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与物哀

夏真

一

我喜爱种花，源于童年时母亲修篱造园、种花种豆的情景记忆。酷爱建造庭园的室生犀星在《造园的人》里说：“庭园中哪怕一块山石、一棵凤仙花，也能告诉我们家庭的历史。”是的。我也种凤仙花、木槿花、牵牛花，全乎是童年乡土上散发芬芳的篱下之花。在凝视其美之外，还有一分亲切。

然而，种花人也深谙花朵如云朵，脆弱，短暂，转瞬即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种花种出闲愁几许，这是识字人在后来的事。

二

立秋一过，微小而美的事物，开始了风中隐秘的战栗。此际，牵牛花为最美者。

每日晨起，站在阳台上凝视片刻，牵丝攀藤的花篱笆上，三五朵纤小牵牛花，沾着晓露宛宛开着。

牵牛花的美，让人很不安。越看，越不安。其花纤柔，日出开，日高萎。花仅晨间一瞬。所以，东瀛人把牵牛花叫作“朝颜”，物哀之美，于是生焉。

有几个清晨，我刚从一夜乱梦里费力地醒来——其费力，如在夜里雕刻一块巨石。然后，就着一层淡淡晨雾，看这十分钟就老去的牵牛花，如此不可挽留，就恍惚不知如何是好，也就明白了“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有两次，忍心掐下一条花藤，插在竹花器里，挂于庭前门上。穿堂风窸窸窣窣过，竹器扑打门框，发出轻微响声，像竹风铃的哑响。

而花藤上的那一朵牵牛花，眨眼间已枯萎了，形同缄口闭目。若论牵牛花的形貌，开放时，美如女子的娇唇，盈盈一小口；枯萎时，已像老妇干瘪闭合的阴户。这比拟并不猥琐，花朵本系植物性器。

美国现代艺术之母欧姬芙擅画花卉内部微观图，她以一种直逼感官的浓艳笔触，呈现花朵内部微妙的曲线和渐变色，勾画出了花朵炽烈的隐秘欲望。欧姬芙画了紫罗兰色牵牛花、纯白色牵牛花、浓黑色牵牛花。而各色牵牛花的花心，一律电光闪闪。那里仿佛有一条密道，“像酒在螺壳里；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与策兰的《花冠》意象相通。

晚年时期，欧姬芙定居到新墨西哥州，如痴如醉地采集美洲沙漠上浓馥酷烈的阳光，融进自身血液。这时期，牵牛花和羚羊头骨被画在了一起。欧姬芙后来得了黄斑点退化症，逐渐损失中央视力和色觉——“不是自己亲手点燃的，就不能叫作火焰”；沙漠烈焰与艺术激情一并燃烧，杀伤了画者的眼球。

欧姬芙画的牵牛花，似喘息的动物性的兽。全不似牵牛花在东方审美里的植物性：纤柔、巧雅、含蓄。至于鸡冠花、大白菜皆可入画的齐白石，他畫的牵牛花，郁郁芃芃丹红色，从泥土里迸出来般的生机勃勃，更是与欧姬芙的牵牛花在两个世界。

三

牵牛花的故乡是热带地区。中国古人称之“牵牛子”。这接地气的命名缘何而来？牵牛花籽可入药，治便秘，弘景曰：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故以名之。

平安时代，牵牛以药草身份传入日本，起初只种在药草园里。然而，那蔓生的青藤和雅致的蓝色小花惹人爱怜，于是渐渐成了观赏植物：朝颜。柳宗民《四季有花》写：“不得不说，朝颜特别符合日本人的审美。”娇小，雅致，一瞬。除了樱花，便是朝颜花，恰好长在了川端康成所谓“日本之眼”中。

俳句里不乏写朝颜花者。因女性的同理心，存于我印象中的，是江户时代的女俳人加贺千代女的那个俳句：

朝颜生花藤，百转千回绕钓瓶，但求人之水。

这个俳句的翻译版本很多，又如：

娇艳牵牛花，紫露晶莹萦清井，惜花借水去。

——迎着日光，牵牛藤按顺时针扭结，爬上了井边吊桶。晨曦中，这纤藤娇花，既美且孱弱，动了女子的恻隐之心，不忍心取吊桶打水——凡美，一触碰，即碎。于是，她竟不惜改道，去别人家乞水来喝了。

女子不忍心折断一朵朝颜花，菩萨心也。对美的惜护，近乎慈悲。

四

茶圣千利休则斫去满园朝颜花，而独留一朵，悬于他的草庵茶室“待庵”。

作为日本战国枭雄织田信长的左臂右膀，丰臣秀吉与千利休分别怀有“武天下（刀）”与“文天下（茶）”的韬略。织田信长在本能寺兵变中被逼自杀后，丰臣秀吉继承了其政治遗产，包括千利休。他们先互相成就，后割席抗礼——终于，千利休在七十岁时，被丰臣秀吉赐死，剖腹自杀。因为“只有美的事物能让我低头” 。

一次，丰臣秀吉听闻千利休的庭园里开满娇艳的朝颜花，便要前往赏花饮茶。到达后，却发现满园朝颜花已被利休斫得一干二净。丰臣秀吉强忍怒火，摘下佩刀，挂于“待庵”外的刀架上，弯下腰钻进茶室。身处仅两张半榻榻米大的草庵内，一抬头，看见空寂的蓬壁上，一朵柔艳朝颜花，静插于黝黑的粗陶花器内，一缕阳光洒在花瓣上，“露珠闪闪，现又消”。悍猛骄矜的丰臣秀吉，瞬间被这“仅有的一朵”打动了内心一角，赞叹不绝……

一般以为，这是利休苦心经营的侘寂美学——用最少的物质，参悟最深的精神。而我，从满园被斫的朝颜花，也读出一股金刚杀气。

千利休切腹时，遗下偈句：

人世七十，力图命拙，吾这宝剑，祖佛共杀。提我得具足的一大刀，今在此时才扔给上苍。

这等耿介、刚猛、骨傲、志昂。一如无门慧开的偈语：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入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

关于千利休的几则公案，皆极富禅宗色彩。例如他把一枝怒放的梅花，一瓣一瓣撕碎，继而将片片落英浮于漆盘的清水之上，似这般落花付与流水，美的流逝、美的寂灭，据说又让丰臣秀吉落了一把泪——我多少觉得，读这些故事，像读《世说新语》，禅宗味、名士味十分浓郁，也即“将人生极致美学化”，玄之又玄。

利休之于秀吉，是文武相抵。以傲气抵骄气，以俭制奢，以和静抵暴动。一间待庵草堂，秒杀了骄奢闪亮的黄金茶室。也有人说，晦暗的待庵，也恰是亮瞎眼的黄金茶室在欲望未达成前，韬光养晦的背面……

五

朝颜开在清晨，夕颜开在暮晚。

朝颜就是牵牛花，夕颜就是葫芦花，结出果就是葫芦。在寻愁觅恨的俳人那里，夕颜也叫作“月光花”，白花似梦，一夜即凋。

在紫式部的《源氏物语》里，风流倜傥的源氏，在黄昏的荒烟蔓草间，路遇满墙洁白绽放的夕颜花，驻足欣赏。以花为媒，得到了院墙内名叫“夕颜”的美女的折扇题诗：“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

源氏宠爱了夕颜，夜夜幽会，但夕颜其人如花，夕开朝殒，两人的欢爱也不过露水一瞬。不久，夕颜被源氏妃子六条御息所的咒语所惊，死于十九岁。洁白夕颜花的花语正是：纯洁薄命。

六

母亲来，看见阳台上一篱笆的牵牛花，喜道：“这喇叭花，藤荙（意为蔓生）开，好看煞！”我妈说话素来生动鲜辣。她曾嗔笑我爸写的字：“喇叭花的藤荙开一色！”字的撇捺笔画，写得像“藤荙开”一色，花得还天真风流，就是胡兰成书法那样了。

我让我妈安心坐下，清心歇息一会儿。

“妈要听点什么音乐？”

我妈说：“放点古琴啊。音一拂出来，像竹叶一样，簌簌声……”

我一听，欣然，也怃然。我那些个寄于草木的情致，可不都是从我妈那里得来的。真是一模一样。

母亲坐在我旁边，那些花花朵朵，在风里一摆一摆，全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芬芳。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