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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析并列短语焦点议题之“创生机制说”

2024-01-22孙本成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双模式连词短语

孙本成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在并列结构的研究中,有一个经常被提起的焦点问题,我们将其概括为“对‘创生机制’问题的讨论”。它直击并列短语的核心本质,是不容回避的关键点。总的来看,前贤的诸多论证带来了不少宝贵的认识,同时也发起了前进的号召:第一,“创生机制”的研究尚需进一步地从分散到集中,其学说的梳理工作可更加全面化和系统化;第二,该议题的探究进入到了一个平稳期,表现为主体观点相对集中且新的争论与突破开始变少;第三,固有的几大类观点在理据和实例的解释力上仍有所局限,还值得继续进行思考。综上所示,这样的局面无疑为我们接下来的求索提供了必要性和方向性。

一、既有研析视角及其发展脉络的搜集与整理

学界对于并列短语“是如何生成的”的讨论有一个非常经典的观念,即并列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句子合置到一起然后删略掉其中重复部分的结果,不少学者都将其形象地比作一种类似代数混合运算中“提取最大公因数、合并同类项”的操作(后文简称为“句合说”),如下例所示:

(1)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①:灰尘布满了门框+灰尘布满了窗棂→[灰尘布满了×(2-1)]×(门框+窗棂)→最终结果如上。

(2)一颗心,渐渐变得粗粝而坚硬了:一颗心,渐渐变得粗粝了+一颗心,渐渐变得坚硬了→[一颗心,渐渐变得×(2-1)]×(粗粝+坚硬)→最终结果如上。

经过文献考察可以看到,Chomsky 的《句法结构》最早提出了此类的解释,而在后来的并列结构的专项研究中,Williams、Moltmann、Aoun &Benmamoun &Sportiche、Goodall、Grootveld 等 都持有此种看法[1-3],在国内,冯文贺、姬东鸿[4],周国光[5]等也很认同这一理念。应当说,在各家的有力论证和诸多的跟随附议下,这一派阐述已经确立了其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大量的实际语料和很多的前贤总结却又告诉我们并列短语句并不都能像例(1)(2)那样回溯分解出一套以两个单枝的正确简单句为出发点的整合路径,另有不少情况其实在句法和语义上是整体凝结、不可拆分的,它们传递出了“句合说”解释力上的有阻障性和不全面性。此处试举两个比较有力度的的质询点,如:熊文华[6]、朱晓亚[7]、邱艳春[8]、关珊珊[9]等都指出用到关系集合名词/关系谓词的语料会让“句合说”难以圆说。李亚非[10]、张怡春[11]等学者还指出一些特定副词的修饰也能否定该结论的合理性,如:

(3)日本队和南斯拉夫队是老对手了。

(4)她的习惯和怀念融为了一体。

(5)因为气候恶劣,飞机每次起飞和降落都很不容易。

(6)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 日本队是老对手了”和“* 南斯拉夫队是老对手了”本身是不合格、不存在的,这让例(3)是由其二者合并而成的设想从根源上落空。例(4)也一样。例(5)在没有“都”修饰的情况下,说它是由两个句子合并删重而得来的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这一副词出现,就与预想的路径有了摩擦。“都”在双句的深层结构中没有合理的安放位置,而如果承认其并不存在于深层结构中也就无法解释在转换生成后的表层结构中它究竟从何而来。例(6)亦然。

因此,面对“句子交合删重”模式所遇到的困难,研究者们便试图另寻出路来重新解释其中的机理。

其中有很多文献选择部分地继承“句合说”,它们在其基础之上增补了一条“短语层面的词项组联”模式,并认为这两种形成路径是同时具备的,只有如此才能更好、更全面地说明问题,如司富珍[2],叶雅琴[12],邱艳春、陈明新[13],吴坤[3]等。细究起来,储泽祥等、邓云华认为联合短语在构成方式上分为经济式和临摹式两种,前者是把多次认知合成一个表述的过程(每次认知原本都对应为一个小句),后者则是同时对多个事物/行为/性状进行一次认知后的概括,前者是省力原则的基本要求,后者是象似原则驱动下的结果[14-15]。马清华[16]也有与储、邓相类似的意见。司富珍在提出“句子并列”和“短语并列”共存模式的同时认为,绝大多数的并列结构[如例(1)(2)]都可以看作是前者的结果,只是剩下的一些特定情况[如例(3)-(6)]需要用后者来解释[2]。不少学者也都认为在双模式中“句合”更具优势、占据着着更大的比例……总的看来,这种“双模式共有说”同样获得了诸多巨匠的精彩阐发并形成了一股坚定而明确的力量。它扩充了“句合说”的解释能力,修缮了原来未能覆盖的部分,其两种情况系统分立的格局与可拆与不可拆的并列短语分类形成呼应,更显得整齐洽接、对当贯通,占据着更大的优势。

而另一批兴起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著作,则在X-阶标理论这种短语结构规则的大背景下给出了一系列同中有异的见解。它们一致倾向于将连词标记当成一个“功能中心语”,并把后位的联项视为其补足语,然后二者整体的投射会去与前位联项组合,形成最终的并列式,如Collins、Progovac、Munn、Kayne、Zoerner、Johannessen 等学者的论文[1,9-10]。后来的Niina Zhang、关珊珊等也在这条道路上进行了继续的探索,其中的关珊珊一文认为这一大类的意见可以换个说法来总结,即其实它们都在设定并列是通过某种“位置递归”而得来的,只不过有些认为是附加语位置的递归,有些提出的是补足语位置递归[9]。我们此处将Munn 和Johannessen 两人的方案图列于下方,作为代表以资展示(见图1)。

图1 Munn 和Johannessen 的方案

二、句子合并删重模式的进一步反思

在概览过已有的相关讨论之后,我们认为仍需从“句合说”入手来梳理思路,理由如下:

首先,虽然“句子合并删重”模式的局限性早已被多次地提及,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看法却从未因此消隐,我们不时仍会看到秉持该类理念的著述,其活跃度不可轻视。即使是后来的“双模式共存说”和生成句法的“分层投射模式”也与其有不同程度上的重叠。

其次,通过上文的综述我们可以体会到,在当下存在的三种意见之间,第一位的分歧似乎就是对于“句合说”的态度。是应该通盘附从之,还是要批判性地接受它,亦或是更多地把焦点从其身上移开?我们必须为此定下一个调子,这是最首要的问题。固有资料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而本文更想论证出哪种选择具有确乎的必然性。

(一)真实思维可能性给出的判断

目前,对于“句子合并删重”模式有两点新的疑惑:

第一,它是否符合人们话语操作的真实情况?通过内省检验、语感经验和语用体验,大家能够明显地意识到,对于例(1)“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等句子,我们无论是“信息的发送”还是“内涵的领会”都是一步到位地完成的,没有任何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会先分别想到“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灰尘布满了窗棂”这样两个句子然后再把它们拼到一起。我们对并列短语的使用其实从来都是直接捏凑、瞬时成形的。

第二,该模式从原理上讲是否适切于认知法则和意识规律?该模式以难释易、以繁推简,这是与“从相对简单的形态发端”“由单纯到复杂”的思维顺序相悖的。人脑的加工不会像这样把一组纷杂的、多条目的、有待整合的“高端”条款作为源初的萌发点,而把简洁的、单条目的、更好解析的基础面貌作为其演绎发挥后的结果。不仅如此,该方案还生成了大量冗余的运算,未能符合经济省力的原则,部分信息的二次出现和复杂繁琐的操作步骤都使创生过程变得并不轻松,这是追求便捷的自然取向所排斥的。当心理机制能够直接造就“A+B”然后一次性地将其接入句子时,它就不会选择分两步去创制有重复谓项的一对相近式并且最后还要再次花费心思让它们“加合去重”。

故此,“S1+S2→S+”这种假想方式本身是值得思疑的,“句合”的传统有理由被放弃,因为它实际上并不存在。

其实越是跳出简单的、二项式的、意义连通关系单一的情况而去放眼于丰富多彩的实际语料,我们上述的判断就越加清晰。比如下面所示的“若干多项并列短语彼此交错关联”的例子:

(7)……引导我国人民树立、坚持和发扬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文化观,增强做中国人的骨气……

这一句本身包括了两组并列短语,每组分别有不止一个并列项,因为它们之间是均匀地相互串衔的,所以整体上可以逐条拆分开来,如“引导我国人民树立正确的历史观”“引导我国人民树立正确的民族观”“引导我国人民树立正确的国家观”……“引导我国人民坚持正确的历史观”“引导我国人民坚持正确的民族观”……“引导我国人民发扬正确的历时观”……以至于最终解体成3×5=15 个单枝句。那么难道说这个例(7)原本是由这十多个句子合并到一起然后删除重复部分得来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几乎不可能出现这样工程浩大而又效率极低的思维运作。如果对于单独一个二项式并列短语的“句合”模式来说,其高认知资源占用率还不够明显,那么这一例便展示了问题的值得瞩目性。倘若例(7)真的发端于句子合并的过程,则它至少要经过几分钟的酝酿才能被说出来,事实上这样的突破了人类的短时记忆限制的漫长等待是不存在的,而通过心理自省大家就会发现其实我们是通过详细地一一罗陈所想内容的方式逐步而又干捷地完成这里的每一组并列短语的。可见即便是能够自如拆开的并列形式也不是句子捏成的。

(二)关于意想中的顺宜之处

与以往学者已然举到过的、商榷“句合说”适用范围的证据不同,本文意在质疑的是该理论立身的基础。而且我们还有必要对这一模式在被指出局限性之后仍然一再被使用的原因加以检视,以解除它的动辄兴发。

本文发现“句合说”广受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所谓的“方法论优势”。以往的文献虽然看到了它在普遍性上的弱点,可其除去这些之后的“长处”却仍然维系着研究者们的附从热情。

比如很多学人指出该方案在解释如下面例(8)(9)所示的异类词的并列现象之时会极为适宜而便利。不同词性间的并列无疑是极具代表性的情况,他们认为“句合说”在此处的得心应手能够证明其自身的合理性[1,3,13]。

(8)就让他去千差万错地理解他的血缘发源地的种种事物和变化吧,就让他赋予这些事物和变化千差万错的喜爱和怒火吧。

(9)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张爱玲《倾城之恋》)

的确,用“双句合并”来解释该类用法确实会很简捷。在这种框架下,可以说其中的异类词原本是处在两个不同的句子中的,只是由于位置相同而在合并之后被放到了一起,因此它们只需要满足原来单枝句的句法要求就可以了,彼此之间不必有任何关系。这就是词性不同却还能结合成并列短语的原因。

对此本文认为,上述的考量显示出了非常可贵的敏锐性,然而在我们看来,任何两个项目之所以能并列,主要是因为它们“在组拼之后要能与有待表达的其他部分做到可行的内涵连通”,只要达到了此标准,即使是不同性(或不同构、意义算不上相似或相关)的两个版块也能并列,而如果不契合该条件,哪怕是再怎么同性(或同构、意义相近/相关)也还是难以成立,大量的事实显示出同性(或同构、义近、相关)等取向绝非并列项准入条件的决定力量,“两项间形式和语义上的一致性导致了它们二者能够并列”的传统思维正在被其他文献不停地用相反的语料来检验,例(1)等同性词的情况是如此,例(7)、例(8)的异类词也一样,词性的异同区别其实与创生的核心问题干系不大,它只能影响范例的品级而不能反映建构的原理,中文语法结构并没有异类词在同一句中同一位置不得并列的限制,只有“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这个唯一的终极要求[18]。既然不同词类的并列现象上升不到或者说其实无关于“句合”模式的阐释,那其所谓的“独到的解说效果”也就会落空。

更何况,如果按照上面“句合说”的方案来分析,那么异类之并列就完全可以被看成一种十分正常的情况,因为“只要服从于各自原本的单枝句就好”的观念会使它们与词性相同的并列形式无法产生任何差异。可是异类词并列短语事实上是一种非常规的“弱式”,具有出现频率低等非典型性表现,这就存在着些许的互相矛盾了。

同理非独立句法成分并列的情况[9-10,13]也是一样,对于像“小张昨天晚上和老李今上午已经来见过我了”和“他去了一次图书馆与三次食堂”这类的例子,“句合说”似乎具有的适宜性优势大概也不切实,其中的原委与刚刚论证过的异类词的情况一致,兹不重复。

三、双模式共存体系的深层省察

本文不建议承认“句子合并”的生成路径,这无疑也就同时否定了“双模式共存说”,毕竟后者的正确性要建立在“句合”至少存在、“短语层面的词项直接组联”模式(后文简称“直组”)相伴补充的前提上,所以拥有了前面的论述,双模式说的曲直就已经得到阐释了。

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句合说”的无法立足确实是对“双模式共存说”最关键、最有决定性的一个挑战,但它还不是全部局限性的由来。很显眼的问题出在“双”这一理念上。对同一种语法形式却用两套机制来解释,这种行为本身就存在疑议,朱德熙在多份著述中专门提出了语法体系应当“简明”的要求,沈家煊的一系列研究也反复强调了这一原则的重要性。“句合说”本身就与“简洁性”相距甚远,而“双模式说”又在它的基础上再次增加了一条规则,这就更加复杂化了最终的结论。

同样是并列短语却只因为处于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就被赋予分别两种形成方式也是有点奇怪的。以用特定副词修饰的格式为例,不宜说它不带副词之前是“句合”的,带上副词之后就是“直组”,因为如“高粱与人等待着花朵结出果实”不太可能仅仅因为添加一词后成为例(6)的“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花朵结出果实”就立刻从本原上换了一种创生路径。

“双模式说”看似与并列短语“有些能拆分而有些不能”的面貌形成整齐对接,让范畴的不同指示出来源的不同。但事实上,“可分”“能分”远不是“必分”“只分”,它们其实也都是拆离态和凝结态共同具有的那一部分成员,所以表面上的两两分别相通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并列短语间没有光拆不合与光合不拆的截然对立,在“能合能拆+合而不拆”的真正格局下,我们看不到使用“句合+直组”的平行双轨道模式的充分的理由。

坚持“双模式说”的学者常常把“句合”和“直组”两种方案分别与顺序扫描和总体扫描、经济性和象似性、简单组合和提炼整合等思维模式对应到一起,认为这些同时存在的心理加工分别造就了协合共生的两种并列短语生成方式(参考第一部分内容)。对此我们的困惑是:正常情况下,顺序扫描代表的是象似性的原则,总体扫描代表的是经济性的原则,可为什么这里的观点却是正好交叉颠倒过来的?还有,思维方法的不同往往会导致语言形式上的差异,但在此处的解读中,它们造成的仅仅是创生路径上的分歧,最终得出的并列短语却都是面貌一致的。再比如,该思路说用多次认知产生的句子合并的方式是对经济性的遵从,可是这一套操作明明并不经济,反而是有违常理的先繁化然后才能再去俭省(参见前文)……以上种种问题似乎反映出了一些基础层面上的瑕玷并且在固有框架里难于找到很好的解答,为此我们要给它们背后的观念打上一个问号。

本文仅是不赞同“双模式说”,而非想要否认上述这些思维模式的存在。它们确实是在心理加工中携手运作的,只不过所带来的结果并不是两种并列形成方式的不同而是并列结构与其他句型的差异。

举例来说,例(1)“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这种并列短语句就只是总体扫描、一次认知的结晶,它是在经济性原则下施行的提炼整合。而顺序扫描、多次认知所形成的格式是“灰尘布满了门框,也布满了窗棂”,这才是临摹象似原则下简单组合的产物。再试举一例如下:

(10)他成了全班的支柱和战士的依靠。[总体扫描、一次认知、经济性原则、提炼整合]

他不仅成了全班的支柱,更成了战士的依靠。[顺序扫描、两次认知、象似性原则、简单组合]

可以看到,上述认识能够避免并修正前文那些把两套对立的思维模式落脚到并列短语的创生路径之上所出现的不易讲通的地方(使得思维决定形式,总体扫描对应经济性、顺序扫描对应象似性……),更符合认知规律和语言事实。并列短语句是和与它表义相同的联合复句相对的,轻松省力、一挥而就、聚结提取的思路是并列短语这种形式的唯一来源,“双模式共存”的生成观并不具备某些预设中的认知基础。

四、对生成句法学的以连词为中心的分层投射模式的揣度

这里要谈的是我们关于前面第一部分所述的第三大类已有观点的看法:

(一)创生机制的详致查究

首先本文比较赞同该类意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短语层面上的做法。用短语结构规则来解释并列式的方案虽然在较早前就已经被Douhgerty 等文提了出来[2],但能将其升级并推广也是一步很大的前进。

可是跳出转换生成语法的理论体系来看,我们觉得其中自后向前的搭建方式显然需要慎重考虑。比如例(11)的“尊重并享受”,如果说这一并列短语的创生过程是由“并”(视之为中心语)与尾项“享受”(认作“并”的补足语)首先投射成一个“连词短语”,然后再去与首项“尊重”最终结合成型,那将是有点儿难于置信的,因为它同样没有足够的心理现实性,也有违人类的基本认知原则。我们大脑的处理系统从未也根本不会像这样跨越线性规律,以突兀的标记和末端成分作为思维发起点。

(11)这样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享受他的生活。

而且分层渐进、位置递归的设想也有值得反思之处。由于存在着以先行环节为基础的不止一步的运作,该程序当然就会多有往复、比较繁冗,这跟“句合说”一样也与语言智能的即时性、经济性距离较远。事实上,通过内省检验和语感经验我们也可发现,至少有大量的并列短语不是按照此种方式得来的。

不仅如此,分层投射、把后联项当做连词补足语的另外一个局限是它仍旧在忽略两个并列单元之间的的整体粘凑性和互动关系性,因此,对于有关系集合词/关系谓词的并列短语句[如例(3)(4)]等诸多现象,包括刚刚举到的两并列项间隐约有所系联的例(11),本类方案都无法做到顺畅地解释。联项间的牵连不要割裂,这是创生机制的研究中时刻应当留意的。

还有我们发现,“词项融合/同音减略”的理念在很多这类研究中依然得以沿袭下来,并被用去诠释联项的由来及其所在的层面等源头深处的问题,比如不少资料认为那些参与到分层投射程序中的并列单元其实都是XP “合并删重”而来的[9]。然而,这一思路终究还是要面临本文之前提到的两个方面的挑战,此处就不再重复了。

(二)关于“二分支结构”论

学界对并列短语的分析存在着“平铺结构”和“二分支结构”之争。顾名思义,前者的意见如图2 左半部分所示,各个元素在同一层级平等排列,而后者的理念则像右半幅图,用上下双开叉的形式诠释,我们此间关注的这批生成句法学的分层投射的观点显然就是这第二种模式。

图2 平铺结构和二分支结构的对比

二分支的思路有很多道理可循,比如不少人提到的一点是,在层次划分时,连词确实总是非对称性地优先亲近于其中一个并联项,且能形成一个不宜分裂组合,其次才是该整体与另一个并联项的连接[1,19-20],这在汉语中就体现为[甲][Co 乙]模式。

此种视野虽然有其合理性,却只是一个用二分法划层时的权宜之策。朱德熙早就指出:“非联合结构都是由两部分组成的,而联合结构却不止,这是一个重要区别。”所以二分式的剖析策略对于并列短语来说是否绝对适用是值得慎重的。而一旦我们转为采用多叉图、连线图来观察这一格式则会发现其中的连词其实是个独立的标记,它正同时同势地衔接着两个平行单元。例(12)中,“清新┊和凉爽”当然比“清新和┊凉爽”合法得多,但前者也称不上是特别正常的言语样貌,最合理的表达其实就还是左右都无侧重的、平顺而连贯的“清新和凉爽”。

(12)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

?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

*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

本文提到的言语心理现实与认知思维规律、联项间的凝结态势和互动关系等疑窦当然也都可以看做是二分支论所带来的。而且不止于此,我们看到该观念还必定会突破并列单元间均衡平等的结论,以致于走向两个极端:一种是认为“内联项”(汉语中是前联项)在地位上远远不及“连词中心语”及其“后项补足语”,这严重低估了它的作用。另一种则更为著名,它们主张并列式整体上是以其首联项为主导核心的,“就近效应”“部分一致”等现象即是证据[1,13,19]。我们认为,“就近效应”“部分一致”只是一部分语言中的某种特殊情况,不宜推广为普遍的、一般的规律,它们和有时发生的首项对后项的约束效果一样,可能更多地是语序排列带来的义涵牵扯,不是语法地位本身的问题。并列短语很多情况下展示的都是一种独立价值单元间的组联,并彰显出其中的协作性、聚合性、平衡性,这些都与“首项主导说”并不相配。

(三)连词的角色

在连词为中心语的前提下,便有极大一部分此类研究倾向于将这一创生机制最后投射出来的并列短语认定为&P/CoP,而非NP、VP 等。功能性语类的视角在生成句法学中十分兴盛,可是大家仍会心生犹豫:将并列结构设置为非词汇性的“连词短语”是最实际的方案吗?把“联项1-连词-联项2”对应为“指示语(/附加语)-中心语-补足语”的特别认识是合乎情理的吗?

在我们看来,并列短语的源起核心不应该是连词。因为当一个发话人用到该种形式时,仍以“清新和凉爽”为例,他想表达的其实是“清新”与“凉爽”这两种感受的共同存在,“和”仅仅是把二者罗列到一起的一个串联手段,而非言语意图之所在。我们不是专门为了使用“和”字结构才去说出“清新和凉爽”的,&P/CoP 这种提法的合理性相对没有DP、IP、CP 等那么充分。

五、直接组联模式试证

本文认为并列短语的创生路径或许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复杂,最简白的短语层面上的版块直接组联应该是实际的答案。

公众的自然直觉始终都在平常地认为,并列式的形成就是一个把两个单元径捷地拼加到一起去展现的过程。(为了更好地衔接彼此并明示关系,其间很多时候都会用到相关的标记符予以辅助。)可以说,如果事先并不了解第一部分所述的三个大类的诠释方案,那么我们都会如此思考。而现在看来,这种“第一感觉”确实有其背后的道理:

首先它显然与语言使用中的思维机制最为匹配,同时又非常符合大脑的加工习惯,不仅不会具有前文提到的“句合说”“双模式说”“分层投射说”所遇到的“过程冗余复杂”“背离心理规律”“有违主观情理”等问题,还刚好站在与它们相反的合适立场上。加之我们之前也提过,所有并列短语应该都是总体扫描的、一次认知的、经济省力的、提炼整合的,这也与直接组联的设想极为相契。确实,当我们想要表达“A+B”的意思时,最顺理成章的途径就是把A、B 两项快速、便捷、直接地拼加到一起,使之即刻架构成一个容纳双元素的扩展版块,然后让它以这种整体片段的身份马上进入到恰当的句法位置上,这是与客观经验和认知原理最贴近的。

对于例(1)(2)等最常见的例子,我们不建议通过拆分的方式来理解,因为整体性的处理非但同样可以而且效果更佳。而就算非要关注“可剥离成两个表达”的现象不可,那么直接组联模式从总体结构内部的小分块发起的逐枝剖释也完全足以顺应这样的分析。“可分接”的特征并非只能来源于“双句”这一种模式和层次。而反过来以例(3)-(6)为代表的无法进行割裂情况则更是完全倒向我们的“直组说”,其二者在理念与实体上显然都极为搭调。接下来,例(7)那样的几个多项式交叉关联的句子的形成在直接组联模式的思维下也将不再重担难挑,反而愈加符合我们的语言组织现实和一般操作理念,彰显了其正确性。而对于例(8)(9)那样的异类词并列,“直组说”依然能够立足平稳,因为使用直接组联法并不意味着就变相承认两个联项必须具备同性、近义、有关等呼应状态,它实际上所遵照的联项准入条件(“以组成对应外部语义的整合体为主旨”)没有做出这样的规定(参见前文),不能说两个异类词就不可以“直组”。相反,在直接组联的模式下,异类并列会被视作一种允许出现但位于边缘的情况(是合格的成员但不是最好的举例,因为词性异同问题虽不决定联项的生成资格却影响的是最终结构的档次),这与其非典型的真实身份完全吻合。

即使同样从短语层面去看,“直组说”也没有采用与认知实际距离较远的繁复解析思路,更不会跟从前到后的思维趋向相逆反,它维持住了并列项地位大体衡等的结论,难以导致轻视某一单元的局面,还未曾割裂其两者间的凝结性与关联性,在对例(3、4、5、6、11)的阐发能力上极为自得。“直组”的视角不提倡例(12)所示的人为断句逻辑,它与“连词中心说”及其功能性语类&P/CoP 的提法完全无关,对于例(13)这样的“无‘标记’并列短语”也能自然诠释。

(13)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姐姐和小妹们,你们好吗?

综上所述,想要顺利地经受住心理现实和思维规律这两个大方面的检验,也就只有采取在短语层面上版块“径直攒接”这一条路线了,而且它可以通盘覆盖多种多样的语料,称得上适域宽广、一夔已足。故而本文认为,每一个并列短语都是由此得来的,不会也无需再有其他的方案。

六、余论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个别研究常常借助英语中的“动词间断”“以CP 为顺接后联版块”等语例来论证某些创生机制的合理性,可是本文却发觉它们其实已经都是联合复句层面的讨论了,超出了本文关注的并列短语的范围。何况我们认为这其中很多表现的根源实际上是根据语义进行的灵活运用,而非语法格式带来的切实规则,所以本文对它们的意见是一直趋于保留的。而且除却带有关系集合名词、关系谓词、一些特定副词的并列短语句之外,还有一众其他的语料也可以反馈出“句合”机制的局限,比如表意上的数值问题、联项间的语序颠倒问题等,不少学者对此也有提及。这些现象反映出了并列式的联项间所具有的自主立身性、整体粘凑性和互动关系性,亦是直接组联模式的有力凭据,限于篇幅的原因我们将另文展开。

注释:

①本文所有例句均出自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语料库(B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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