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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园春·长沙》的炼字法与移就修辞

2024-01-23杜娟吴东生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23年11期
关键词:沁园春·长沙鹰击长空词牌

杜娟 吴东生

《沁园春·长沙》是统编版《语文》教材必修上册第一单元的第一篇课文。毛泽东以宽广博大的胸怀、精微深远的洞察力,以哲理思想和浪漫诗情相结合的语言,创造出不同凡响、耐人寻味的“秋”意象。在课后的学习提示中特别强调了“体会这首词炼字选词的精妙之处”。王兆鹏先生曾评价“此词写景如画,遣词造句雄健有力”,但他只提到了“指点”“激扬”“击水”“浪遏”等动词词组。事实上,“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一句的修辞与炼字别具特色,也和全词的意境营造有着莫大的关联。本文将从《沁园春·长沙》上阕的第三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修辞方法说起,细致品味动词的炼字艺术,分析其中的审美意蕴和情境营造之美。

《白香词谱》中沁园春词牌的前段并无对仗要求,因此“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一句可以不对仗,但是词作者仍将这两句修饰得极为工整,字数相等、结构相同,呈现出典型的正对(又称平对)形式。这种对仗方式的特点在于上下两句意思相近、互为补充。从名词对仗来看,鱼与鹰的对仗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因为在古诗词里,鹰这一动物意象大多与凡鸟(如大雁、乌鸦等)相对。鸟鱼对仗虽不常见,但也有一些先例。例如,曹植的“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情诗》)、陆游的“鸡犬往来空自得,禽鱼翔泳各相忘”(《园中作》)。“鹰击”的主谓搭配在古诗里较为常见。例如,唐代崔善为的“霜浓鹰击远,雾重雁飞难”(《九月九日》)、苏颋的“海外秋鹰击,霜前旅雁归”(《边秋薄暮(一作出塞)》);宋代杨亿的“鹰击秦原迥,鸿归楚水遥”(《秋晚》)、陆游的“鹰击喜霜近,鹳鸣知雨来”(《霜降前四日颇寒》)、司马光的“鹰击天风壮,鹏飞海浪春”(《之美举进士寓京师范此诗寄之》),等等。

《沁园春·长沙》中,老鹰矫健的身姿与秋高气爽的季节极为协调,一反传统诗词的萧瑟之意。同时,鹰与鱼的对仗体现了物种的多样性,更有视野的宏阔感,自然导向了“万物霜天竞自由”的描绘。衔接上句的由山林之中转向江水的观看角度,俯仰之间,呈现了动物动作的变化之美。但令人费解的是,“鱼翔”并不符合搭配惯例。鱼生活在水里,一般的动词搭配包括游、泳、戏、潜等。这里的“翔”字打破了约定俗成的语法规则,显得较为奇特,难道是因为音韵的平仄要求?其实不然。在《白香词谱》中,沁园春词牌关于此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对应句子的平仄要求为:可平-仄-平-平,可仄-平-可平-仄,可仄-仄-平-平-可仄-仄-平韵。仔细对照,我们会发现“翔”字符合平仄要求,反而是“击”字不符合。但即便考虑到平仄因素,作者也完全可以选择“游”作为描述鱼的动词。为何在此要特别使用“翔”这一动词呢?

其实,这是一种移就的修辞手法。所谓移就,是指“有意识地把原来属于甲事物的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移用来描写乙事物”。这里作者巧妙地把鸟类的飞翔动作移用到鱼身上,以描绘鱼儿悠然游动的神态。作为伟大的革命家诗人,毛泽东采用了非常新颖的想象,用“翔”来描述鱼的动作,可谓独具匠心。

移就这一修辞手法一般可分为移人于物、移物于人、移物于物三类。这里的“鱼翔浅底”属于移物于物的主谓结构词语变格。有观点认为这里用的是比拟手法,显然是将之与“移人于物”的移就混淆了。《汉语修辞格大辞典》对移就与比拟作了区分,认为“移就所移用的词语起描写作用,而比拟所移用的词语起陈述作用。”“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一句涉及的都是物象,且都是描摹动作的词组,是非常典型的动词移就用法。

锤炼字词往往是为了实现准确、鲜明,或者生动、简练的表达。相较于常见的“游”字,“翔”字在形式上更具新奇感,更富有生命力,它传达出了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如果说“击”字富有力量感,主要展现物与自然的对抗和搏击;那么“翔”字则突出了闲适感,传达出一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心境。两相映衬融汇之下,作者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便呼之欲出。

当然,移就修辞也不能滥用,必须遵循一定的使用规则,“甲乙两种事物必须有密切的联系,能够使人的观念沟通起来,才能移甲于乙,启发读者联想”。如果忽视事物之间的联系而随意使用移就修辞,则可能导致用词不当的语病。在空旷深远的天际见到老鹰振翅飞翔,又在碧水浅滩看到鱼儿悠闲自得地游泳。鹰与鱼不仅在视觉景观上有临近原则,为诗人在橘子洲头所见;而且两者的动作、姿态有一定的相通性,在性状上可激发相似的联想。在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中,作者对海底世界的描写也有类似的想象,“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其中将水底的鱼儿比作天空的鸟儿。鱼儿向着海公主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这种描写方式既生动形象又贴切自然,充分展示了修辞的魅力。

这首詞的移就修辞之美,不仅体现在动词的锤炼上,更体现在其营造出的整体意境上。“鱼翔浅底”通过将上句“鹰”这种鸟类动作的移用,与“鹰击长空”形成了紧密的关联,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移就用法的突兀感。此外,“鹰击长空”在选字上的独特之处,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

如前所述,“鹰击”这种主谓搭配在古诗词中并不少见,但用在此词牌中,还是有些不寻常:一是违背了词牌的音韵规则(本应为仄,实则为平)。毛泽东另一首同词牌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一句的平仄便十分规整。二是与下阕中的“中流击水”的“击”字重复。“击”在全词中出现两次,但并不是反复辞格。为何会如此呢?我们可从毛泽东的生平经历中发现一丝线索。据记载,毛泽东在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大字本《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书眉上批注道:“击水:游泳。那时初学,盛夏水涨,几死者数。一群人终于坚持,直到隆冬,犹在江中。当时有一篇诗,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如果这里的“击水”解释为游泳,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鹰击长空”中的动词“击”实则一语双关,既沿用了古诗词中的常见搭配,也是一种动词的移就修辞。也就是说,“鹰击”的“击”也可解释为“击水”,是将鱼类的动作移用到了老鹰身上,只不过因为有类似的诗词表达,才容易被人忽略。毛泽东一生酷爱游泳,晚年还曾畅游长江,因此,也格外偏爱“击”字,这也是刘勰所说的:“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

因此,诗人意旨在人不在物,在描写江中景色时寓情于物,赋予了“鹰”“鱼”生命力盎然、生机勃勃的特点。同时,“鹰击长空”“中流击水”与“百舸争流”“浪遏飞舟”等词进一步强化了情境的整体感。在整首词的结构上,《沁园春·长沙》上下阕的表达移景到人,“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与下阕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遥相呼应,突显了作者的豁达态度和对未来的憧憬,同时也代表着词中一众青年敢于挑战、不畏艰难的精神状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是诗人“人格精神力量的对象化”的展现,也是全词的诗眼所在。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的移就修辞看似用词不当,却突破了语言的表达陈规,展现出毛泽东在诗词创作中不拘一格的想象力和创新思维。“动词是表示动作、行为、发展的词。动词锤炼得好,可使文章‘活起来”。飞鹰、游鱼本是常见的自然物象,毛泽东却能平中见奇,用了洗练自然的“击”“翔”二字,巧妙移用给全诗带来了错综跳跃、回味无穷的审美感受。同时,这种炼字修辞又极为切合诗词创作的题旨,情景交融,借物象的动作感既表现出勇往直前的革命气概,又反映了自由豪迈的青春理想和时代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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