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荔枝红
2024-01-22冯学青
冯学青
盛夏六月,正是岭南绿了菠萝,红了荔枝的季节。老母亲的电话又来了,说,家门口的荔枝已经熟透,赶紧回来摘吧。
我家门口就一棵荔枝树,有上百年树龄。听母亲说是曾爷爷手种的,本来有一大片,“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毁掉了,唯独这一棵,叔公苦苦哀求和誓死反抗才幸存下来。自那,叔公爱树如命,这棵树自然也就归他个人所得。每年摘果的日子,哥哥、爸爸和叔公几个爬上高高的荔枝树,把篮筐挂上树丫装果,树下会瞬间围上一群小孩,盼着摘手把荔枝丢进筐里时会失手掉一些下来。荔枝果一般都是一簇簇地拗下,这样有利于明年再结果,也利于果实保鲜。哥哥摘果时自会小吃一顿,我就在树下干流口水,因为有叔婆在守着,哥哥不敢自作主张给我扔几颗,只有爸爸偶尔给我抛下一小簇,我接到果实吃上几颗,剩下的拿回家给妈妈藏着,以便日后几天可以过过嘴瘾。还没有上学的那会,我喜欢跟着叔公去小墟卖荔枝,围着叔公帮一些小忙,叔公看我乖巧会不时奖赏我两颗荔枝。我拿到果实后,慢慢地剥开第一层硬壳,留着一层薄膜包裹着里面白白的荔枝肉,把两颗白白圆圆、饱满而有弹性的果实当小球一样在掌心玩,玩到实在忍不住吃掉后再跑到叔公的荔枝筐前,这样重重复复的,直到叔公卖得只剩一些难看的小果,就给我抓一把,让我边吃边跟着他回家,感覺快乐无比。
四十年过去了,这棵荔枝树树梢比哥哥家三层楼房高出一截,枝叶婆娑,哥哥在树底下安置一围石凳,这么多年来只知道它给我们带来阴凉,忽略了它还会结果。五月的时候我回过一趟,那时看到满树青涩的果实,我就非常惊喜和期待,这棵树可是十来年每年都有开花结果,但果实总早早夭折,没剩下几颗能够坚持到成熟,不料,这棵百年老树今年返老还春,硕果累累,看来是一个丰收年。
接下来的半月,老母亲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说她养的鸡,说菠萝黄皮果的果实长势,说得最多的是荔枝一天天长大变红的状态。母亲每天关注荔枝成熟的程度,眼看荔枝果实越来越红,就叫大嫂用竹竿夹来试吃,到觉得最合火候,便电话一催再催我们姐弟回去摘。想必母亲也是想趁着摘荔枝能够一家子热闹一下吧。两个弟弟早已经对荔枝果失去兴趣,说吃了上火。说实在的,吃过外面的桂味、鸡嘴上等品种的荔枝,家里的荔枝核大肉薄,熟透了也还有点酸味,不过,却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味道。在七八十年代物资匮乏的日子,这荔枝倒是我们童年梦寐以求的佳果啊。所以,当荔枝开始发红,村里的小伙伴就每天早上天没有亮就起来捡夜里落下的荔枝。每当刮风下雨,村里定有成群的伙伴站在我家屋檐下,等候可以捡到风摇落的荔枝。一场风雨,一场争夺战,一个荔枝落下,几个身影蜂拥而上,有些远远扑过去,为了能够抢到那颗荔枝,不惜混一身的泥水;有些冲到目标前,快速伸出脚踩住,谁的肢体先到,荔枝就属于谁,用脚踩到的,往往已经踩烂了荔枝壳,但也不嫌弃,把带着泥土的荔枝捡起,然后小心拭干净泥,轻轻剥去外壳,还一脸甜蜜的模样入口。就这样的破壳带泥半生不熟的荔枝,也招来一众羡慕的目光,更别说能够捡到完整的荔枝了,有些可能淋个湿透了,最终也没有捡到半颗荔枝,只好耷拉着头失望而去,胜利者顶着淋湿的身子,在树下剥开硬壳,举起露着肉的荔枝,摸娑半天也不舍得吃。
一大早,我们姐弟应了母亲都一起回去。刚进村口,远远就看到灿烂的阳光下,我家的荔枝树挺立在村中央,高高的枝头上满片红艳艳的。母亲知道我们回来,准备了几根长长的竹竿守在树底下。我看看斑驳而粗大的树干,大叫:“大哥,你以前不是挺能爬吗?今天也爬上去摘试试。”哥怼我,你有本事试试。我伸开两手试爬,不想,环抱不过树身,以前每次回娘家,只是瞟一眼,一直没有注意荔枝树竟然长粗了不少。四十年前丈量过,那时想沿着树身爬上去摘果,但一样环抱不过,最终未能爬上过一次。每当叔公叔婆外出,我只有看着哥哥爬上去的份,顶多在树底下望风,遇上叔公发现嗔骂两声,叔婆见到可没那么好受,她会追着我们打屁股。我最记得一次和芳趁叔公叔婆不在家,搬来椅子爬上最靠近枝丫的茅房屋顶,准备在屋顶上借助竹竿夹半红不熟的荔枝。我在屋顶上接过芳从地下递上来的竹竿,够了半天没够着,却发现在地里做工的叔婆回来了,芳用暗号提醒我,我慌乱中踩断了屋檐边的薄瓦重重地摔了下来,也不知道疼痛,狼狈逃走。叔婆在身后拿着棍子晃动着大骂:“这两个死食货,还没熟就偷摘了,看我不打你一顿无识惊。”叔公叔婆两人没有后代。他俩在二十年前相继去世,荔枝树就归我家了。村里人都说叔公叔婆是不善之人,可我感觉叔公对我们算好,经常从山上摘野果带给我和弟弟,叔婆有点吝啬,平常时番薯都不舍得给我半条,更别说可以卖到钱的荔枝了。
“你们倒是去夹啊。”老母亲的喊话打断我的回忆。看着哥哥仰着脖子摇头,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够爬上这棵树,想吃只能用竹竿来夹,就算有云梯,也不敢在高高的树枝上游走了,况且富足的生活没有人再冒险去摘这不值钱的果实。
我们拿着竹竿跟着母亲到三楼楼顶,大嫂和哥哥举着竹竿夹,大嫂那夹的功夫很了得,只要竿子夹得着就能够成簇拧下来。姐和母亲忙着把夹下的荔枝修剪装袋。我自己动手夹下帽盘那么大一枝,红彤彤的果实成双结对,足有两斤重。我挑个大的剥开红壳,一股荔枝蜜的香味扑鼻而来,露出洁白得像珍珠一样透明的肉,入口后甜中带酸,还是童年的味道,感觉可以跟妃子笑的味道媲美,就是核大了点,我接连猛吃十来颗。
半个小时过去,已经装了满满五大袋,每袋有十来斤,弟弟叫大家别夹了,拿回去也不怎么吃。母亲说不要就拿回去送人,在树上烂掉多可惜。是可惜啊,可现在农村谁家没有几棵自给自足的果树?谁稀罕这老树荔枝?这满树的殷红,夹得到夹不到的,剩下就落地成泥吧,再也没有孩童来守候捡拾了。
午饭后,我提着两袋沉甸甸的荔枝上车,再回头看看这参天大树,枝头还是满片红艳,母亲在树下慈祥地笑着,我的心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