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中的秦始皇
——《史记》《资治通鉴》秦始皇书写比较研究
2024-01-22马皓斌
马皓斌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0 引 言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帝嬴政崩逝沙丘,不但昭示了这位横扫六合、统一海内的千古一帝的人生谢幕,也预示着关于始皇帝人生行迹的所有现场书写就此封笔。从此,所有对秦始皇的书写都属“追忆”。《史记》与《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史学、文学著作,二书的秦始皇书写是我们了解、评判秦始皇的重要文本。《史记》《通鉴》的始皇书写是基于史料的历史写作,但同时也可以将其看作两司马对秦始皇的“历史记忆”。
历史与记忆有天然的亲缘关系。希腊神话中,历史女神克丽奥是记忆女神穆涅摩西涅的女儿,隐喻了记忆是历史之母。“西方历史学自其诞生之初,就把历史学视为记忆的一种形式,是为了抵抗时间之流的磨蚀,以书写的方式帮助人们把值得记住的事情保留下来。”[1]1-12历史因客观性的追求,曾试图与颇显主观的记忆划清界限,但是,随着后现代主义对“科学历史学神话”的质疑和对宏大叙事的解体,历史记忆在历史写作中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历史记忆”是指一个社会集体记忆中,以该社会所认定的“历史”形态呈现与流传的记忆。[2]136-191《史记》和《通鉴》分别是西汉、北宋的代表性史学、文学巨著,因此,将《史记》和《通鉴》分别看作两司马对于秦始皇的历史记忆,可以帮助我们以新的视角看待这两部文献。
针对《史记》的秦始皇研究屡屡见之,但对《通鉴》秦始皇书写的研究却很少,具体到二书秦始皇书写的比较研究上成果尤少,更是缺乏从历史记忆的角度分析二书对秦始皇的追忆与书写。以“记忆”的角度看待两部史书文献,使我们能暂时破除以“史实”为唯一取舍标准看待两书的研究惯性,从新的视角理解《史记》《通鉴》两部记忆文本的形成方式、书写主体对记忆文本的影响,以及记忆文本与历史史实的距离等问题。
1 基于不同书写立场的记忆重构
秦始皇已逝,对于始皇的书写实际上是作者根据掌握的历史资料进行“追忆”性的书写。西汉距秦不远,司马迁对始皇的记忆比较鲜明。司马光所处的宋朝距秦遥遥,所掌握的史料应比司马迁少,在始皇事迹的书写中,《通鉴》大多直接采录《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本纪》以年系事,《通鉴》也是编年体史书,体例相似,省去了重新编年的工作。再者,本纪记事简明扼要,与司马光“删削冗长,举撮机要”[3]1646的编纂原则相符。但是,与《史记》对比,《通鉴》对《秦始皇本纪》有改笔、补笔和省笔,或者不取本纪,另择《史记》他篇选录等现象。可见,司马光对始皇记忆进行了有意重构。以下举例述之。
1.1 始皇身世书写
秦始皇生父有《秦始皇本纪》嬴异人和《吕不韦列传》吕不韦两种说法,《史记》采取互见法记述这一客观情况。
《史记·吕不韦列传》: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4]3029
《通鉴·周纪五》:
吕不韦娶邯郸诸姬绝美者与居,知其有娠,异人从不韦饮,见而请之。不韦佯怒,既而献之,孕期年而生子政,异人遂以为夫人。[5]185
两种有出入的记载曾被认为是《史记》撰述过程中的谬误,实则是司马迁掌握多源史料的力证。从记忆的角度来说,不同人群的记忆角度、态度多有不同,多源史料正是多类历史记忆的印证。《吕不韦列传》中,绝好善舞的赵姬被嬴异人看上,吕不韦先是“怒”,这种怒气是妻妾主权遭到侵犯时的自然觉醒;接着有一段心理描写:为了“奇货可居”的构想,大半身家已经搭上,半途而废,于政治投资实在无益,“乃遂献其姬”更像是利益权衡之后的无奈之举。《通鉴》将“吕不韦怒”改为“不韦佯怒”,结合前面不韦“知其有娠”,赵姬对嬴异人的吸引便不是一次单纯的“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的心动,而像是一场政治阴谋。
《通鉴》偏不取始皇本传中的说法,选用了互见于《吕不韦列传》中偷梁换柱的“桃色新闻”。古人是很重视祖先血缘、宗族世系问题的,《通鉴》每出现一姓,其注总要考察该姓始祖是谁。如此书写表现出司马光对秦始皇身世的否定,血统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
1.2 茅焦谏秦王政书写
秦始皇九年的嫪毐之乱是秦王政人生中的大事记,是他亲政不久遇到的一场宫廷政变。在这场事变中,秦王政展现出惊人的应变能力,快刀斩乱麻,将嫪毐党羽一网打尽。秦王政的母亲赵太后也因为这场政变受牵连,被儿子逐出咸阳。齐人茅焦劝谏秦王政迎回母亲,《史记》和《通鉴》书写有情节上的详略。
《史记·秦始皇本纪》:
齐、赵来置酒。齐人茅焦说秦王曰:“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秦王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4]290
《通鉴·秦纪一》:
(秦王政)迁太后于雍萯阳宫,杀其二子。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支,积于阙下!”死者二十七人。齐客茅焦上谒请谏。茅焦曰:“陛下有狂悖之行,不自知邪?车裂假父,囊扑二弟,迁母于雍,残戮谏士,桀、纣之行不至于是矣!令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臣窃为陛下危之!臣言已矣!”乃解衣伏质。王下殿,手自接之曰:“先生起就衣,今愿受事!”乃爵之上卿。王自驾,虚左方,往迎太后,归于咸阳,复为母子如初。[5]213
《史记》记载简略,茅焦游说只举一条论据:“迁母太后之名”无益于在诸侯中的名声,推理客观,语气也平静舒缓。《通鉴》特意钞入《说苑·正谏》的内容补充。在茅焦劝谏前,《通鉴》用言语、神态等细节描写刻画秦王政的专断固执,治国理政的“铁腕”手段。茅焦以视死如归的大无畏心态条分缕析地论列秦王政的罪行,不慈之名、不孝之行、拒谏之心,言辞激烈,将种种“失德”行为上升至超越桀纣的高度,并且把一意孤行的后果——“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改为“令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加重了事态的严重性,体现出秦始皇在君主之“德”上的严重缺失。
1.3 对待儒生的态度书写
秦始皇二十八年,东游,与诸儒议封禅事宜。《史记》《通鉴》塑造的始皇对待儒生的态度有所差异。
《史记·秦始皇本纪》: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禅梁父。[4]307
《通鉴·秦纪二》:
至泰山下,议封禅。诸儒或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祭,席用葅稭。”议各乖异。始皇以其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太山阳至颠,立石颂德;从阴道下,禅于梁父。[5]238
《史记》本纪中的始皇尚且愿意“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德、封禅祠祀诸事,而司马光不取《秦始皇本纪》的说法,反而选取《史记·封禅书》中始皇泰山封禅的记录。《封禅书》强调了始皇和儒生之间的裂痕。始皇先是谦虚地与儒生商议封禅仪式的具体操作,后又因歧见纷呈、复杂繁琐、难以施行而粗暴地贬绌儒生不用,此处始皇封禅显出功利主义的色彩。始皇对待儒生从《史记》本纪的“商议”到《通鉴》的“斥黜”,可见司马光更倾向于始皇是不尊重儒生的。
1.4 咸阳坑“诸生”的言语逻辑书写
历史上著名的咸阳坑“诸生”事件,起因是侯生、卢生两个方士因未求得仙药,担心问罪而逃之夭夭,始皇大怒,下令坑杀“诸生”。《史记》将侯生、卢生讥议始皇的话录出,两人主要谈及秦国的法治政治、君主的专断独裁。《通鉴》考虑到既是二生密谋,有谁当场笔录,于是在此处省笔。
《史记》始皇初闻二人逃亡,盛怒之下如是说: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4]325
《通鉴》将始皇前半部分言语尽数删去,从“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开始记述。如此叙事,就导致两书中始皇虽然做出了同样的抉择,但是如此举措的诱因各异,推动叙事发展的动力也全然不同。《史记》中始皇听闻两人的评论和逃亡,首先与焚书相联系,其内在的逻辑思路是:焚书和召文学方士都是从控制国家言论、维护社会太平稳定的角度出发采取的举措,当下,两人仍出言批评国家制度、责难君主集权,始皇由此觉得有坑之以警示民众的必要。《通鉴》一删,始皇“坑诸生”成了打击报复说自己坏话以泄私愤的小人行径,其中蕴藏的政治谋划荡然无存。
以上诸例可见,西汉与秦相去不远,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对秦朝记忆的留存比较丰富,叙事细节生动,人物须眉毕现。《通鉴》对秦始皇的书写虽然大体采用了《史记》的说法,但往往在细节处略加删改:或是修改始皇言语逻辑,或是增补他人对始皇的谴责,或是在存在两可之说时选用了负面记载。总之,《通鉴》的删削润饰强化了始皇以法治国、轻视儒学、武断残暴的君主形象,可见两司马关于秦始皇的历史记忆是不同的。为什么同一位历史人物,在不同书写者中的记忆却是如此不同呢?
记忆并非一成不变。沃尔夫·森格认为,人类的记忆“在本质上是为了适应变化的环境而不是精确的存储。大脑研究表明,每次对记忆痕迹的再激活同时也是一次对一手经验进行必要变形的重新写入”[6]153,也就是说,历史记忆并非与史实完全重合,而是具有可重构性,“记忆不断经历着重构。过去在记忆中不能保留其本来面目,持续向前的当下生产出不断变化的参照框架,过去在此框架中被不断重新组织”[7]35。历史记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重新建构,且历史记忆的重构和阐释与其生产场域密切相关。《史记》和《通鉴》成书于不同的历史时期,时代背景与历史语境均不相同。
自战国起,秦国任用法家人物推行变法,加强中央集权、主张严刑峻法,法家的政治主张在秦国得以充分实践,其优势和缺点都暴露无遗。法治在国家治理和社会教化上简便易行,操作性强且见效快。可是秦之法可以治人,却不能自治,君主的权利没有约束,“法”最终成为君主个人专治的武器。
司马光生活在北宋中后期,儒家思想在政治上被视为正统。司马光又出于儒素之家,接受的是儒学教育,自称“儒生”。他在《答怀州许奉世秀才书》中说:“光性愚鲁,自幼诵诸经,读注疏,以求圣人之道,直取其合人情物理,目前可用者而从之。前贤高奇之论,皆如面墙,亦不知其有内外中间,为古为今也。比老,止成一朴儒而已”[3]1298,反映出司马光的儒家底色。始皇统治下的秦王朝以法家为主要底色,与司马光“颜色相斥”。当司马光用儒家的标尺衡量始皇时,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记忆中的始皇违背“德治”原则,走向“法治”极端,所以是一个在书写中值得用“德”与“礼”重重批判的靶子。
事实上,司马光并非对法家因素一概排斥,之所以对秦始皇如此反感,实则还与“王安石变法”有一定关系。熙宁年间,为改变北宋积弊,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进行一场较为彻底的变法,司马光察觉到变法举措的激进、人员任用的不当等问题,认为并非变法的好时机。在反对无果的局面下,司马光辞官退居洛阳著书。王安石思想当时被指称为“秦学”[8]37-44,他想用法家的治术为北宋政权服务。编纂《通鉴》时,司马光会由秦国历代变法图强的君主联系到变法的王安石,他贬斥法家思想的实践者秦始皇,言及始皇“称礼乐者谓之狂惑,述仁义者谓之妖妄。必薙灭先圣之道”[3]1473等等,也有对熙宁变法的影射和排斥。
历史记忆虽然常常以回溯过去的形式出现,但是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往往暗含着对未来的期许。“它们意欲如何开辟将来,就会如何制造、重构和发现过去”[7]25,或称之为“将来对过去的反冲”[9]518。司马光作《通鉴》的目的之一是便于帝王从该书中“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3]1648,成为一位理想的帝王,因此君王行径得到了司马光的格外重视。对秦始皇的批评中,也暗含司马迁对“仁君”的期许:统治者应当要用“德”去约束自己,孝顺母亲,亲近兄弟,以仁待人,虚心纳谏。
司马迁生活在西汉,受先秦诸子思想集成的影响,他的思想不单纯属于任何一派,有着超越时代的兼收并蓄。他认为治国要“深虑知化”,儒法道几种思想应当根据时势调整运用,用法家“灭诸侯,成帝业”后,还需施行儒家“仁义”,借鉴黄老之道,“安土息民,以待其蔽,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4]346,在历史的机遇和挑战中求得新生。治国理政的思想是一个动态发展、相互融合的过程,不应该“从一而终”,走向固化。“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4]347这是司马迁在历史通变的基础上形成的六家兼容的立场。
所以,在塑造始皇形象时,司马迁和司马光的书写立场不同,司马迁六家兼容,儒道法等各门各派可以融为一炉,用多元的目光审视始皇政绩。而司马光坚持以儒家的目光观察始皇的行径,于是将始皇放在了儒学的对立面,并在书写中强调这一观点。《史记》《通鉴》关于始皇的历史记忆和书写不同,可见过去在记忆中难以保持本来的面目,它受到作者书写立场差异的影响,而作者的书写立场又由其生活的历史场域决定,西汉和北宋分属不同的历史框架,历史记忆在各自的框架中被重新组织。
2 基于不同书写目的的叙事方式选择
书写目的是作者选择叙事方式的关键,两司马的著述目的不同,采用的叙事策略也有所差异,对于史料的布设也各不相同。通过对文本叙事进行反向盘剥,还原其中最初的记忆痕迹,分析两书对来源各异的记忆声音的处理,藉此探析两司马在不同书写目的统摄下选择的不同叙事方式。
2.1 颂德石刻书写
统一全国后,秦始皇开始巡游天下,并在巡游过程中刻石颂功。《史记》叙事顺序如下:泰山刻石、琅琊刻石——入海求仙、伐木湘山、逢盗大索——之罘刻石、东观刻石——逢盗大索——碣石刻石——使恬伐胡、开疆拓土、焚书、自号真人、杀泄语者、坑诸生、坠星沉璧事件——会稽刻石——与海神战、始皇崩。可以发现,始皇诸种行为和刻石颂功呈现相间记述的布局,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嘲讽性的并置”:“读者都已经知道秦后来的结果,读的时候无可避免会察觉到司马迁的反讽用意。”[10]147但是这些碑文也恰恰强调了始皇一统天下的丰功伟绩,换一种角度,这何尝不是太史公为了提醒读者而刻意为之——虽然始皇有不合时宜的行径,但其历史功绩终究不可抹杀。
《史记》对秦刻石文的内容全文保留,而石刻的内容是始皇帝对自己的历史定位,属于秦官方的历史记忆。这里涉及到秦始皇对自己形象的建构与留存。统一天下后,现世的始皇已经处于万人之巅,便渴望超越时间,作为流芳百世的“千古一帝”在集体记忆中得到永生。对后世记忆的影响离不开媒介的帮助,“媒介必须看做是记忆的个人和集体维度之间的交流和转换的工具。只有这样,个人的回忆才有可能通过媒介的再现和分配到达集体的层面。”[6]229秦石刻文就是一种延伸的媒介,它使后世听众超越时间限制听到秦官方对自己形象的诉说。
秦石刻文歌颂了始皇帝成功戡乱、开基立国、建立文明秩序等成就,褒扬圣王福业,百姓康乐,秦官方通过刻石颂功为其塑造了光辉形象。“石刻铭文追忆往昔的混乱时世,颂扬始皇帝澄清‘天下’的成就,迎合了帝秦的开国神话。”[11]145秦官方曾设想石刻文字能战胜时光的磨蚀,将雄伟的始皇形象凝成“集体记忆”代代传递。可惜秦二世而亡,刻意塑造的记忆还没潜移默化到集体记忆中,秦对集体记忆的塑造权就失效了。汉朝对此并不买账,西汉士人贾谊在《过秦论》中针对“焚书”批评始皇“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御史大夫韩安国曾以“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暗暗讽刺始皇“因信图谶而击胡”[12]19。《史记》在记述石刻文本时,同时穿插始皇焚书、伐胡、遇刺、求仙等情节,与秦石刻文塑造的光辉记忆大相径庭。“始皇帝在这些史书里‘耀眼多彩’(笔者按:含讽刺义)的形象与他在铭文里展现的自我形象,二者几乎不可调和。”[11]144两种相互矛盾的记忆共存于《史记》,恰恰说明《史记》主动留存了关于始皇历史记忆的两种声音——“秦的记忆”和“汉的记忆”。
秦、汉两个政权的历史记忆均被《史记》保存在同一文本中,展现了司马迁特有的“复调”书写。“复调性”理论是巴赫金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时提出的,指在一个文本中 “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13]29,且这些不同的声音都有着各自的价值。王明珂先生也借“青蛙争鸣的夏夜荷塘”做过形象的比喻,并认为真正的历史是青蛙们的争鸣与合鸣。[14]45-46颂德石刻中缔造盛世的开创之君与求仙问道、冲动易怒的一代暴君两种不同的历史记忆穿插交错,呈现出始皇的不同侧面,其内在的对比和张力增强了历史书写的艺术性,这种复调书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13]50。
《史记》以“复调”的笔法保存两种来源不同的历史记忆,使始皇形象正误兼存、复杂多面,因为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即表明自己撰史的目的:“成一家之言”,他要在探究始皇功过的过程中,综合各种声音,给予历史人物客观的定位。
《通鉴》将碑文内容尽数删去。笔者认为,一方面是因为篇幅所限,另一方面,司马光在采摭《史记》史料的过程中,追求始皇形象的前后一致。这与《通鉴》的著书目的息息相关。正逢皇帝亲自下旨批准撰写的历史契机,宋神宗赐名《资治通鉴》,“以著朕之志焉耳”[5]30,这“是一部体现着当时儒家主导的北宋国家意志的史书”。[15]99-102司马光在《进〈资治通鉴〉表》中表明了自己的编撰目的:专取事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3]1646的内容,供统治者从中汲取治国理政的经验。鉴于帝王之书的特殊定位和特定的宣教目的,《通鉴》内部话语的统一性是司马光为了达到写作目的的必然手段。而司马光要从全书总结出统一的论断,就必须让始皇形象符号化,单一的脸谱是符号化最好的处理手段。所以司马光乐意将始皇塑造成“法家帝王”的典型人物,在对法家的批判中开始话语建构的实践。显然,表彰始皇功业的刻石文会彰显始皇的正面形象,而有碍于统一话语的建构。
对秦颂德石刻文本的删削也意味着《通鉴》抹去了秦官方的历史记忆,剥夺了秦发声的机会。这纵然与《通鉴》著述的目的相关,但同时也使《通鉴》文本放弃多重“复调”,成为一方“独白”,“占主导地位的是作者一人的意识”,其“艺术世界完全由作者一人的意志所主宰”,读者“可以清晰地听出主导性旋律,与之伴随的均是对这主调的附和与唱和。”[16]150司马光出于自身的著述目的选出了一种“更优越”的声音,同时让其他“边缘声音”消弭于无形。
《史记》石刻文字和始皇故事交错,可以反映出《史记》的史源情况。经李开元先生考证,《秦始皇本纪》主要有四类史料来源:编年记事史料《秦记》等、王侯世系史料、诏令奏事和石刻史料、历史故事。[17]48-123值得注意的是第四类历史故事,李开元先生解释这是秦末以来流传的历史故事,或在民间,或被汉政府收集保存。《六国年表序》感慨文献不足征:“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4]830进一步佐证《秦始皇本纪》极可能选用了民间口述史料。
晏昌贵先生在秦简中发现一条“秦始皇禁湘山”诏书,谈及始皇因为喜爱湘山树木的“野美”而禁伐湘山树,这与《史记》始皇“赭其山”的记载截然不同。又发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游学路线途经始皇东巡的大部分地区,由此推断司马迁“赭其山”的史料很有可能源自被征服的东方地区民众的集体记忆。[18]129-137秦国的铁蹄曾经踏遍六国,六国人民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关于兼并战争的经历成为六国心中永恒的恐惧记忆,这是秦统一战争给他国民众带来的心理创伤。
六国记忆融入书写,是《史记》文本的又一重“复调”。六国记忆实际上是一种“反记忆”,也就是“表现处于边缘群体的记忆或是有别于主流记忆文化的其他的自我形象和价值等级”[6]242,司马迁对此类记忆的保留,使《史记》具有协调记忆竞争和保卫多类历史记忆的战斗媒介价值。司马迁作史,主动“采风”,将《诗经》以来“采风”的听政制度自觉纳入史笔,实现官方与田野的结合,把不同地域、不同层面的声音共同纳入文本以“成一家之言”。
在这个意义上,司马光的历史叙事视野相比之下就狭隘很多,他更倾向于从有无“资治”作用的角度决定史料去留。《通鉴》虽然保留了始皇“赭其山”的叙事片段,但从文本相似度看,应是照录《史记》原文。因为“赭其山”的记载符合常理,非虚妄之言,且有助于塑造始皇暴虐固执、自我中心的形象,保证始皇形象的统一,所以留存。若是司马光考虑到官方史料和民间记忆的结合,当不会尽数删除持玉璧者预言等故事。
2.2 神仙方术、奇异天象书写
“成一家之言”和“资治”的目的差异还体现在两书对仙人、占梦的书写上。《通鉴》删去了《史记》始皇三十六年命博士作“仙真人诗”歌于天下、有人持玉璧预言“祖龙死”的情节。三十七年,《通鉴》只记始皇“见巨鱼,射杀之”,删去了《史记》始皇梦见与海神战、占梦、博士建议杀大鱼以除恶神等前情提要。
《通鉴》删去是出于“资治”的需要,司马光书写中只保留他认可的信史。他对神仙方术(灵异、符瑞、占卜等)的态度是“以儒排术”,认为方术种种并不可信,“吾常疾阴阳家立邪说以惑众,为世患”[3]1452,他采撷史料的态度是“妖异止于怪诞,诙谐止于取笑之类,便请直删不妨”[3]1743,“其符瑞等皆无用,可删”[3]1301。
这种歌诗流传、梦境占卜很显然与常理相悖,坚持“实录”的司马迁为何会保留此类文本?《史记》的“实录”并不是说记载的每一条史料都完全符合历史史实,而是司马迁书写的内容都是有来源的,或采自书面文献,或采自口传史料,总之不是司马迁凭空编纂的。而歌诗流传、梦境占卜这类《史记》独有的文本,其传奇性和巧合性显然带有口传故事的特征,应是司马迁民间“采风”的结果。司马迁在统一后秦朝民众的口传故事中感受到民风舆论的转向。始皇要求天下歌“仙真人诗”、宣扬“真人”称呼,体现始皇重视仙界、轻人伦世界的倾向,上行下效,最高统治者崇尚什么,就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民间各种灵异事件随即发生,陨石掉落,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手持玉璧者预言“今年祖龙死”,这是民众用“怪力乱神”的事件表达不满和反抗。
司马迁并不对灵异事件、神仙方术持鄙陋不登大雅之堂的态度,而是如实记录民间传说。历史传说也是一种历史记忆,是重构历史依据的中介之一。[19]175-208户华为认为,民间传说“产生和流传过程恰恰是包含着丰富社会舆论与情境的一个历史真实”[20]162-166。司马迁不只重视六国记忆,亦将秦民声音纳入文本,这是《史记》的再一重“复调”。《史记》从民间口传故事反映的民心转向“通古今之变”,来塑造时代巨变中的秦始皇,成一家之言。
《史记·秦始皇本纪》彗星等奇异天象记载较多,《资治通鉴·秦纪》几乎没有。《史记》始皇帝五年,“冬雷”;七年,“彗星先出东方,见北方,五月见西方”;九年,“彗星见,或竟天”等,《通鉴》均未载。可见这类奇异天象相关的记录,《通鉴》很少取用。《史记》频繁记载彗星痕迹,学者多认为这是秦将亡之兆。凌稚隆曰:“《习学纪言》云,始皇七年、九年、十三年、三十三年,彗星从横竞天,不独告六国灭,亦告秦亡也。”李光缙曰:“七年彗星凡四见,而始皇弟长安君反。九年彗星凡三见,而嫪毐反。两年中见彗星者七,可谓极怪异事,盖始皇袭位无幾,而天固已厌之矣。”[21]67从《史记·天官书》天变“与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4]1603即可看出,司马迁认为天象与人事是相通的,这是司马迁“究天人之际”以“成一家之言”的表现。
司马光对于灾异(地震、日食等自然事件)虽有记载,但不书事应。他认为,“夫天道窅冥恍惚,若有若亡,虽以端兆示人,而不可尽知也。……是以圣人之教,治人而不治天,知人而不知天。”[3]1403“未能通人理之万一,而遽从事于天,是犹未尝操舟而欲涉海,不陷溺者其几矣。”[3]1402天道玄远,而现世问题更加迫切,人为力量更值得重视。《通鉴》要“资治”,所以把目光精力投向社会现实,从历史事件中总结出具有普遍性、可行性的经验,捉摸不定、变化莫测的“天象”并不能给帝王带来明确的指导。
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书写目的允许他容纳秦官方、汉士人、六国民、秦朝民等社会各界的历史记忆,保存官方诏令、石刻文献、口述文献等不同物质形态的历史文本,包罗人事、天象不同空间的历史现象,在其中塑造立体多维的始皇形象。不断变换的叙事声音在《史记》文本上空交错响起,此起彼伏,最终汇聚成一部充满张力的始皇历史。司马光秉承“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目的对史料剪裁取舍,使历史叙述简洁可信,可见他总结具体可为的治国经验的努力,由此塑造的始皇形象也相对单一。
3 基于历史记忆的形象生成
通过上文《史记》和《通鉴》文本的比较,可以推知司马光对始皇大体持否定的态度,在评价蒙恬时:“臣光曰:‘始皇方毒天下而蒙恬为之使,恬不仁可知矣。’”[5]251认为始皇是荼毒天下的祸害。在评价汉武帝时,与秦始皇作对比:“臣光曰:‘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5]747两位皇帝都被判以多条罪名。《通鉴》中,秦始皇是一位“罪莫大焉”的帝王。
司马迁认为始皇的形象比较多面,是一位“功过兼存”的帝王。《秦始皇本纪》论赞引述贾谊《过秦论》代言,司马迁个人对秦始皇的评价主要集中在《六国年表》。
《六国年表》序:
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彊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埶利也,盖若天所助焉。
……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传曰“法后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4]829
司马迁首先批评秦国是一个崇尚武力、轻视仁义的国家,秦最终称帝,并不是凭借险要的地势,“盖若天所助焉”,统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秦国只是顺应了历史的潮流。之后评价转向正面,对秦借鉴“战国之权变”等行为表示赞赏,表扬其“世异变,成功大”。司马迁虽然表达了对暴政、酷刑的反对,但从他对汉代儒生“举而笑之”的驳斥即可看出,司马迁对秦国革新制度、变法图强、统一全国的历史功绩依旧给予了高度肯定。始皇在中华民族从分裂走向统一的过程中做出了不可忽视的努力和贡献。
《史记》中功过兼存的始皇与《通鉴》中罪莫大焉的始皇竟是历史上的同一位帝王,历史真实中的秦始皇究竟何是?近些年的出土文献为我们揭开秦始皇形象的另一面。冯雪梅发现与传世文献塑造的繁法严刑、赋敛无度、广征徭役的始皇传统形象不同,睡虎地秦墓竹简中,始皇制定的秦律详细缜密,适用实行都有严格规定,秦朝更像一个依法治国的典范王朝。[22]47-50岳麓书院所藏秦简《奏谳文书》记载了秦的两次赦免,秦代赦免制度已经形成。岳麓秦简中还有数条“毋苛徭”的律令。[23]67-158姚磊将北大藏西汉竹书《赵正书》与《史记》比较,发现始皇伤感流涕,对死亡不甘,对幼子忧虑等更为温情的一面。[24]48-138日本学者鹤间和幸依托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北大竹简等出土文献分析指出,司马迁塑造的秦始皇和真实形象已经有了一定距离。[25]序言2考古学家段清波在秦陵考古的基础上认为秦始皇形象被“妖魔化”,他实则是一个有作为、非常勤政的皇帝。[26]202-210历史中的始皇和历史记忆中的形象不同,客观存在的始皇和书写文本中的形象不同,出土文献中的始皇和传世文献中的形象不同,若是我们单纯判断两者何为真伪,用其中一方去否定另一方的真实性,史书文本中蕴含的信息就被简单化了。
从历史记忆的视角出发分析两部史学作品对始皇的书写,并不是要否认两部作品的历史真实性,而是希望转变“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传统史料真实性考证的思路,另辟蹊径,关注所谓“伪”或“芜”产生的原因。《史记》《通鉴》是关于始皇历史记忆的留存,两司马在西汉、北宋两个不同的历史情境下,出于不同的书写目的与立场,选择了不同的记忆材料和叙事方式,塑造出各异的始皇形象。
通过上文对记忆成分的构成、记忆的保存与遗忘、记忆的重构与利用等分析,我们可以总结出历史记忆的三个特性。
一是历史记忆的多元性。组成《史记》《通鉴》文本的史料是来自秦汉不同阶层、不同地域历史人物的记忆,这些历史记忆往往呈现出始皇印象的不同侧面,在文本中发出复调的声音,可见不同人物记忆历史的角度、深度、态度不同,历史记忆也呈现出多元形态。
二是历史记忆的存在性,即历史记忆与生产场域之间的关系[27]69-88。以文本形式保存下来的历史记忆依旧具有不稳定性,会在不同历史语境中被不断重新建构,在书写者著述目的的统摄下被不断阐释。史实的流传,或是自然的失真,或是人为的改笔,本就会衍化出多重镜像[28]36-47,而秦朝速亡,末世之君难免经过装点,丧失其原本的面目。汉朝那样一个反思秦过、痛批始皇的年代,司马迁能看见始皇的功绩和进步之处,已属难能可贵。“集体历史记忆”有累积和持续性的特点[29]46,秦始皇的残暴在汉唐等众多谏臣的言论中进一步固化,统治者也乐于以这位“反面教材”时刻对照,自省自检,司马光对始皇形象做出如是塑造也无需苛责。秦始皇由于其特殊的历史定位已经不再只是个人概念,而是秦文化的一种符号,承受着后代史家的改造、学者的纹饰。
三是历史记忆的历史性,即历史记忆能多大程度反映历史。虽然历史记忆不免具有多元、重构等特性,但同时也有通向真实过去的可能。[1]1-12历史书写终究以“求真”为皈依,“历史被设想为一种关于集体过去的自称客观、权威、均质化的叙事”[30]61,从史学家对多元史料的收集判断和对多元记忆的采纳保存即可看出其还原历史真相的努力。《史记》和《通鉴》是史学著作,无法逃脱历史真实性的评价标准。在这个评价标尺中,《史记》有着“六家兼容”的立场和“成一家之言”的目的,保存了更加多元的历史记忆和更加丰满的始皇形象,是“秦记”框架下的包容性的历史书写。司马迁对秦始皇形象的建构无疑具有导夫先路之功。《通鉴》秉持“儒家为主”的立场和“资治”的目的,显然对《史记》存留的记忆进行了删削润饰,于始皇全貌有所损伤,但也不能以偏概全,需注意司马光大多只在细节处删改以寄托微意,于秦历史走势无伤。
4 结 语
在不损害历史真实的前提下,史学家对浩如烟海的史藉有裁剪和选择的权利,还可以通过叙事技巧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写史的最终目的是“致用”,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史记》和《资治通鉴》秦始皇形象书写上的差异,受制于作史的目的、作者的时代、政治的立场、思想的倾向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无论是司马迁的《史记》还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都不足以在此基础上复原秦史,但是,其依靠书写的力量形成了有别于“真秦史”的另一种历史,即“文本的历史”,或者说“记忆的历史”。从关于秦始皇的历史记忆到历史记忆中的秦始皇书写,书写者操纵着“记忆之笔”,将历史记忆中的秦始皇重现、重构,由此,我们理解书写主体的立场和目的对记忆文本的影响,记忆文本与历史史实的差距,以及记忆文本独特的历史价值,就不再是一件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