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大雨诗歌中的纽约想象
2024-01-23左怀建
左怀建,廖 佳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当前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解读中国现代文学创作较多,凸显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集体想象物”——“异国形象”,但是对于异域都市形象则明显缺乏独立审美意识。具体到新月派著名诗人孙大雨而言,其短诗《纽约城》早就被朱自清评之为“具体而微”地“表现现代生活”,“正可当‘现代史诗’的一个雏形看”[1],其长诗《自己的写照》也被当今学人称之为“气魄宏大,格局伟岸,采用史诗笔法”,“是中国新诗史上第一首以世界一流大都会现代生活为抒写对象的优秀长诗”[2],可是其诗歌中的纽约想象却极少得到学者们的重视,相应地,研究自然也不足。鉴于此,论文就努力把握分析之,以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异域都市想象之研究增砖添瓦。
一、对纽约现代品性的想象
众所周知,美国是移民国家,纽约是移民都市。美国在发达的欧洲基础上崛起,纽约在发达的伦敦、巴黎基础上崛起。具体而言,一是美国地大物博,矿产资源丰富,交通极其便利,有无限的发展前景,激发起每一个来到这片大陆的人无止境的发财致富的黄金梦。二是美国人口稀少,要提高生产质量必须发展科技,“从而促使技术发展到最完美的高度。”三是持续强劲的移民潮又保证美国劳动力的多样性、创造性[3]。如此几种因素,反映在人们的价值观上,就是追求数量上的成功大于追求质量上的成功,呈现“将巨大误以为伟大的倾向”[3],并且“以货币价值作为衡量事物的标准,尤其用它来评价物品和人”[3]。这就必然造成人精神的进一步物质化、金钱化、世俗化,乃至异化。这也导致金融业进一步控制社会所有行业。所以,“在美国,最优秀和精力最充沛的人投身金融业;而在欧洲,他们投入政治领域”[3]。美国最早出现工商业托拉斯,控制着全世界的经济命脉,而又普遍存在贫民窟[4]。难怪费孝通在20 世纪40 年代即感慨:“在我们的观念中,美国是‘千百的大上海,小上海’,是都市的集成,典型,标准。在没有亲临其地之前,在银幕上所见到的,在百货商店里所接触的,在收音机前所听到的,凡是可以加上花旗徽号的,那一件那一样不是代表都市生活的”[5]?显而易见,由于“纽约是最能体现美国精神的城市”[6],我们不妨认为桑巴特所指认美国资本主义的特征就是纽约的特征,而孙大雨的诗歌正表现了纽约的这种强劲、机械性、物质性、国际化和人性的异化。
孙大雨的短诗《纽约城》以形象而又高度概括的笔触写出纽约作为钢铁机械城、高楼大厦城和高速运转城其物化、动态的特点及给人之生存带来的威压。开头“纽约城纽约城纽约城/白天在阳光里垒一层又垒一层”,说明纽约高楼大厦甚多,而事实上,19 世纪末到20 世纪中,纽约的各种商业大厦一幢比一幢高。1896 年,缝纫机制造商胜家公司建造了第一座高达10 层的大楼,数年后又建造一座14 层的大楼,1906 年两大楼连接起来,上面又增加楼层,最终高达47 层。也是1906 年,50层的大都会保险公司大楼建成。1913年,60层的伍尔沃斯大楼建成。1928—1931 年,77 层的克莱斯勒大厦建成。1930—1931 年,高达102 层的帝国大厦将纽约的高楼建造推向顶端。之后,洛克菲勒中心12 幢大楼从第五大道到第七大道,占据三个纵向区域,最高69 层,为世界最大私人建筑群。有资料记载,“1913年,曼哈顿共计有51幢高度介于21 和60 层之间的大楼,近1 000 幢11~20 层高的建筑。1929 年,据统计有188 幢超过20层高的大楼,2 291幢11~20层的建筑。1920年,城市的办公空间已经达到700 万平方米,到1925年又增长了近一倍”[7]。“入夜来点得千千万万盏灯”说明纽约人口稠密,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好不热闹。下面就主要表现机械化交通设置及其危险性。“无数的车轮无数的车轮”说明车辆之多。事实上,1920 年代纽约有汽车21.3 万辆,仅略低于法国全境的汽车拥有量23.6万辆[7]。曾经留学美国的城市学家吴景超也深有感触地交代:“美国都市的交通机关真多,有地上电车,有空中电车,有地下电车,此外还有汽车,有火车,有自备汽车。因为交通方便,那在市心做工的,可以在十几里外住家”[8]。“卷过石青的大道早一阵晚一阵”,是说汽车不分昼夜的行驶;“不论晴天雨天清晨黄昏”,还说明汽车的行驶不受天气的限制;“永远是无休无止的进行”,是说汽车的运行突破了人力的限制。“那地道里那高架上的不是潮声”,是说高空中有轨道车,隧道里有汽车,其形成的声音广大深远,好像大海里的潮声。“打雷却没有这般律吕这般匀整”,是说现代机械是遵循着现代理性原则运行的,这里面自然的意志已经让位给人的意志。后面“有千斤的大锤锥令出如神”还是说人工胜于神功。“有锁天的巨链有锒铛的铁棍/辘轳盘着辘轳摩达赶着摩达”是说桥梁、隧道将城市连成一体,汽车连成一片,好不壮观,肯定了人巨大的创造力,然而危机也随之而来。最后三句:“电火在铜器上没命的飞——飞——飞奔/有时候魔鬼要卖弄他险恶的灵魂/在那塔尖上挂起青青的烟雾一层”,是说电气化时代的到来让机械运行更加快捷神速,然而如果电线设备经受不住长期的高强度的使用而发生线路走火,如同魔鬼要卖弄一下他险恶的灵魂,就有可能引起火灾、电灾等灾难;即使不至于造成多大的灾难,也给人带来危险、担心和恐慌。20 世纪30 年代去过纽约的欧洲人由此产生了“文化忧郁主义”[9]。从此可知,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纽约想象,很早便不再有神话色彩。
《自己的写照》可视为对《纽约城》的扩写。诗篇开头也在强调纽约城的物质化、机械化、高速化,如:“你起了这无数巨石压巨石,/又寂寞又骇人的建筑底重山,/外山围绕着内山,外山外/再圈一层连天的屏障;——/我说你这个丛山似的大都会呵!/两山间,三山间,千山万山间”。这是说纽约高楼大厦多而且广大无边,似群山绵延。“你不准那川流不息的轮轴们/去休劳,也不让它们去睡,/一清早,就有百万个树胶/轮子碾压着笔直的市街,/晚上满耳朵雄浑的隧道车/咬紧了铁轨通宵歌唱:——”,这是说纽约的汽车多而且昼夜不停地高速运转,形成独特的现代物质空间和机械交响乐。“早晨曳着不掉的长尾/一枝,在屋巅上懒懒地蛇行;/地阴下东西二线的隧道车/却同两队喷火的虬龙/一般,当头是红灯两盏,/赶着节洞里的黑暗飞驰。/快列车,慢列车,列车快,列车快。/一行开花的电火沿着/铁轨从球北画直线一条,/(一路上钢轮底队伍大踏步,/踏出一道贯耳的喧哗,)/穿过泰姆士方和十四街,十四街;/同时另一支欢呼的电火/护卫着南来的车辆和车下/响雷似的喧哗,喧哗,飞渡/一座铁桥,向大中央进发。”这是说,空中轨道车和地下隧道车齐发,慢者逶迤如一条长蛇;快者如空中的电火不停地迅疾闪烁,是现代工业文明开出的璀璨之花,也饱含潜在的威胁。
《自己的写照》在审美想象上一个重大的转向是,虽然也努力把握纽约城恢弘、深沉、激荡因而不乏生气的状态,显示现代工业机械文明的威力,但是不再具有“五四”那种启蒙视角,相反,诗篇写出充分的工业机械文明之后,人的精神也机械化、物质化了。所谓:“健康在她们圆浑的乳峰上/说句话,能点破五千年来倡言/禁欲者的巨诳;……/可是她们健康的脑白/向外长,灰色的脑髓压在/颅骨和脑白之间渐:/缩扁,——所以除了打字/……她们无非/是许多天字一等的木偶。”从物质化、机械化的角度看,这群女子是健康的、充满光辉的,但是从精神建构的角度看,这群女子又是异常病态、反常的,人性因而也是异化了的。这一点,从米尔斯对20 世纪30 年代即已形成的美国办公室中产阶级女性之机械化、标准化的工作状况及其精神面貌的揭示也可以得到佐证[10]。难怪邵洵美当时即高度评价说:这首诗“捉住了机械文明的复杂”[11]。
二、对纽约发迹史的想象
纽约的发迹,除了欧洲人带来的现代器物、制度和精神品格外,还有三个方面的因素不可忽视。
首先,是无数移民的到来。美国压根是一个移民国家,纽约也是一个移民城市——被称为“无国籍的城市”“小型联合国”。这一点,孙大雨《自己的写照》里也写到。诗篇述及的移民至少有“大英西班牙”人、法兰西人、“犹太波兰意大利底移民/黑人和黄帝子孙”。这种“全球民族大杂烩”的都市格局孕育了纽约的多元、自由、宽容精神,但也形成纽约各方面的剧烈冲突、矛盾和动荡[12]。《自己的写照》开头便是:“森严的秩序,紧乱的浮嚣”。“秩序”而至于“森严”,说明文明而又存在剧烈冲突,非严酷法度不办;“紧乱的浮嚣”更能说明纽约的动荡不安而又充满物质主义。这是城市的活力之所在,也是城市的危机之所在。
其次,是当地印第安人即今天所谓美国原住民的被剥夺、杀戮和制服。在欧洲人没有到来之前,印第安人在纽约这个地方至少已经居住500年[12]。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印第安人代表一种原始、落后的人类文明形态,之后,欧洲殖民者对他们的征服意味着一种新的高一级的文明形态对一种旧的落后的文明形态的胜利,是人类文明的进步,然而,无论从历史事实的角度看,还是从孙大雨对纽约历史的书写看,结论都不那么简单。事实上,从超越现代性或曰反现代性的视角看,印第安人的生命存在本在现代性规约之外,而代表着一种自然、本色、坦荡的生命作风、公共的生命意识和元气淋漓的生命活力。“在白人的精神世界中,理性/智力必须主宰一切——即‘智性’(Nous)——但在野蛮人看来,生活和生命力的核心恰恰是‘血气’(Thymos)——它是勇毅而高尚生活的要件”[13]。本杰明·富兰克林由此受到启发,欲提出全新的人类发展理论。他自忖,既然人类在自然世界中能过得如此满足,奈何文明还要兴起?文明一定是生活条件稀缺造成的,诞生文明之处,那里的人是被从可以简单生活的土地上赶出来的,所以他们必须建立起复杂多样的经济和社会生活。富兰克林在给友人的信中写到:印第安人“并不缺乏对自然的认识,他们看上去一点也没兴趣为了我们改变生活方式,或者学习我们的艺术”[13]。然而,欧洲殖民者出于自我的目的,凭靠狡黠的现代智慧、现代武器、现代器物而不断逼迫、诱惑印第安人一再远离自己的生命初衷、生命家园(部族、地盘),一再修改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最终结果是使印第安人丧失自己的本性和生命存在价值系统,而向欧洲殖民者靠拢和臣服。譬如居住在纽约一带的印第安人是蒙西族人,他们那种天然、坦然、自给自足、和谐共处的生活方式被打破。欧洲水手带来流感、水痘和麻疹,他们对这些疾病缺乏免疫力,很多人因此丧失生命[12]。欧洲人利用欺骗的手段购买他们更多的土地,“直到印第安人开始明白欧洲人想要他们所有的土地”[12]。“蒙西族人成了第一群被卷入变革漩涡的纽约人,直到被各种事件的漩涡所吞没”[12]。
孙大雨《自己的写照》第二章就是写印第安人原来充满生机的生活及现代欧洲人对他们的毁灭。在曼哈顿岛两侧,有两条河流:东江和赫贞江(即哈德逊河),充当了历史的见证人和时间流逝的侍者,带走了印第安人昔日的生气和荣光。印第安人原系黄色人种,但因为身上、脸上爱好涂抹红色,所以又称红种人。如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里称“红色人是强大的”,开始白人的先人与他们的先人和平商议,后来局面就改变了[14];冰心《寄小读者·二二》言:“红人身躯壮硕,容貌黝红而伟丽,与中国人种相似,只是不讲智力,受制被骗于白人,便沦于万劫不复之地”[15]!《自己的写照》这样叙写:“红人,不知在多少/年前,搂紧了不透风的神秘,/春花似的开着来,又霜天的木叶/一般,全然退去:他们/当时成千的战士和姣娃,/禽装羽氅地密集在林原间,/(鹰羽底高冠,雕翘的大帽,)/在搥搥震耳的擂鼓中,舞畅了/报喜鸣丧和祭天的社舞,/追猎野犊羚羊和新花/小鹿的百兽姿,还有那药草/老人承担天命的大典;/如今是去了去了,不留/一瞥儿刀光,半蹄的马迹。”诗中抒情主人公由此深感“一坑沉痛”。
最后,非洲黑人的被迫远离家园、沦为奴隶和无尽牺牲。纽约是自由、民主之都,但它也是美国最大的蓄奴之都。1626 年,第一批非洲黑人奴隶被带到新阿姆斯特丹。“1665 年,纽约大约有120名奴隶,1712 年为960 名,到1710—1730 年,每五个纽约人中就有一个是奴隶”[7]。到1790 年,由于忌讳黑人暴动,奴隶主体由成年男性转为妇女和小孩[7]。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奴隶分别加入双方阵营,以换取人身自由。之后,兴起了一场废奴运动,开始出现黑人自由群体,但他们依然摆脱不了被歧视、被边缘化的地位。他们没有政治选举权,也“被排除在熟练技术工和白领职位之外”,没有“在社会阶层中上升的机会”[7]。可以说,纽约是控制、镇压黑人奴隶反叛最严酷的城市。“纽约陷入了与自身的‘战争’:白人对黑人,富人对穷人,新教徒对天主教徒,英国人对荷兰人、西班牙人和爱尔兰人。多样性的确是纽约最为突出的优点,但因此带来的不平等和不宽容也成为纽约的软肋”[12]。
《自己的写照》第一章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叙写黑人在纽约的命运。说:“烟火里冲锋夺阵的黑人,/他们底衣衫尽管褴褛,/肤色尽管焦黄;可是,/他们红钢似的意志,沉潜里/总涵着一脉可惊奇的悲壮。/……黑种的女子,黑种的男儿!/五百年前你们底大无畏的祖先们,/背负着可以熔金的烈日,/在烟瘴封锁的尘荒上死,/生生:——斑马,沙狼,食蚁兽,/花鳞的蟒蛇,长喙的青鳄,/犀牛,狮子,和茂林中呼天/唤地的猿猩,是他们底伴侣;/他们底战争是游戏,舞蹈/是宗教;他们削一截乌木/做命运神,洗剥一只头颅/作馈礼;他们底少年男女/在浓绿里裸着紫酱的精肌,/和两颗丰腴的小鹿,舞一番/交阳,便缔结百年的爱好”,可是自从白人统治这片土地之后,他们的“尊严”“被大英西班牙底奸商”以上帝的名义践踏,他们的“宴安”被贪得无厌的“盎格罗撒克逊大嘴/炎炎的妄人们(所)吞噬”,他们也慢慢失去了“祖先当年的啸傲和自由”而沦为奴隶,从而为美国包括纽约做出了无尽的牺牲和特殊的贡献。从此之后,可以看到,南北战争中,黑人成为被火车载去南方的“不鸣号鼓不唱战歌的勇士”,和平年代,黑人造桥、修路、凿沟渠、烧煤火和充当仆役,不少女人还要流浪街头,靠卖身为生,所谓“母亲……还得靠/晚上走街去贴补(家用)”。这首诗多次出现这样的诗句:“大站到了,大站/到了,……/大站到了,大站到了。”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艾略特著名长诗《荒原》中相近的诗句,但不难发现,艾略特主要表达以伦敦为代表的现代性危机,可这首诗除了表达现代性危机外,还应有从被歧视、被压迫和被剥削民族(人种)角度表达的对殖民强国之民族(人种)的不满和愤怒。这里,“大站到了”的声音就是殖民强国之民族(人种)趋于世界末日的警醒,至少表达了尽快结束黑人奴役人生的良好愿望(所谓“将来/最后一天的全盘凯旋。”)。诗篇想象黑人的子孙后代将“想起你们底辛苦/天样高,和你们海样深底,义愤,/怎能不赞颂,怎能不祈祷!”诗篇也想象广大的黑人将像“旧约里吓死圣人的大蝗灾,/过路处绿野化作焦原”。
三、对人类现代都市文明的感思
50 年后,孙大雨曾说,《自己的写照》“诗行脉搏里冲击着一个现代人在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中的意识、感受和遐想”,“它有西方哲学史、西方音乐交响乐章、西方歌德式(Gothic)建筑、西方绘画艺术的壁画、西方歌剧、舞蹈艺术等等的影响在内……因为意识和感觉是思维的起点,从我所目睹耳闻及亲身的经历中,我生出各种感受和遐想,进而感触到古往今来的未来的种种联想和幻念——这一切都是我当时在二十四小时内的感觉、联想和纪念的写照,故曰《自己的写照》”[16]。诗篇刚刚在《诗刊》发表第一章,主编徐志摩就在《诗刊·前言》里高度评价:“我个人认为是十年来(这就是说有新诗以来)最精心结构的诗作。第一他的概念先就阔大,用整个纽约城的风光形态来托出一个现代人的错综意识,这需要的不仅是情感的深厚与观照的严密,虽则我们不曾见到全部,未能下时审的按语,但单就这起势,作者的笔力的雄浑与气魄的莽苍已足使我们浅尝者惊讶”[17]。接着,陈梦家在《新月诗选·序言》里又延用了这一评价。
当今学者李丹认为,此诗虽在谋篇布局上受艾略特《荒原》影响,但仍具有鲜明的前现代主义倾向。一方面,因为诗人不具有在纽约实际生活的经验,只是一个短暂在纽约居住的留学生,一个匆匆过客,他对纽约的现代感受不足,所以他只有从神话、传统中寻找诗的材料和灵感。“孙大雨将异域现代都市的现状更多地拉向过去,即前现代的状况,形成都市历史的回顾,将传说与现实骈列,也构成都市神话的诗意,而其间没有映现自己的影子,也未听闻他挣扎于都市生存的声音,就是说,《自己的写照》只是一个在场而不属于的旁观者对于都市纽约的构想。”另一方面,从语言运用和叙述方式上看,诗篇也不乏古典主义色彩。孙大雨“敏锐地发现都市里先进的、发达的现代化工业机器,却沿用熟悉而古老的称呼命名之,如‘铁锤’‘辘轳’;而采用‘马达’‘引擎’这样的外来词,是由于此前汉语里没有对应的词语;奇异的词语组合,显示着前现代社会的经历与都市感受的融合。”“由于抒情表现为铺叙的展开方式,诗体形式亦呈现叙事诗的样式,整齐的音组配合跨行,便映现着古典主义的理性原则。在此意义上,孙大雨的都市诗更接近早期的惠特曼的现实主义,而不是晚近的艾略特的现代主义”[18]。笔者基本赞同李丹的观点,但是,有些问题还需要辨析:
首先,这首诗还是表达了审美现代性对社会现代性的质疑和反抗,如诗篇中所歌吟:“要说痛苦,我是全纽约/居民痛苦底精华……所有那成万的电匠机师,塔尖上的铁工,隧道里的车手,/洗涤全城中汗臭的支那人,/和蚂蚁一般繁的打字女工,/(她们打字机震动的总量/能轰坍纽约球任何一座/高楼)——我可以想像他们/眼见自己神工的创造/矗立在天光下,磐石上,顷刻间/欢腾的愉快。/那密布的电流,/那可以绕地的明线,可以/通天的暗线,还有以太中/箫鼓呀呀的电浪:它们/高呕急唱中都带着几分/我底含辉的志望但是——/假如这无数千唱的歌喉/方能诉出我底情欲,我底理想;/什么才能申序清楚/我底大失望?/哦!我不知道。”
其次,诗篇为弱小民族发声,与艾青的长诗《巴黎》一样,也体现鲜明的民族现代性。换言之,诗篇从欧美现代性内部走出来,站在更广大的全球化视角,也看到世界、历史、人生常常有被遮蔽的面向,已经带有强烈的反殖民意旨。如抒情主人公所言,如果这些弱小民族需要他为他们“歌颂……撼天的愤怒/和牢骚,只须幽幽地召我/一声,我即使在天东,在海北,/在梦中或是在黑土里给蚂蚁/蝼蛄争逐,也要差遣/我底潜意识,或潜意识底那两瓣/花纹的贝壳,赶到纽约城来/应和一曲少年人底古调。”
最后,诗篇中的理性、传统与艾略特诗歌中的理性、传统一样,应是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古典主义,一方面是对浪漫主义和新浪漫主义(如颓废主义)情感泛滥的反拨,一方面是对现代的矫正。穆旦在评价卞之琳诗歌时指出:“在二十世纪的英美诗坛上,自从为艾略特(T.S.Eliot)所带来的,一阵十七、十八世纪的风吹掠过以后,仿佛以机智(wit)来写诗的风气就特别盛行起来。脑神经的运用代替了血液的激荡,拜仑和雪莱的诗今日不但没有人模仿着写,而且没有人再肯以他们的诗当鉴赏的标准了。这一个变动并非偶然,它是有着英美的社会背景做基地的。我们知道,在英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现阶段中,诗人们是不得不抱怨他们所处在的土壤的贫瘠的,因为不平衡的社会发展,物质享受的疯狂的激进,已经逼使着那些中产阶级掉进一个没有精神理想的深渊里了。在这种情形下,诗人们并没有什么可以加速自己血液的激荡,自然不得不以锋利的机智,在一片‘荒原’上苦苦地垦殖”[19]。由于中国现代性发展的不充分性,孙大雨的诗似乎还无法归入这种机智诗,但是考虑到新月诗人崛起的多元语境,其理性也可以这样理解,至少有几分相近。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西方都市想象,如果对伦敦的想象可以用“理性都市”概括,对巴黎的想象可以用“感性都市”概括,那么,对纽约的想象可以用“物性都市”概括。“理性、感性、物性”,这三种文化属性不仅有文化地理学的懿旨,而且也涵盖了西方都市从早期/上升期的现代性,经盛期/成熟期的现代性,到晚期/危机期的现代性的历史变迁征兆。显而易见,孙大雨诗歌中的纽约想象,既彰显了纽约所代表的西方现代性的盛强,也深度挖掘了西方现代性的罪恶和危机。作为诗人,作者以人道的关怀和清醒的批判达到了对这一都市现实的超越,从而使其文学审美想象具有了宽广的视野和永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