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山绿了

2024-01-22孙晓松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12期
关键词:舅父大表哥水泉

孙晓松

那年夏天,我5 岁左右,第一次跟随母亲去外公家,隐隐约约记得,去外公家的路很远,得翻过两个大沟,四座大山。

天气很热,一路上不见个树影。毛驴载着我和母亲顺着一条小路盘山而上,驴身上的汗水顺着毛根不停地往下跌落,于是母亲只好拉着驴,拖着我走。火辣辣的太阳把山野烤得像个蒸笼,脚下的草叶打着卷儿,大自然几乎陷入沉睡之中。远处传来了牧羊人的歌声,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只听得出他扯着嗓子吼,那种撕心裂肺的腔调含着无限的寂寞。一群羊在烈日下分裂成三五小分队,在土坎坎的阴凉下扎着堆儿。

午后时分,我们到达外公家。外公端来一盘红红的、圆圆的水果,舌干口渴的我拿起来就吃,有点酸,有点甜,好吃极了,母亲说是杏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杏子。我家居住在大庄社里,一家挨着一家,邻居之间经常因为鸡零狗碎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是没有地方栽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大山上有那么一两棵孤独寂寞、遥遥相望的杨柳。哪儿有杏树?更不说桃李。

外公居住的地方条件太差,但他喜欢栽植树木,庄子头顶的那片洼地是自留地,地埂畔上种着杏、桃、梨等果树,大多是杏树。外婆很短命,生育了母亲和舅父二人,在舅父尚未成年、我未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公从未再娶,他的一生很寂寞、很孤独,栽杏种桃是他活着的唯一乐趣。

在外公家的几天里,水太苦太涩,我不怎么喝,外公天天带我摘杏子吃。各个杏树上的杏子味道、颜色都不同,有甜的、酸的,也有涩涩的;有红的、黄的,也有青青的。外公根据杏子的颜色给杏树命名,有叫“红娘子”的,有叫“黄冠”的,也有叫“青儿”的,还有许许多多我未曾记住的名字。只有这棵“红娘子”杏树我记忆犹新,那是外婆在世时和外公一起种的,它的名字不仅仅是因为果实的颜色,而且蕴含着怀念。人生在世,无法预知未来,幸与不幸,命中早已注定,有些劫难无人能替我们渡过。外公中年丧妻,太多的思念无处诉说,太多的寂寞无处排遣,孤独的心只能安放在这棵“红娘子”树下。

七月天气很热,舅父、舅妈、表姐、表哥都出去劳动了,母亲拆洗外公的旧棉衣、被褥,不停地缝缝补补,顾不上照看我。外公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外公在树下松土,拔草,他从不叫累,也不歇晌。后来,他把修剪树木的技能传给了大表哥苏振军,大表哥是个憨厚勤劳、不怎么说话的人。外公叹息道,你们回去的时候,李子还不能熟。外公在李子树下松土,李子很小,藏在叶子底下,不认真看,是看不到的。

沟里有个“甜水泉”。我跟着外公下沟挑水。沟里的泥土泛白,一股小小的水慢悠悠很是自在,无论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它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流淌着,从不因外界因素改变而愤怒暴跳,除非山洪挑逗。它看似温柔清澈,周边却没有一花一草,小蝌蚪、青蛙也没有。乌鸦在我们头顶盘旋着,“哇——哇”嘶哑的叫声让人觉得恐怖,它们期待外公揭开水泉上的覆盖物,我也期待着看水泉是个什么样子。

外公缓慢地揭开草帘子,泉面上一直泛着泡泡,我好奇地看着外公,外公说泉底下有一股水向上涌,水质比沟里水好些,虽然有些苦,但可以吃。我听得糊里糊涂,水的本性是向下流,泉底下的水怎么会向上涌呢?明明水很苦,为什么叫“甜水泉”呢?是期待吗?这些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直到上了中学才懂。

乌鸦还在头顶盘旋。外公说乌鸦很聪明,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挑水。从那以后,我一直相信乌鸦很聪明。上学后,“狐狸和乌鸦”的故事颠覆了乌鸦在我心中的形象。

外公舀满木桶,我们离开“甜水泉”,一只乌鸦飞过来,接着一群乌鸦飞过来,泉边黑压压一片。等最后一只乌鸦飞走了,外公盖上草帘,并用石头压住边。我问外公为什么盖泉子?外公说泉水很少,不盖的话就会风干。

如此艰苦的环境,外公从未想过搬迁、逃离。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勤劳的汗水浸润着干裂的黄土地。春天花儿纷飞,夏日绿叶层叠。绿色是世间最好的解药,治愈着外公在岁月中的那份孤独与落寞。渐渐地,外公成了这个村子里第一个播绿人,行走在季节变化中,慢慢地变老。无人能抵岁月流逝,因为那是生命不变的真相,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只是一段衰老的过程。外公的腰板不再笔直了,可一棵棵树木替外公挺直了腰板。

母亲把外公的衣服、被褥都拆洗完了,也到我们该回去的时候了。

早晨起来,外公摘了些新鲜杏子,装满褡裢,一边往驴身上搭,一边说李子熟了,他就来看我们。外公站在硷畔目送着我们。父女一场,便只是一次次的目送,一次次的远离。再回首,外公还在硷畔站着,已是模模糊糊的样子,破旧的窑洞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在纵横交错的光秃秃大山中仿佛一叶绿洲。

上世纪80 年代初,国家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后,时隔两年,又实施了林业生产责任制。一下子放开了外公植树的范围,划定的荒山便是他最后的使命。就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植树造林,改变荒山秃岭的信念一直都根植在这个家的每一个成员心中。

经年后,外公离世,他的思念终结在“红娘子”的果实上。他生前最大的遗愿就是把树木种满荒山,改变居住环境。

外公和舅父过世后,大表哥放弃了邮政局稳定的工作,毅然决然地扛起铁锨继承外公的遗志,完成外公未完成的心愿。他带着干馍,背着冷水,走上大山,坚持植树三十多载,栽植树木二十余万株,营造生态林一千多畝,大山在一点点变绿。

九泉下的外公、舅父也能瞑目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猜你喜欢

舅父大表哥水泉
内蒙古水泉沟铜多金属矿控矿构造特征研究
多种物探方法在内蒙古水泉沟地区找矿效果分析
第一次拒绝
大表哥的阴亲
找不到泉水的牛
舅父若飞
舅父若飞
药店里与大表哥偶遇
舅父
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