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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琴书【平腔】的音乐形态和行腔规律

2024-01-20范宁宁

曲艺 2024年1期
关键词:琴书起承转合苏北

范宁宁

【平腔】是苏北琴书唱腔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多变的音乐形态动态存在于民间艺人们的表演实践中,既呈现出中国传统音乐的共性,也展示出独特的个性。传统的琴书艺人们虽是表演专家,但囿于音乐理论知识欠缺,往往不能完整总结其内在音乐规律。部分学者的研究也仅局限于其发展脉络和传承方式等方面,对音乐本体方面涉足不深。笔者作为苏北琴书“明”字辈传承人,习演苏北琴书多年,足迹踏遍苏北、皖北、豫东、鲁南等地,在与基层琴书艺人们切磋、交流,并收集了大量第一手原始资料的基础上,辅以音乐教学与研究的专业理论知识,深入苏北琴书特有的音乐语境和动态实践中,尝试对其【平腔】音乐形态以及行腔规律进行系统梳理与研究,成“一家之言”。

苏北琴书是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流传于广袤的苏北大地,并辐射传播至皖北、鲁南、豫东等地,深受百姓的喜爱。苏北琴书历史久远,最早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间。1696年李振声著写的《百戏竹枝词》曾这样描述:“窄样春衫衬细腰,蔚蓝手帕髻云飘,霸王鞭起金钱落,恼乱徐州叠断桥”,下注两行小字“徐沛伎妇,持竹鞭缀金钱,击之节歌,其曲名【叠断桥】,甚动听。行每覆蓝帕,作首妆。”“徐沛伎妇”表演的【叠断桥】正是苏北琴书常用曲调之一。在其后近400年的发展过程中,苏北琴书由最初“持竹鞭缀金钱,击之节歌”的“徒歌”形式,逐漸“被之管弦”。最终形成“一板一琴一坠”的成熟艺术形式。

历史上,苏北琴书曾一度繁荣。在以艺谋生的年代,艺人们虽然门派众多,但也相互交流学习,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融合了各种民间曲调,特别是在徐州育婴堂①以及民间艺人的努力下,苏北琴书在光绪年间逐渐合流。其表演形式,音乐形态、伴奏乐器等方面逐渐趋于统一,在唱腔上,形成了以【平腔】和【垛子腔】为主的两大体系。

【平腔】是苏北琴书最重要的唱腔体系之一。其音乐结构多变、速度多变、调式多变、情绪多变,既可以单独组成一首短小作品,又可以与【垛子腔】交替使用,演绎中长篇大书。苏北琴书【平腔】的音乐形态以中国传统音乐中的“起承转合”四句腔为基础架构,以丰富的发展手法和多变的形态,映射出强烈的自身特色,也深深传递出苏北民间艺术的结构美感。

(一)“起承转合”【四句腔】

苏北琴书【平腔】的基础是【四句腔】。【四句腔】源自于在苏北、皖北、鲁南、豫东等地流传已久的民间小曲《凤阳歌》。目前可见的《凤阳歌》歌谱是由徐州育婴堂艺人们口口相传保存下来工尺谱。后经育婴堂老艺人丁树兰演唱,音乐家李子秋记谱、翻译,才有了现在能看到的《凤阳歌》乐谱,如谱例一。

育婴堂版本的《凤阳歌》由四个乐句构成,为五声音阶徵调式,四句落音依次为商、徵、羽、徵,乐句之间不加过门,每一句都由两个小节八拍构成,顶板②演唱。《凤阳歌》这种相对固定的音乐结构和调式特征,构成了苏北琴书【平腔】的基础唱腔——【四句腔】。苏北琴书【平腔】中的【四句腔】由中国传统音乐发展手法中的“起承转合”四个乐句构成。

“起承转合”是中国传统音乐中常用的发展手法,在民歌中被称为“四句子”,《中国音乐词典》的定义是:“乐曲结构的名称。一首民歌由四句构成,配以四句为一段的唱词。词以七字句为多。曲调常接近于将两个并列的或对称的上下句叠置,并常在第三乐句作较大的变化处理,形成一种起承转合的曲式。通常第二句以调式主音或其上下五度音作结,第四句以调式主音作结。”

苏北琴书中【平腔】的“起承转合”与西方音乐体系中的一部曲式相似。“起”即呈示,展示主要乐思;“承”是继承,对“起”进一步发展;“转”表示变化,与主题乐思形成对比;“合”是呼应,带有总结、再现之意。起承转合的关系,“既反映在音乐主题材料的运用上,也反映在每句落音的安排上,体现了调式的功能”。此处再以《凤阳歌》为例,分析“起承转合”的曲式形态。

从谱例一可以看出,该曲为商调式,“起”句呈示主要乐思,落音为“商”;“承”句进一步继承了起句的乐思,部分重复起句旋律素材并落在调式主音“徵”音上;“起”“承”二句为对仗的上下句结构;“转”句是一个全新的音乐素材,音型和旋律与“起”“承”二句形成鲜明对比,落在羽音上,形成转折;“合”句是个再现句,部分重复起句旋律,但在句幅结构上有扩展,最后落在调式主音徵音上。

(二)“起承转合”【四句腔】的具体呈现形态

通过对《凤阳歌》【四句腔】的分析,我们可以初步厘清“起承转合”【四句腔】的基本结构形态。接下来,笔者将结合【四句腔】的句法功能,进一步探讨“承转合”(“起”句是主题呈现,平白直叙,暂不讨论)【四句腔】在苏北琴书中的具体呈现形态。

1.“承”句的基本呈现形态

所谓“‘承’是继续,常有重复强调的含义”。“承”句从功能上讲是对“起”句的继承和发展,目的是巩固“起”句乐思,增加听众对原始乐思的记忆。苏北琴书【平腔】中“承”句的音乐呈现形态是通过部分重复手法加以实现。部分重复是指“承”句有选择的重复“起”句的部分旋律,既巩固了“起”句乐思,又有发展和推进,为“转”句做好铺垫。部分重复在苏北琴书中的具体形式有 “头合”“尾合”“展衍”。

“头合”亦称“换尾合头”,即“承”句只重复“起”句的开头部分。如谱例二《韩湘子讨封》选段。

这一谱例中,起句和承句均为闪板③起唱,句幅一致,分别由十拍组成,是工整的对仗句;两句的第一个小节旋律和节奏几乎一样,是典型的“头合”式。

“尾合”,也叫做換头合尾,即“承”句重复“起”句结尾的部分旋律。如谱例三《平板》,“起”句和“承”句均为闪板起拍唱,句幅相同,分别由两个小节八拍组成,落音都在宫音上,最后两拍的旋律几乎一致。

“展衍”即选取“起”句中的部分素材,通过改变节奏、增减时值、变奏或者素材移位等方式,在变化中完成对起句的重复。这是一种较为隐蔽的呈现形态,听觉上发现不了,只有通过乐谱分析才能呈现。如谱例四《杨八姐游春》选段。

方框标注处为重复的部分,相同的旋律在两句中出现的位置不一样。此种隐性的展衍形态虽然部分旋律相同却没有重复感,反而增加了承句的新鲜感和朦胧色彩。

2.“转”句的基本呈现形态

“转”从功能上来讲,就是要与主题乐思形成对比,增加与“起”句的冲突性。在苏北琴书的【四句腔】中,“转”必须由新的音乐素材组成,具体呈现形态有“音高对比式”“句幅扩缩式”。

“音高对比式”即通过增加或者降低转句的音高,与“起”句形成对比或转折。一般情况下,如果“起”句和“承”句的音区处在高位,“转”句的音区就会降低,反之亦然。如谱例五《蔬菜成精》选段。

这一段中,“起”句和“承”句的音域都在d2-b2音区,而“转”句的音域处在#f1-#f2之间。“转”句的音乐突然转换到相对的低音区,与前两句冲突感陡增,极具戏剧性。

“句幅扩缩式”是指通过扩展或缩减乐句长度的方式来营造对比感。句幅扩缩是苏北琴书【平腔】中常用的音乐呈现形态。我们以“句幅扩缩式”为例试做分析,如谱例六《韩湘子讨封》选段。

通过比对可以发现,此段的“起”“承”两句均为两个小节各八拍,形成工整的句幅对仗;而“转”句的句幅比前两句增加了一个小节,长达十二拍。句幅扩展的方式,打破了“起”“承”两句工整的对仗格式和稳定的结构性,造成结构失衡,从而增强了对比和转折的效果。句幅缩减亦同理,不再赘述。

3.“合”句的基本呈现形态

“合”句从功能上来讲,就是对整个乐段做总结和归纳,并在主音上收尾,加强调式的稳定性。【四句腔】中“合”句最主要的音乐呈现形态就是扩展句幅,表现为尾字拖腔、主音延长。

所谓尾字拖腔、主音延长,是指“合”的最后一个字要通过一字多音的形式增加句幅,形成拖腔,并在最后一个音(主音徵)上持续四拍。如谱例七《断桥会》选段。

这个乐段的“合”句是四句中句幅最长的一句,共有十八拍,尾字“流”就占了八拍;最后在主音(徵)上延续四拍结束。“合”句的尾字拖腔、主音延长形式,增强了调式的稳定性和乐段结束感。

4.【四句腔】的调式形态

【四句腔】作为苏北琴书最基本音乐形态,“起承转合”四个乐句的落音不是固定不变的,从最初《凤阳歌》的“商、徵、羽、徵”一种形式,发展成多种形式,形成其独特又有规可循的落音规律。由于谱例众多,不便一一例举,笔者把四句腔的基本调式形态和乐句落音归纳如下表。

从此表可见,苏北琴书的【四句腔】都是徵调式,其内部乐句落音的变化非常丰富,但也有规可循。“起”句的落音自由性最大,除不能落在主音(徵),宫、商、角、羽都可以;“承”句只可落在宫音或者徵音上,“转”句的落音必须是羽、徵二音中的任意一个,不可落在其它音上,“合”句的最后一个音必须落在主音(徵)上。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出,每一个【四句腔】中的“起”“承”“转”三句的落音具有不可重复性。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根据“起承转合”【四句腔】乐句功能的不同和调式框格,苏北琴书【平腔】的基本音乐形态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起”句呈现乐思;“承”句对“起”句乐思进一步巩固,采用“头合”“尾合”“展衍”三种部分重复的方式,使“承”句与“起”句相比既有所变化又不离题,既似曾相识又没有重复感;“转”句需要与主题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重在引入新的音乐素材,并在句幅结构、音高对比等方面打破了原有对仗的结构形式,增加了新鲜感;“合”句是对乐段的总结,要体现结束感和调式的稳定性,所以采用尾字拖腔、主音延长的方式,最终在徵音上持续四拍结束乐段。从调式方面看,【四句腔】中“起”句落音较为自由,可落在除徵音外的任何一音;“承”句则必须落在徵音或者宫音上;“转”句落音集中在徵音或者羽音上;“合”句则只能落在主音徵上;除“转”句和“合”句的落音可以重复,其他相邻上下句的落音不可重复。从起板方式上看,【平腔】有顶板式和闪板式。

苏北琴书【平腔】的【四句腔】形态虽然发展手法众多,但四句的结构还是具有一定局限性,频繁使用,容易使听众产生枯燥感。所以,艺人们在表演中不再满足于“起承转合”四句结构框格和调式局限,寻求新的突破和创新,逐渐衍生出【平腔】的变体形态。这些变体在“起承转合”四句腔的基礎上,通过乐句重复或者变化重复,增加了乐句数量,形成了苏北琴书常用的【六句腔】【八句腔】【联腔】。【六句腔】【八句腔】【联腔】既是在【四句腔】“起承转合”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又与【四句腔】一起构成苏北琴书【平腔】的多种音乐形态,民间俗称“四六八句”。

(一)【六句腔】

苏北琴书【六句腔】的音乐形态有两种呈现方式,一种是数板式,一种是乐句补充式。

数板式【六句腔】。在【四句腔】的“承”句、“转”句中间加入两句没有过门的数板,构成的【六句腔】。

由于苏北琴书是以讲述故事为主的音乐性曲种,唱腔富于叙事性,具有唱中带说的特点,往往会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把一些唱词用数板形式来呈现,用以推动故事情节加快前进。数板式六句腔的结构模式为“起—承—数板1—数板2—转—合”,如谱例八《杨八姐游春》选段。

这一段数板式【六句腔】,由顶板起说,节奏明快、语气活泼、重拍突出。与前后乐句形成鲜明的对比,增强了乐曲的灵动性。

乐句补充式【六句腔】。乐句补充是指“结构收束后再次引用前方主题材料对作品进行补充说明,两者共通点是没有产生新的音乐形象”。这种【六句腔】的音乐形态大体相当于西方作曲体系中的一部曲式,由内部乐句补充而来。在苏北琴书的【平腔】中,因为内部乐句重复造成结构扩充的【六句腔】比较常见的是“起、承、转、再承、再转、合”形式。“再承”“再转”可以完全重复也可以是部分重复,但其落音必须分别与承句和转句一致,个别音和节奏的不同是由于依字行腔或者方言造成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如谱例九《小两口争灯》。

从这个乐段可以看出,“再承”句和“再转”句分别是“承”句和“转”句的部分重复,采用“尾合”和“展衍”的方式;“再承”句和“承”句落音在徵,“再转”句和“转”落音在宫,遵循落音一致的原则。

(二)【八句腔】

苏北琴书的【八句腔】由【六句腔】发展而来,重复运用了【六句腔】的乐句补充或者数板。仅以《猪八戒拱地》选段为例予以分析,如谱例十。

这一乐段由“起—承—转—再承—再转—三承—三转—合”八个乐句构成,各句的落音依次是商、宫、羽、宫、角、宫、徵、徵;三个“承”句落音都是宫;由于句幅较多为避免“转”句的过度重复性,“转”句、“再转”句、“三转”句的落音各不相同,这也正是“转”句的功能性体现。

苏北琴书还有一种【联腔】形态,由八个以上乐句组成,融合了数板和三次以上乐句补充,这里不再赘述。由于【联腔】的乐句较多,在苏北琴书的实际表演中并不常用,只有在表达一个不可分割的完整故事情节时才偶尔用一下。联腔的句数一般情况下不会多于十二个。

苏北琴书【平腔】的变体音乐形态,是在【四句腔】的基础上发展而来,虽有变化,但归根到底离不开“起承转合”这一基本音乐结构。【六句腔】是在【四句腔】中增加一个“承”句和一个“转”句或者增加一个数板发展而来。【八句腔】则是在【四句腔】中同时加入数板和增加乐句重复。【平腔】基本形态的【四句腔】与变体音乐形态共同构成了苏北琴书中常用的“四六八句腔”。在表演中“四六八句腔”总是交替使用。

注释:

①清康熙三十九年设立的慈善机构,原只收容弃婴或者残疾儿童,后开始教授残障儿童唱曲、操琴、卜卦等才艺用于谋生。新中国成立后,育婴堂虽不复存在,但其培养的艺人为保留、传承苏北民间音乐作了突出贡献。

②顶板,即板与腔同时开始,可以理解为正拍起唱。

③闪板,即板后出腔演唱。

参考文献:

[1]【清】杨米:《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路工选编,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2]李子秋:《徐州民间音乐集成·琴书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出版。

[3]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词典》编辑部编:《中国音乐词典》(增订版),人民音乐出版社,2016年出版。

[4]谢功成:《曲式学基础教程》,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出版。

[5]汪静渊:《论西安鼓乐“起目”“耍曲”中的起承转合结构》,《中国音乐学》,2019年第4期。

(作者:南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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