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
2024-01-22郭文艺
郭文艺
我不太有头脑清醒的时候。而一旦清醒过了头,必将又翻出许多旧事来。常忆逝年,未必有多少意思,但还是有许多过往,把控不得地浮上心头。
是夜。
我又想到那个遥远的过去——
我在一个暮春的傍晚坐在门口空地上玩,一群孩子蜂拥般跑了过来,他们先是掀翻了我的小推车,然后夺走了我手中的拐杖。一个年纪大点的孩子从后面猛踹了我一脚,导致我双膝跪在了地上。我破口大骂他们是狗娘养的货。两个听懂的家伙就骑着我的脖子,用树枝沾地上的鸡屎涂抹在我的耳朵上。我翻过身扯住了其中一个瘦矮小子的衣领,朝他脸上使劲儿抓,抓得他脸皮破了几处。那顽孩子便哇哇大叫,惊叫声倒是吓跑了一些孩子,但没多久却引来了几个大人。那几个大人不由分说,也不容我解释,拎起我的身子,用拳头击打我的头。我反抗不得,只能忍痛受辱。
父亲这个时候下田归来了。想必他远远地已经看到了这个场景,最后一段路似乎是脚下生了风地跑回来的。他先是把锄头扔在了墙角,然后站在了我和那几个大人的中间。
我看见父亲的双眼暴怒着黑筋,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像有一团火围在了瞳孔周围。那击打我的人见状忙把我给放了下来,嬉笑着嘴脸不断地说:“闹着玩的,和文艺闹着玩的。”其他几个人也附和着涨红了脸皮。
父亲握紧了拳头,上去劈脸就是两下,打得那人当时鼻子就蹿血,闪在了一旁。父亲抱起我,又追到了另外的几家。
其中一人家里,有上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连忙站起身子,拿烟把父亲往屋让。父亲理也没理,直接冲到了堂屋。那顽孩子的爹见躲不开,只能上前给父亲说些好语,父亲也没与他理论,照脸扇了他几下。那人嘻嘻哈哈,也算应和了。父亲说,你欺负一个残疾孩子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咱俩打。那人的老父亲似乎明白了原因,气得在一旁大喘气,骂他的儿子不该护短,是个混蛋。
那夜的夜,路黑得离奇,父亲双手沾满的那层血竟也似黑夜的颜色,亮得刺眼,亮得使人心生愉悦。
父亲抱着我朝家走。
有一年秋,一个落雨的日子,母亲提了麻袋和同村许多同龄的妇女踏上了去新疆拾棉花的路。去之前,母亲的内心也是百般煎熬:上有老人,体弱多病,下有三个孩子,正值学业吃力,中间耕作粮田几十亩,还喂了一群羊。这样的家庭状况按理说,母亲是断然走不开的,但这所有的一切被父亲一场突如其来的摔伤给打乱了平静。父亲卧床修养,母亲不得不咬牙去挣钱养家。
母亲把这一切交给了外祖母照顾,毅然踏上了那辆大巴。
大车在崎岖的道路上没日没夜地行驶,满车的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每个人怀里都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袱,或裹着干粮,或带着衣服。
车过十八盘(一座险山),司机猛踩油门,整个车的车身吃力地呈螺旋状向高处攀爬。母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一刻,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着实给吓得不轻。好在,经过了漫长的攀爬,车子最终冲开云雾,上了平坦的大道。
在新疆,母亲两头不见太阳。早上赶着星星起床下地摘棉,晚上披一身月光再回到住所。两个多月的劳累,把母亲消磨得变了样:满脸紫黑,暴瘦了将近二十斤,双手干裂,十个手指头的指甲壳都没有了。母亲回来说,比别人多挣了八百多块钱。拾棉花的营地艰苦,大部分人熬不住,到地方两三天就溜走了一半。坚持留下来的,也多半不愿意出苦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头来除去吃喝所剩无几,更有甚者,给领工的借超了工钱,还需叫家里人汇款过来抵账。
……
我曾在洛阳西站卖唱,结识了一个拉二胡的老头领着他的孙子。三人合伙乘火车到三门峡,一路上车厢里小曲不断,有不少旅客心生欢喜,纷纷慷慨解囊,因此讨了不少钱。不料,即将下车时被乘警逮个正着,没收了工具(干电池带的扩音机)与钱财,还挨了一顿打,说是扰乱了列车秩序。
下车在三门峡溜达了一天。广场大坝被我们转了一圈。收获也不错,老头揣着这些钱准备次日搭车返回根据地洛阳再做分成,不想,在晚上住旅馆过程中出了差错。半夜起床听到老头剧烈的喊叫:钱被小偷溜走了。店老板也起来了,分析来分析去,人家撂下一句话,这是你们“内部”所为,然后就回楼上睡觉去了。
无奈何,我们三人熬到天亮,各自想办法自救,打此,我和他们祖孙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他们的去向我不知,我翻越垃圾场,从后门扒火车返到了洛阳。
路上,我碰到了一个貌美的邻座美女,两人相谈甚欢。车到洛阳西站时,她掏出笔欲留个电话给我,但当听我说出居无定所后,便以笔芯没水了为由,匆忙收拾了行李,消失在了人流中。
而后人海茫茫,杳无音讯……
时光一日日,就这么焦躁,又无可奈何地溜走着。内心的忧虑无一刻消停过。我本想一股腦地、原原本本地把过往的日子用笔端如线似的串起来,去收集,去整理,奈何,生活的烦琐又如同来来去去的梭子,让人恍惚,不可喘息。
灯火的光渐渐微弱,我且起身,向陋卧躺去。窗外鼓打,正三更。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