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味道
2024-01-22邹仁龙
邹仁龙
十岁左右的我,似乎就对这风的来临开始关心,因为那时我好像就渐渐地闻出它的味道了。那是一个冬天,冬已深,尖锐的风好似在说话,一直在倾听的我,从这尖细刻薄的话语中便听到了落雪的声音,这声音中还伴着些冷冷腥湿的味道。
屋里光线暗淡,外面的雪却刺眼。
屋内屋外有着一种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的明暗反差,这或许是我幼小心灵不能承受之重而引起的心理反应吧?许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幕来,还会心有余悸地暗想为何会如此呢?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雪的呀?怎么会闻到那种微微刺鼻的腥味了呢?并且这味道还覆盖了烤熟的几片山芋的香气,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这风的味儿我是不喜欢的,令我皱眉。但风却不理会我的情绪变化,它依然故我,那味道于小炉中的柴火啪啪地燃烧时仿佛变得更浓烈了,借着通红炉火的气势,它便在屋子里肆无忌惮地弥散开来,吓得我手、脸、腿、脚都在烤火,脊背后面还觉得有凉飕飕的寒意冒出。
这种风是寒冷的,不但寒冷,气味也不正,甚至令人讨厌。我虽然看不见它从门口吹进来的影子,但我知道,它来到我的家,我心里是反感的,是不欢迎的,甚至是带着抗拒心理的。但我更知道,我无法抗拒,那种味吹来时,只能默默忍受,别无选择,即使是糊好窗户,关上门,再挂上厚厚的棉门帘也无济于事,那种味还是会无孔不入地随着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甚至熟门熟路地从细微墙体的裂缝中钻进,像对这门道儿再熟悉不过似的邪门。
我不喜欢,真的!
而不喜欢是一回事,它来不来又是一回事,还有比这落雪时的风带来的味更让人揪心的事情也一道降临到我们的生活,此刻,也唯有无可奈何地面对了。
春天的風我是喜欢的,那味道我也喜欢。
这时候,他乡的味道我也许不知,但老家的风我是知道的,三四月的时候,杨柳抽芽飘絮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那是一股极淡的青味儿,在乡间隐隐地透出来。再后来,菜花的香便覆盖了早春的青葱气,到处充盈了各种各样的花香味,有海棠的,桃花的,梨花的,更多的是菜花的香味儿。
这时候,我又升了一年级,人也长大了一岁。所以那时我就觉得,风是有味道的,我能闻得到的是从菜花的波浪里溅射出来的,从小河流水里荡漾出来的,从树叶儿里摇曳出来的,从百合花的笑盈里出来的,再有便是小鸟唱出来的,蜜蜂酿出来的,这些都是香甜的味道。
就在年前,我坐在小炉边时,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过后这风的味道再来临时或许会变,打扫完屋前、院子里的鞭炮碎屑后,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上,我站着时,便无意中闻到了春的气息。我像在迎接贵客似的迎接它们的到来,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让于它行走,让它在庄子上转上一圈,走出庄子时,把从田野里带来的香味留下一些来,虽然味不浓,淡淡的,但在我也围着庄子转了一圈后发现,这个大雪后的春味儿还真的有些变了,虽然变得不大,但终究是变的。
能变就好!
但变却又存在着更大的变数,在父亲被再次叫去开了个学习会后,天却又搁下个倒春寒来,那味道也随之又变了,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风,从来就喜欢捉弄人,在这个季节里,那只倒春寒的冰手,又一次从头到脚地在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中抚摸了父亲一次。
风是有味道的,不但于田野、花圃、河道、树梢,也有风是从街道、窄巷中飘出,那些风含着烟火气,有些浑浊,有些市侩,但也亲切。这时我已经小学毕业,已经能够感受到还有些风是从高楼大厦的顶端刮来的,且富有节奏感,是一种从上往下压来的。
说实话,这种风,这种味我也不喜欢。
而饭馆旁的风一定是有菜肴味道的,这种感觉,饥饿的人反应更强烈。而寺庙的风一定是有香火味的,信徒们正是被这味儿勾引而去。
那时候,我更喜欢邻家做事的喜庆味,糯酒味,还有鞭炮的硫黄味。这些味我是喜欢的,因为我总觉得它能穿透人的压抑、彷徨、消沉之气。这时,我便会走出屋子里的幽暗,看那鞭炮在空中殒逝,发出一闪的光,虽不闪耀,但鞭炮化身彩雪落下而漫天飞舞时,看着它们落下的那一刻,看到它们落在残留雪迹的房顶,落于雪湿了的柴垛,落在我刚扫净的院子,落在眼前的土路上时,我的心是兴奋的,并且有点儿小小的欣喜。
而另一种风带来的味,却是从书页、报纸中而起,有点油墨味,闻着醇厚,但有时却也迂腐。所以我才会有跳跃式读书的坏习惯。
自从我毕业后,再不像以往在校时读书的模样了,每逢看第一页时,便会怀着莫名的恐惧而读,像是先要站在自家的屋檐下观望一阵外面风向似的谨慎,当目光钻进字里行间寻觅时,好像有意要避让那些世间我知道的,或不知道的那些味儿似的谨小慎微,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寒冷冻过而后怕的缘故还是其他?总之,我的心里是有一种畏惧感存在着的,就好似那些字里隐藏着什么似的,正用它的眼睛盯着我看,并呼吸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味道来。
最难闻的风味是从人口中呼啸而出的,带着一种惊心动魄、蛊惑人心的节奏,扯着嗓子高喊,但闻着却如腥风血雨,又如尸腐恶臭。这样的风一来,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风味吹彻时,它是寒的,人心也是寒的,并且,这种寒是透入骨髓的令人颤抖、胆战。
在经过许多个冬天雪味,春的倒寒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人是躲不过这雪、这风、这味的,无论蜷缩在哪里,就算是躲到另一个地方,那纷纷扬扬的雪,嗖嗖的风都会带来各种风味,吹落在正经历一段岁月的我们身上,就像命中注定似的要像荒野中的那些树一样去接受它的洗礼,而我们能做的,也只能像树一样的敞开四肢,再无龟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