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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在挨打的马

2024-01-23苏先生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4年1期
关键词:牲口麻子鞭子

苏先生

说起这匹马,我觉得它认识的人比我都多,记住的风尘往事和閑言碎语不在少数,对庄里每条路上的深浅脚印的揣摩也费过心思,来一个外庄人,它见一眼便晓得,定也“突突”几声以示警告。

它像所有苏庄的牲口一样没有名字,大家都用“红马”来唤它。

每次路过一个人的时候,它都会很蔑视地看上一眼,然后高傲地走开。我有时候想,它要是能说话,一定能够说出苏庄人的字、辈、名号。

我不知道这匹马什么时间到的苏庄,我出生时它就在。

母亲说我刚会爬时就从院子中间爬到大院门槛上看红马走过来走过去地驮麦子,一看一下午,红马还舔过我的头,被主人抽了鞭子。这件事我一直记得。红马有顿打是因为我挨的,我欠了它一个“马情”。

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它从我家门前走过,一身红毛,挥汗如雨,威风八面。骡子、毛驴和牛早早看到它都低下头等在路边,不敢占它的道,我看这景儿上瘾,每次都等着红马过来,看到它半闭着眼慢步走过去,骡子、毛驴和牛都走了时,我才安心。只有红马能享受这帮动物的这等礼遇,这种荣耀其实在后来的人生里每每所见,但都没有我看到红马有这待遇时那般享受。

红马的前一个主人我得叫爷,因为年少时被土枪的钢砂打中了脸,毁了容,我叫他麻子爷。麻子爷每次对我说,滚远点,小心它一脚送你到西天啊。我吸一口凉气,倒退两步,却又站住瞧它。看不到它的威风劲儿,我一整天浑身不自在,宁可被它踢上天。

红马夏天驮麦子,一次驮的量是其他牲口的三四倍,其他牲口一早上的活它五六趟就干完,其他人还在地里时,红马早开始驮水,或者去集市上给麻子爷驮米面去了,用马当牲口的人心气得多足啊,干啥事都得麻利着,三下五除二就打扫战场,枪械入库。

秋天耕地,懒的人才出门,红马已经驮着犁从地里往回走。一到冬天,红马就更加威风,被这个庄里借去装扮社火,去那个庄里当马队的领头,身上总是披着红绸,头上戴着大红花,不论在哪个庄,都走在第一个。

说起来红马在麻子爷手里很少干错事,稳稳当当地做着一匹马,把一匹马该做的事都做到位了。但红马也是挨过麻子爷的鞭子的,都是因为红马不小心碰了人,或者吓着了小孩子。

麻子爷打它的时候,我偶遇了几次,拴在门前那棵核桃树上,那一条短鞭子,在屁股上抽一下,马就卧倒在地,把嘴戳进土里,两个眼睛直直往上看,认错呢。麻子爷骂的更多,打就是意思一下。麻子爷收鞭后,马会立刻站起来,在树下站一阵子后被麻子奶牵到圈里去。

麻子爷去世后,红马交到了他小儿子万万手里,万万初中辍学就在外面打工,只在每年春节回来一趟。麻子爷一走,家里的地都归他种。

我头一次见到红马尥蹶子是在庄道上,万万牵着红马,红马不走,他便用缰绳打马头,马被打得直往后退,却还是不往前走,万万又连打十多下,红马直接朝着家的方向奔了,把万万拽到地上拖行了十多米。万万翻身起来后,手上擦出了血,裤子膝盖部位也裂了口子,老人们看到这情况,劝说,别着急,这马麻子爷使唤惯了,得慢慢适应。

某天早上十一点多,我去集市上买菜,路过万万家,看见红马被拴在门前的核桃树上,万万拿着长鞭子在抽,连续十来下,每一下,马都前蹄扬起一次,惨叫一声。红马被抽得浑身全是道子印,大家都谴讲是万万耕地方法不对,犁不压平,立着走,哪能耕匀净。

这一茬地没耕完,万万就放弃了种地,每天把红马当交通工具,骑着马在树林子里转悠,在公路上疾跑。红马不乐意,把万万丢下来几次,万万每次就地把红马拴在电线杆子上,一顿抽,然后牵着回家。一进庄,只要红马身上有印子,就知道红马又挨揍了。

翻过年,万万觉得自己使唤不住红马,每次有人来寻,都把红马租出去。

在麻子爷手里时,红马去外庄,麻子爷不仅不收钱,且都是跟着一起去,图个吉利,也图个乐呵。万万却做了甩手掌柜,收钱就完事,红马被牵去外庄干活,无数次偷跑回家,被人寻来要退钱后,万万便把红马拴到门前的核桃树上,再一顿打。

在我的记忆中,那四五年中,红马在万万手里时,一直在挨打,打完三四天后又在挨打。

它在万万手里挨打时一直是站着的,疼得直扬蹄子,直伸脖子也不卧倒,不告饶。

万万也是气得在马屁股后直哆嗦,打到没力气了坐在旁边抽着烟,抽完烟继续打。麻子奶每次都给红马求情,万万总说,没有其他办法,这马不听他的,不认他这个主人。

红马每一处的肌肉都圆润结实,那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在我的童年里,这种力量给我的是安全感。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人在弱小时对力量的依靠。

以前,每一次镇上有大车在雨天或者雪天陷进了坑里,总有人寻红马去拉车,红马出发前,麻子爷会来我家借那根粗得像胳膊一样的麻绳,我都会问一句:“红马又去拉车啊?”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出红马威风凛凛的样子,在大雨里,在大雪中。

我离开苏庄去县里上学后,只见过一次红马,那是个中午,我从家里出发去汽车站坐车,路过万万家,看见红马在核桃树下站着,不时用前蹄刨地,马在焦虑不安时会这样做。

我站在路边瞧它,它也看到了我,举头顶颈盯着我看。它依旧雄壮,我也长大了,想起它在舔我头时我还在地上爬。

我仰头看了看那棵核桃树,都不长叶子。

再后来,就没再见过红马了。偶见有时就是永别,在往后的生活里我格外珍惜心里的最后一次,若我将离开某个城市某个行业,去向他处,便知道这次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的交汇。人和人,人和生命其实没有多少在兜兜转转后还能最终归于一处的,尤其在今日。

红马的眼睛一直定在我的心里,像在我心里镶嵌了一面镜子。那双眼睛坚毅、透亮、晶莹、毫不回避。在离开苏庄后的日子里,那些我喜欢的人,我尊重的前辈,我心爱的姑娘,我的朋友,他们的眼睛都和红马接近,那成了我判断是否靠近一个陌生人的第一要素,也成了预示我将无限接近爱情和友情的一扇明窗。

万万一家人搬迁去新疆前,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拍卖,包括红马。

庄里想买红马的人很多,出价最高的却还是谢庄一位开马厂的老汉,老汉说早就想养红马,顾虑太多,马这类牲口一家人使唤过,换一家用不顺。他不用红马来干农活,让它在马群里壮个声势。

万万一家搬走后,院子也换了主人,红马回来过几趟,是谢庄的老汉带着来的,老汉去镇里时路过苏庄,进来看看,每年到苏庄瞧其他马时也带着来瞧瞧。庄里人夸老汉是个好人,老汉说他养马那么多年,知道马的记忆是最绵长的,一生的事都记着呢,它家在哪里也记着呢,不带它回去看看,它也会趁机跑回去看看的,马可是重情重义的,马喜欢哪个人,就喜欢一生,不变。

( 杨乐摘自重庆出版社《一个人的万物牧歌》,爱曦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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