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卖鸡

杨卓成

一个落雨的下午，母亲看着垂头丧气的大黄说，这鸡已经两天没吃东西，怕是拖不下去了。

我没答母亲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大黄出神，我盼望大黄能继续拉出蛋来，我的学费、书费，我的前途，我们兄妹三人读书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大黄的屁股眼里。我们全家商量过，如果实在凑不够学费、书费，我和弟弟之间，只能选取一个进学堂去读书了。我没有理由跟弟弟争，好歹我已读到小学二年级，走到城里，已能看懂男厕女厕的标牌。

母亲从屋里拿出一把玉米，嘴里嗒嗒嗒地唤着，小心地丢到大黄面前。我眼睁睁地看着，希望大黄能像往常一样，腾空跳跃起来，将玉米粒一啄而空。可大黄没动，只是茫然地望着远处，一副垂死的样子。母亲叹了口气，又从厨房里拿出些菜叶，小心地放到大黄面前。菜叶是大黄的最爱，可它此刻却缩成一团，不断打战。母亲从身上摸出一粒白色的药片，压成了粉末对我说，这是人吃的消炎药，不管了，你过来帮个忙，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要能撑过今天下午，其他的就听天由命了。我走过去，轻轻地将半死不活的大黄夹在两腿间，看着母亲将粉末硬倒进鸡嘴，又用手从盆中捧起些水来，将药粉全部灌进了大黄的肚子。

母亲将大黄放到阴凉处，转身对我说，你也跟着一起去，如果这只鸡命大，争点气，不在半路上死了，有人买了，算是你的运气，你跟弟弟都进学堂。如果有个什么岔子，鸡没了，学费没了着落，是你亲眼所见，也怨不得别人。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心里话，只好低头跟着母亲出了院子。

山乡的街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母亲找到了个柴堆子，扶着我站了上去，让我把大黄高高地举过头顶，大黄的脚被我牢牢抓着，身子却是悬空的，为了平衡，大黄在阳光中扇动着翅膀，一副很精神的样子，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我举着鸡的姿势有点特别，时间长了，手有些酸，刚想换一只手，只见大黄脖子一扬，一泡黄白的鸡粪便从屁股中喷涌而出，直射我的脸膛，并一直流进了我的领口。母亲见我连眼都闭上了，连忙接过鸡去，小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看你这厌恶的样子，大黄可是咱们家的钱罐子。看这粪便，比上午干多了，也许还能撑过今天去。

母亲让我去清理一下脸上的污物，自己举着大黄又站到了柴堆上。不一会儿，一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走了过来，不停地在母亲脸上、她手里的鸡上转换视线。母亲将鸡放到地上，笑着说，大姐，正下蛋的鸡，要给孩子凑学费，您有眼力，买了去吧。妇女笑了笑，蹲下身，从口袋中抓出几粒玉米，一粒粒丢到大黄面前。大黄犹豫了一下，终于伸长脖子，扬了下翅膀，一粒粒将玉米啄食了。我激动得几乎大叫起来：“大黄，好样的！”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去。我偷偷瞟了下母亲，她正紧张地盯着大黄，脸上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母亲肯定比我还紧张。

妇女抱起大黄掂了掂，询问了下价格。母亲急着将大黄出手，价格要得极低，没攀谈几句，买卖的价钱也就一致了。妇女说她家里有个坐月子的媳妇，等着每天的鸡蛋下锅。母亲说多的不敢说，每天鸡屁股里抠一个蛋是铁定的。妇女说看你面相老实，我才敢买。如果买去的鸡不下蛋，月子婆非逼着我下蛋不可。

妇女又仔细打量了大黄一回，终于买下了鸡。我的心一直悬着，好在母亲已认真清理过大黄的羽毛，剛才喷涌而出的粪便，并没在大黄身上留下任何污渍。妇女付钱时，却少给了6 角，让母亲第二天去取，说是钱没凑够。母亲知道妇女的心思，她是想做点把稳事，如果买去的鸡不像母亲所说，天天都下蛋，那6 毛钱肯定也就有理由扣下了。母亲不会不明白这层意思，她想都没想，开口就答应了。无论这6 毛钱能否收回来，大黄毕竟有病在身，命悬一线，只要能找到买主，也算是烧高香了。

母亲带着我回到家里，将卖鸡的钱拿在手里反复清点，愣愣地看着几张纸币出神。我说这钱不会错，我看着人家一张一张数的。母亲说，不知大黄今晚会不会死掉？我说死不死关我们什么事？反正鸡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母亲不再说话，长吁短叹了一个晚上。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将我从被窝里扯了起来。我说那6 角钱就不要去要了，万一鸡死了，人家准会反悔，把付过的钱要回去。母亲说，鸡好好的不一定去，鸡死了才必须过去。我一时糊涂，卖了个病鸡给人家，昨晚一夜没睡安稳，梦里都见到大黄死了，一街的人在指我的脊梁骨，简直比做贼还丢人。我们现在就到市场上去，如果鸡真的死了，就把卖鸡的钱退给人家，做人不能昧了良心。

我惊奇地看着母亲，不知她今天怎么了？好不容易凑到手的学费，难道又要拿回去，我真的与学校无缘了？我不便把话说出来，伤了母亲的心，只好远远地跟着她，低着头往集市赶去。寒风中，我见母亲的头发被吹得乱成一团，身体吃力地前倾着，明显地现出了疲态。我有些不忍，对母亲的埋怨顿时跑得无影无踪。我紧走几步追上母亲，大声说，大黄咱不卖了，不论是死是活，咱都赎回去，这学我也不上了。不读书的人，不见得就活不下去。母亲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们来到卖鸡的地方，她与买鸡的妇女约定过，今天还在这里见面。母亲爬到高高的柴堆上，眺望着集市的尽头。在人流中，母亲终于发现了买鸡的妇女，她连蹦带跳地从柴堆上奔下来，一把抓住妇女的手说，你终于来了。妇女说，大姐，你不用担心，说过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欠你的6毛钱，我带来了。母亲说，那只鸡还好吧？妇女说，真是只好鸡，昨晚还下了个蛋，我就看你面善，肯定是个好人。

妇女将6 毛钱塞到母亲手里，转身隐入了人流中。母亲呆呆地目送着她，突然间就想起了什么，紧走几步追上妇女，把手中的钱和一片药递到了她手中，小声说，你才是个好人，这鸡刚得过病，6 毛钱我不收了，还有这片药，管用，记得再给鸡喂一次。

两个中年妇女手拉手地站着，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们身上，浑身都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红，仿佛年轻了许多。

美术插图：王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