群体的认同。“我曾经在绿道上遇到过一位老妇人,在她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在绿道上乱扔垃圾。老妇人就走近他并且告诉他这样做不好。那个年轻人觉得很丢脸,就把垃圾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行为。”(GZ20O-过去经历)综上,游客的难忘体验呈现出更多与自我和外在世界的情感性记忆。
3.3 在场到难忘:细节的消退
与信息遗忘曲线类似,体验感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研究发现,受访游客从“在场”到“难忘”的体验描述中出现了明显的体验细节消退(表2)。
表2 在场体验与难忘体验对比Tab.2 On-site experience vs.memorable experience
如表2 所示,虽然游客在场体验和难忘体验都包含活动、感受和情绪3个主题内容,但具体内容存在明显衰减,如活动方面从在场的8项内容减少为3项。能够保存在记忆中的活动主要聚焦于自我与外界的情感联系,包括欣赏到的自然美景、与他人的社交活动以及自我沉浸式的思考。感受和情绪方面的内容也相应减少,有关自我情感性的满足和获得会更加持久,如“轻松舒适”“熟悉感”“和谐”“田园式生活”“自我关怀”等精神感受以及“意外”“惊喜”等精神上的情感获得对游客来说更加难忘。换言之,在多感官绿道体验中,情感性体验对游客的影响更为持久。游客倾向于记住主观上的情感感受,而不是具体的体验细节。
这种细节的消退也体现在对同一主题的描述上,游客的事后印象相比于在场描述的细节性更偏向总体概述。比如受访者GZ25 在现场描述中表达了对“绿道上与孩子们放风筝和玩泡泡”的喜欢,但在事后访谈中只提到了“和孩子们一起的愉快玩耍”。同样地,游客HZ36 在现场欣赏的“原生态大自然,如鲜花、清水和绿树等”,也在事后访谈中概括为“美丽的风景”。绿道的整体环境,包括生态系统和社会系统,为游客营造了一个愉悦的氛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游客会从生动具体的在场体验中抽象出相关的情感性感受,深存记忆。虽然细节上有所消退,但当时的感受会转化为持续性的情感记忆,偶尔回味。
4 体验记忆的形成与反馈机制分析
通过对绿道休闲游的在场体验和事后难忘体验分析发现,绿道休闲游是一种介于传统非惯常旅游和日常休闲活动之间的体验活动。根据被访者的描述和Turner 对阈限的定义,绿道休闲游是游客“从正常状态下的社会行为模式之中分离出来的一段时间和空间”[84],其常态化的环境资源和活动带给游客存在性自我为核心的阈限性体验,通过回归自我、关注自我、享受自我,进而形成情感性的体验记忆,融入日常生活,最终促进绿色的常态化生活方式。通过系统动力分析,这一过程存在如图2 所示的系统动力路径。核心包括以体验记忆形成为驱动的重游正反馈机制(R1)和以体验阈限突破为制约的情感记忆负反馈机制(B1)。
图2 体验记忆的形成与反馈机制Fig.2 Formation and feedback mechanisms of experience memory
4.1 体验记忆驱动:绿道重游的正反馈(R1)
由于绿道既不是资源型景点,也不是资本型的游乐项目,游客首次参与绿道休闲游的动机主要以自我需求为主,比如逃离日常生活、锻炼身体、社会互动、户外学习、娱乐、放松以及偶然的公司团建等。在绿道休闲游的体验过程中,游客通过自我沉浸式的活动、存在性的感受和积极的情绪等在场体验发现自我的社会性存在,实现自我精神上的满足以及自我价值上的认同,从而获得存在性的自我认知。这个在场的阈限体验虽然从非惯常性特征上不如传统旅游强烈,却带给游客整体舒适的积极感受。在时间的流逝中,在场体验细节会逐渐消退,而情感性的体验则会沉淀于记忆中,包括情感性的活动欣赏、情感性的感受满足以及情感性的价值认同,形成关于体验的情感性记忆,并最终构成或增强人与外在环境的情感性连接,激发游客对绿道休闲游和自然环境的向往,促进游客的重游行为(绿道休闲游)。
这一正反馈过程(R1)反映了体验记忆的形成和进一步促进城市绿道休闲游的良性循环反馈过程。一方面,良好的在场体验有助于情感性记忆的形成,这种记忆承载并累积的是对客观自然和人文环境的情感性依恋,这个过程是潜移默化的,比如游客在长期骑行过程中形成的自然欣赏习惯。“我的意思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骑自行车的习惯发生了变化。它可能难以察觉,所以我一般没有注意到它。但仔细一想,我发现曾经我是为了身体健康而运动,所以我骑得很快。不过,现在我骑得慢了,因为我想欣赏美丽的风景,速度就越来越慢。”(SZ14P)另一方面,情感性的体验记忆所产生的环境连接和向往会促进游客的重游意愿和行为。许多游客在讨论当下的游览时都提到了他们过去的体验经历。“我以前在惠州的绿道上骑过自行车,是一次很棒的体验。在那之后,我还参加了绿道马拉松。今天来这里逛一下绿道也不错,周围的自然美景和生机勃勃让人很放松。”(GZ21O)记忆中的美好感受促使游客积极参与绿道休闲游活动。这一过程体现了游客从最初的自我需求驱动转为体验记忆驱动的绿道重游反馈过程。
4.2 体验阈限突破:体验记忆的负反馈(B1)
在R1的正反馈中,在场体验的阈限性是促进情感记忆形成的关键,而体验的阈限性取决于游客绿道休闲游与日常生活感受的差异,差异越大,情感性感受越强烈,更容易形成情感性记忆。比如初次游客相比于重游游客的记忆更加深刻。初次游客
GZ06 认为,“印象很深,我还挺想那里的,那里有树有水,特别是那个烧烤的地方,那里有口井,旁边有条河,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河对面有个房子,有点像家里的感觉”;而重游游客GZ07 认为,“这是一次非常休闲和舒服的出行。”可见,随着游客体验记忆的形成和重游的增多,游客绿道休闲游体验和日常生活之间的差距感不断缩小,游客习惯了绿道休闲游的环境和活动,将其纳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绿道休闲的阈限性因此被打破,从而限制了情感性记忆的累加,人与环境情感性连接的提高和向往也进一步被制约,体验记忆难以进一步驱动重游(负反馈B1)。但此时,该休闲游活动可能已然成为游客的常态化生活方式。
根据系统动力分析,体验记忆的负反馈(B1)和正反馈机制(R1)共同构成了绿道在场体验到难忘体验这一记忆形成的S形演化过程(图3)。初次游相对较高的阈限性体验极大促进体验记忆的形成,较大程度地提高了游客与环境的情感性连接而促进更高频次的游览(R1)。但由于负反馈回路B1 的存在,游览频次的增加会提高记忆中的熟悉感,降低在场体验的阈限性和情感性记忆增长,体验记忆趋于稳定,绿道休闲游逐渐趋于日常稳定及常态化。
图3 体验记忆形成的S形曲线Fig.3 The S-shaped curve of memorable experience formation
5 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通过对城市绿道休闲游客进行在场和归家后的追踪考察发现,游客在场体验以与他人、环境和自我的沉浸式交互活动获得存在性感受和积极情绪,从而发现真实的存在性自我。在场细节会随着时间消退,而具体体验则抽象为情感性欣赏、满足和认同长期保存,成为记忆中的难忘体验。城市绿道休闲游的在场体验是不同于日常生活和传统大众旅游的阈限体验,这种阈限体验不会随着离场而消失,而是因为近距离与日常生活逐渐融合,构成“在场感知-阈限自我-情感记忆-情感连接-行为动机”的正反馈重游机制。而重游的熟悉感会进一步打破在场体验相较于日常的阈限性,对正反馈构成限制,从而形成体验记忆的S 形曲线模型,即随着城市绿道休闲游的高频化和日常化,情感性体验记忆的累加趋于平稳。
本研究的理论贡献主要体现在3 个方面。首先,以城市绿道休闲游为代表揭示了偏惯常环境下旅游体验的内核及其与日常生活的紧密联系。随着旅游的大众化和普遍化,偏惯常环境的旅游体验成为影响日常生活方式的重要内容[85]。本研究中以沉浸式活动、存在性感受和积极情绪为依托的“存在性自我”体验强调了城市绿道休闲游相对于传统非惯常旅游更偏自我的特征,揭示了偏惯常环境下旅游体验的基本内核,从活动、感受、情绪等不同维度深化了现有研究关于惯常情境下(近距离)旅游更注重自我感受的论述[27],在日常化的空间情境下拓展了旅游体验研究的理论范畴。旅游最早是作为对抗日常工作异化、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而兴起[23]。过去对于旅游的探讨强调非惯常环境体验,将其与日常生活对立起来,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旅游体验与日常生活的联系[24]。本研究通过系统动力分析,揭示了偏惯常环境下旅游体验转化为日常生活休闲方式的内在路径,不仅拓展了惯常旅游体验与日常生活的内在联系,更丰富了旅游“回归日常”[86-87],向着“完整的人”、休闲的人发展[23]的理论路径。
其次,本研究通过历时追溯系统揭示了城市绿道休闲游体验从“在场”到“难忘”的联系与区别,难忘体验是在场体验细节消退后的情感性沉淀。一方面验证了Larsen[14]、潘澜等[88]、孙小龙[61]有关体验记忆以情感性为主的观点,另一方面细化了这一情感属性,即基于在场活动、感受和情绪形成的情感欣赏、满足和认同,丰富了难忘体验的结构内容。通过对“在场”和“难忘”体验的系统刻画与描绘,本研究将在场体验和事后体验评价两种研究范式对接起来[4],揭示了旅游体验的阶段性和动态性特征,细化了旅游体验的理论内涵,揭示了事后体验评价更偏情感性记忆的特征,为未来旅游体验研究范式的选择提供了理论参考。
第三,本研究通过系统动力学分析揭示了体验记忆的形成与反馈机制。相比于传统研究将游客体验看作“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心理过程[89],本研究发现游客体验是一个从认知到情感的S形循环反馈过程,并提炼了“在场感知-阈限自我-情感记忆-情感连接-行为动机”这一记忆形成与反馈机制,从学理层面丰富了旅游体验记忆的内涵和形成机理,对于探索旅游体验记忆内在过程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从现实意义上来看,我国明确将提升国民旅游休闲品质作为国家发展休闲旅游业的重要战略目标,本研究可以为目的地城市休闲旅游体验设计的实践提供参考。比如目的地可以根据研究中揭示的城市绿道休闲游主题设计城市休闲游环境,提供充足的人际互动空间,加强自然环境和自我沉思空间的塑造等;创造积极愉快的休闲游氛围,为游客的积极情绪奠定基础;增加休闲游空间与日常生活的衔接,促进在场体验向体验记忆的转化;设计可变的休闲游场景,通过惊喜活动的塑造,推动情感记忆的不断累积,延长正反馈循环机制。当然,本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如未能纳入休闲游前阶段体验,虽然在调研中了解了旅游者的旅行动机,但无法客观体现出行前的体验要素,未来研究可以在此方面做出拓展。同时,本研究主要以质性方法对相关主题的逻辑关系和系统动力路径进行归纳推导,未来可以通过多样化的方法,包括实验、问卷等对本研究提出的体验记忆形成模型和反馈机制进行验证,夯实难忘体验和体验记忆的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