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店
2024-01-22戴一怡
戴一怡
也许在每个村子里都有一家可以唤起全村人集体回忆的早餐店,油条豆浆的官配,榨菜丝儿搭一清粥,“腾腾”的热气儿熨煨心肠肺腑。
我们的村子也不例外,也有一家叫人念念不忘的早餐店——阿康馒头店。店门口虽没有悬挂招牌或张贴任何字样,但这块牌匾却直接刻在全村人的心里:吃馒头,去阿康家。他家的任何一样早点都好吃,如果放在现在就是妥妥的网红打卡点。一座复式砖木结构的二层老宅院,青瓦覆顶,绿植倚窗,楼上住人,楼下做着营生。还没转到这条巷道,在街角处就已经闻到随风飘溢的香味,再走近点就能看到从窗棂中徐徐逸散而出的白水烟。敞口的花瓷碗里糯米饭粒粒分明,晶莹透亮,再淋上一勺黄澄澄、汤料十足的香菇香干肉末汤,撒上切碎的脆口油条和葱花,只一勺入口,便化作通体的满足。紧挨着的是一桶豆腐脑,揭开木盖来,面滑如绸,色白如雪,如一件艺术品,不忍破坏。盛豆腐脑还大有讲究,要用平勺盛在碗内,碗中间的豆腐脑要像小山似的凸出,然后浇卤汁,从高处流向碗的四周,再加入紫菜、虾皮、肉末和一点儿葱花,鲜美嫩滑,爽口无比。还有浓郁的皮蛋瘦肉粥、金黄酥脆的大油条、让人眼馋的甜油卵、现磨飘香的豆浆等,美滋味皆属上乘,恨不得坐下一一品尝。
当然,店里不仅只有这些,最出名的还属馒头,有纯肉馅、香干菜、香菇味、甜馒头,还有白面包和红糖面包。靠窗的两个大锅炉上架着大铁锅,锅上放着层层叠起的一屉屉竹蒸笼,揭开盖来,白烟袅袅,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雪白又圆润的馒头,一个个等圆大,可见店家的手艺之高超。一出锅,店里顿时人头攒动,涌到蒸笼前一个叫得比一个响,“我肉馒头两个”“我菜包五个”“我打包”“我在店里吃”……连店的窗口前都探满了脑袋,着急办事或者赶着上学的不入店内吃,直接站在窗口叫嚷、付钱,打包带走。要是店家动作稍慢,那学生党们将自行车上的铃铛打得叮当响,亦如张扬着的青春,给熙攘之声注入了另外一道高亢嘹亮的音色。而后提着打包袋旋风一样地骑走了,有些技高胆大者,一手馒头,一手车把,边骑边吃,馒头里夹杂了清晨之风的甘冽,好不畅快。我也在其中,但我不会打铃铛,因为大伯母很快就在人群里瞅见了我并迅速塞给我馒头和牛奶。你猜得没错,这家店是我大伯开的。那时我真羡慕那些大人,穿着拖鞋,坐在店里的凳子上,慵懒地舀动着碗里的汤汁,悠哉地吃着早点,聊着天。油条、糯米饭、炒粉干自在切换,不够再来俩馒头,咸甜豆浆随便选,随心自适。尤其是下雨天,对他们的羡慕更是翻了倍。天地间放下一遮雨帘,虽亮晶晶、雨蒙蒙,一副轻柔漫卷的样子,但到处都是雨淋淋、湿答答,就算时间充裕,我们学生党也不进去吃,穿脱雨衣太麻烦,雨点沾得衣发裤上皆是。即便是早春,我们站在屋檐下排队等候的时候,雨丝儿窜来,多少还带点凉意。但只要热乎乎的馒头捧在手心,再几口下肚,四肢百骸浮漾着暖融融。我最喜欢吃甜馒头,这也是大伯家独有的,外面撒几粒黑芝麻,衬托得外皮更加莹白,以点缀,以区分。馅料很简单,就是白糖,但火候需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过早白糖还未完全融化,太迟汁液过于黏稠。咬开来,堪堪要流出甜汁,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流心,滴在嘴里唇上,似甘蔗的清甜又似原野的清香,至今可回味。冬天就不消说了,更加眷恋手心里的这捧温暖。起床的时候天色还是蟹壳青,巷道里一片清冷,人也哆哆嗦嗦,但只要站在馒头店门口,看屋內氤氲着的一团团白热汽,直想往里钻,叫锅炉一熏,热气一蒸,别提有多舒服,人也精神了起来。再吃几个馒头,喝碗肉末蛋汤,全身暖呼呼的,又饱又暖,顿时蓄满了能量,将自行车骑得飞快,也不惧一路的寒冷,这爿馒头店温暖了村里孩子的上学路。
这家馒头店不仅系着我的年少时光,更连着父亲的青春。我的父亲只有大伯这么一个亲哥哥,我的奶奶在我父亲还只有三岁、大伯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可怜一对难兄难弟,两兄弟情意甚笃。没有娘亲疼的孩子注定早懂事,大伯没读完小学,就跟师傅学做馒头的手艺。在以前一门手艺就是饭碗,师傅对技术、配方守口如瓶,当学徒要从打杂开始,是很辛苦的。大伯聪慧,肯吃苦耐劳,手快腿勤,除了学手艺,庭院洒扫、端茶倒水一并揽下,是所有学徒中最出色的,很得老师傅赏识。老师傅许是怜他身世,许是赞他才能,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大伯是第一个出师的。一技傍身,便能行走江湖,自立门户,自给自足。大伯学成归来后,便在老宅里开了这家馒头店。从此,大伯窗前的“早”不是微白而是漆黑,太阳还没升起,月亮还未隐退的时候,就要起床干活。一人在灯下和面、揉面、发面,无论是春风浮漾还是寒冬凛凛,陪伴他的只有一檠灯火和楼上好梦正甜的父亲。做馒头是项细活、慢活、累活,但这蒸屉上一个个白胖暄软的馒头系着这个家的未来,大伯全力以赴,尽其所能。这案板上扬起的白面粉和窗外微微发白的天际,站在楼梯口睡眼惺忪喊饿的弟弟就是他守候的全部意义,天快亮了,馒头蒸熟了。大伯开的馒头店生意渐隆,终于有了一方立足之地。后来大伯娶了贤惠的大伯母,都说长嫂如母,父亲是不幸的,幼年丧母,但不幸中幸有光亮照进,得到了兄嫂的庇护和照顾,弥补了痛苦的窟窿。大伯夫妻俩每每侵晨起忙碌直至正午,方得歇息,父亲则还是个蹦蹦跳跳背着书包进学堂念书,散学归来放纸鸢或者在楼上临窗读书的无忧无虑的孩童。大伯自知读书太少,极力支持父亲多读书,父亲从小养成了阅读的好习惯。虽然父亲后来经商,跟“文”无关,但青少年这段宝贵的读书时光为他烙上了书香底色,拥有了远眺的渴望。楼下是烟雾缭绕的生活,多么幸运楼上还坐着一位神思清明的少年,不用为生计折断双翼,不囿于眼前之地。感谢大伯和他的白馒头为父亲撒下了一个泛着梦想光鳞的明天。
等我上学的时候,大伯已经做馒头二十几年了,技术早已炉火纯青,品种也翻新了很多,村里的人都认“阿康馒头店”。一般人只见过它摆满早点的样子,而我则看到了它的全部。因父亲急性腰椎病发作需住院治疗,母亲要作陪看护,那段时间我吃住都在大伯家,老宅很大,有正厅、后院,青瓦青石砖地,屋内的光线不如我家新式楼房亮堂,但这聚拢呈油纸黄的光束,在梁顶、屋柱和窗棂前游走,绘出更温馨的轮廓,尤其是黄昏的时候,整座屋子像是落在描金里。大伯家的时钟要比别家快三四个小时,他们家晚饭吃得早,睡得也早,因为天未亮他们就要起床。老宅紧挨菜市场,处在最繁华的村道上,窗外路灯光亮,有村人说话声、脚步杂沓声、馄饨的敲梆声及各种市声,外面还是个煌煌的世界,而大伯家却早落在夜的怀抱中。起初几天我不习惯这么早睡,总是睁着眼睛看打在花格窗帘上的光晕,侧耳倾听窗外的那片热闹,而且我总是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有点呛人的烟火味,忍不住咳嗽几声。在一片沉沉的呼吸声中,我也终于滑入睡梦。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楼下金属、碗盆碰撞声,还有“当当”的剁肉声,我忍不住好奇,一骨碌爬起来,循着楼道里的灯光下楼。大伯母见我站在楼梯口,忙叫我回去再睡。我说我想看看,大伯欣然同意。大伯说把馒头做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面粉发酵需要根据季节、温度、湿度的变化来调整材料的配比,并不是一成不变。如果遇上下雨天,当环境湿度较高时,需要减少水的使用量,否则会影响馒头的口感和发酵效果。味道不好,顾客就会抱怨。大伯将发酵好的面团倒出来,揉搓排气,慢慢搓成一根滚圆的长条,再分成均等的面剂,包入馅料,接着把剂子揉成馒头的形状,依次把生坯摆放在篦子上,盖上一层透气的滤布,进行二次发酵,这样蒸出来的馒头才会松软、有型。外面还是黑乎乎一片,整条街只有大伯家的一楼灯火通明,凌晨四点正是好梦正酣,此刻睡觉的美滋味比美酒更香甜,比寻金之旅更叫人着迷,可是他们早已起床劳作,原来他们是开启清晨之眼的人。大伯做了一屉又一屉各种馅料的馒头,屋内烟雾缭绕,似云柱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在夜色中袅娜,似田野里点水而飞的白鹭鸶,似水墨画上泛起的青烟丝。蒸笼上搁着白馒头,屋内满了白烟雾,连大伯的发上、眉上都落满扬起的白面粉,我居于一片白里。我终于明白了那隐隐呛人的味道来自何处,是这几十年如一日烟熏火燎的结果,连梁上、墙壁上的缝隙和孔洞里都浸满了烟火味。大伯与这片白整整相依相伴了几十年,原来大伯就是这样以一己之技撑起了这个家,给了他弟弟完满的童年,养大了他的三个孩子。怪不得这馒头不同于别家,一来是真的味美,二来我更品出了裹在其中爱的美滋味。
等我长大后再回到这里的时候,这片老宅区集体拆迁,大伯家搬到新区去了,他整整做了三十五年的馒头,孩子们都已长大,他也是时候散去一身手艺,做个闲人去了。只是我还时常在梦中回到老宅,坐在方桌前点一馒头,细细品味,耳边回荡着“嘿,来俩馒头……”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