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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庄子》在19世纪英语世界的建构

2024-01-19于雪棠

关键词:庄子文学

于雪棠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庄子》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接受,学界对此已有介绍与研究,大多偏重思想,至于欧美学界对《庄子》文学特性的论析,则论者很少(1)徐来的《英译〈庄子〉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四章“《庄子》作为文学著作的译介”,主要介绍了翟理斯、华兹生、赖明、柳无忌《中国文学史》及宇文所安《中国文学选集》对《庄子》的评介。姜莉的《〈庄子〉英译:审美意象的译者接受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研究了《庄子》“意象思维”和审美意象的英译。戴俊霞的《诸子散文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六章“英语世界里的《庄子》”,第四节“《庄子》文学风格的跨语际书写”,简单介绍了几种译本对《庄子》文学成就的评介及《庄子》修辞格的翻译。戴俊霞、阮玉慧的《〈庄子〉文学的跨文化研究》(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20年)侧重于对英译的介绍。,还有很多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从19世纪到20世纪,俄、英、美、法、德等国家均出版了一些颇有影响的、以外文写作的中国文学概论、文学史和作品选。文学经典依赖文学史的书写、选本、译本及评论得以确立。《庄子》的文学特性在何时受到关注,其间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本文仅以19世纪英语世界的中国文学论著、文学作品选、译本序及单篇论文为考察对象,探讨文学《庄子》的动态建构过程。

一、“文学”词义的收缩及“中国文学”论著

在讨论问题之前,有必要简单梳理“文学”及与之对应的英文literature两个概念内涵的历时性变化。中文的“文学”,先秦时期泛指文献、学问、文化,直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一词的含义才比较接近现代的意指。英文literature与汉语的“文学”类似,也经历了一个词义收缩的过程。Literature最初也是文献、学问之义,源自拉丁语litteraturae,《牛津文学术语词典》释曰:“19世纪以来,全部书面或印刷作品的广义文学,已经被基于想象、创造或艺术价值评判标准的更精确的定义所替代,通常与作品缺乏事实的或实用的参考有关。甚至学术关注更限定于诗歌、戏剧和小说。”[1]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中英对照)的解释与此略有不同:“‘文学’有时也适用于(在接近其拉丁语原意的意义上)所有文字作品,无论其种类或质量。”“自18世纪以来,文学,等同于法语中的belles lettres(‘美文’),一直常被用来指代虚构的和想象的著作:诗歌、散文体小说和戏剧。”[2]

何谓文学?从文体角度看,指的是诗歌、小说和戏剧。从文学的特质角度而言,是虚构和想象的作品。从宽泛的意义上说,凡文字写成的著作,不论具体内容的学科属性,只要在某些特定方面表现突出,即可称为文学(2)方维规、黄卓越认为,西方传统的literature一词与20世纪前中文世界所使用的“文”及其近似语,都包含泛文本与泛文学的含义。中西在20世纪之前均不存在专指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并偏向于想象性、虚构性的“文学”总称。参见:方维规.西方“文学”概念考略及订误[J].读书,2014(5):9-15;黄卓越.19世纪汉学撰述中的literature:一个概念措用的历史[J].清华大学学报,2019(1):74-86.。

19世纪欧美出版了多部介绍中国文学的专章或专著,从它们对literature一词的运用,可证上述解说符合客观实际。各书列专章者比较多,有代表性的如英国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的《中国杂记》[3],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 ,1795─1890)的《中国人: 中华帝国及其居民概述》[4],美国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的《中国总论》[5],此书1883年出版了修订版,调整、补充了一些内容。丁韪良(William Martin,1827─1916)的《中国人:他们的教育、哲学与文学》[6],英国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的《中国与中国人》[7],此书为教材,分三部分:哲学与宗教、语言与文学、历史与地理。

专论如:苏谋事(James Summers,1828─1891)的《中国语言与文学讲稿》[8],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的《中国文学纪略》(又译《汉籍解题》)[9],道格拉斯(Robert Kennaway Douglas, 1838─1913)的《中国的语言与文学》[10],麦利和(R. S. Maclay,1824─1907)的《中国古典文学》[11],露密士(Augustus Ward Loomis,1816─1891)的《孔子和中国经典:中国文学读本》[12],秀耀春(F. Huberty James,1851─1897)的《中国文学》[13],等等。

这些论著所用literature,只有伟烈亚力的《中国文学纪略》纯粹指文献,大多兼备“文献”与“文学”二义。有时作者会加一个形容词以表示文学的性质,如卫三畏《中国总论》的第十二章是“Polite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中国雅文学)[5]674。苏谋事也用“polite literature”指称四库的集部[8]34,用“light literature”指称四库子部的小说家,包括历史浪漫小说、民间故事、传奇等[8]34。究其原因,当与汉学家的译述目的有关。他们想向西方全面介绍中国的历史、地理、语言、思想、宗教、教育、政体、学术、文化、风俗等情况,文学、文献及文化于汉学家而言实是三位一体的。

二、四库分类与西方文类相结合的框架

面对数量庞大的中国古代文献,大多数汉学家运用经、史、子、集这种知识分类框架加以介绍,这与《四库全书》的官学地位及影响有关,汉学家多在论著中明确说明依从四库分类。同时,在其中国文学叙述中,西方文体分类法也随处可见。马礼逊、卫三畏和秀耀春三人的论著比较典型。马礼逊《中国杂记》的“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分为十一类: (1)中国经典;(2)中国历史;(3)历史小说;(4)戏剧;(5)诗歌;(6)杂文;(7)地理或地方志;(8)医学著作;(9)天文学著作;(10)散文;(11)三教著作(仅重点介绍了“四书五经”)[3]34-37。所述均很简略。马礼逊整体上以四库分类的经、史、子、集为主,间杂西方的文类:小说、戏剧、诗歌和散文。地理、医学、天文学及三教儒释道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属于子部,马礼逊将它们单列,突出其知识类别。

卫三畏的《中国总论》第十一章“中国古典文学”开篇即指出《四库全书总目》是对中国文献进行全面考察的最好向导,为中国最优秀的书籍提供了完整而简明的题解,对外国人尤其有用。这部分包括:(1)钦定目录作为中国文学索引;(2)五经;(3)四书;(4)《康熙字典》[5]626-673。第十二章“中国雅文学”包括:(1)中国修饰性文学(Chinese Ornamental Literature)的特点;(2)中国历史著作;(3)历史小说;(3)马端临的《文献通考》;(5)哲学著作: 朱熹论太极;(6)军事、法律与农业著作;(7)《康熙圣谕》;(8)艺术、科学类著作与百科全书;(9)中国小说的特点及举例;(10)诗歌: 李太白的故事;(11)现代歌曲与即兴诗作;(12)戏剧文学:喜剧;(13)《补瓷匠》:一个滑稽戏;(14)论中国文学的不足与局限;(15)中国谚语集[5]674-723。卫三畏自云:“《四库全书总目》的子部是学术的或专业的著述,包括十四个分支:哲学、兵、法、农、医、数术、杂家、百科全书、小说、佛教和理性主义者著述。”[5]682他所说的理性主义者指的是道家。也就是说,第(5)(6)(7)(8)(9)类均属于子部。第(10)(11)(12)类则大体对应了四库的集部。历史小说、诗歌、戏剧等,则是西方的文体分类。

秀耀春三次来中国,前后居住十余年,曾任教于京师大学堂。其《中国文学》一书由七部分组成:中国文学、纯文学(Belles-lettres)、小说、寓言和故事、警句、报纸、总述。“中国文学”部分也明确提到《四库全书总目》,介绍了儒家的“四书五经”。“总述”将中国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视野中,谈论当如何认识其价值,指出早期的经典奠定了后来各种文学的基础。不同的朝代有不同的文学分支,汉代是历史和哲学研究,唐代是优雅的散文和韵文,宋代是哲学,元代是戏剧,明代编纂了巨型的百科全书,清代体现出研究的热情与独立的批评[13]44。从其框架及“总述”中能够看出,秀耀春将文献、学术思想和狭义的文学三者熔为一炉,统一在literature一词之下。

三、隐没于知识分类和文类叙述的文学《庄子》

在以四库分类法为整体框架,辅以西方文体分类的叙述结构中,《庄子》的文学特征隐而不显。伟烈亚力的《中国文学纪略》是纯粹的目录学著作,完全依照《四库全书总目》编译,仅在选择的书目上有所增删,个别小类的顺序有所调整,此书的《庄子》解题是完全文献学意义上的(3)伟烈亚力《中国文学纪略》,解题云:“在公元前4世纪,道家的另一位著名人物是庄周,他留下了十卷书,最初题名《庄子》。早期有许多评注,最好的是公元4世纪向秀注,但还没有全部完成,向秀就去世了。郭象拿到了向秀的手稿,稍作修改,补充完成了它,据为己有,这就是行世的《庄子注》。742年,《庄子》被命名为《南华真经》。1741年,徐廷槐的评注《南华简钞》问世。这个版本自云是摘录,包含了第一部分的全部文本,但后半部分有删节,有些部分被完全省略了。”参见:ALEXANDER WYLIE.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 with introductory remarks on the progressive advancement of the art,and a list of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into various European languages[M].Shanghae(Shanghai):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London:Trübner &Co.,1867.。道格拉斯和苏谋事的书没有提及《庄子》。有的中国文学论著虽然谈及《庄子》,但并没有关注《庄子》的文学特征。比如,德庇时翻译的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4]231,这篇白话短篇小说见于明代冯梦龙编的《警世通言》第二卷,后又被抱瓮老人选入《今古奇观》第二十卷。它只是借《庄子·至乐》所书庄子妻死他鼓盆而歌一事衍义而成的小说,意在嘲讽忠贞之不可信,与庄子其人及其思想实不相干。露密士的《孔子和中国经典:中国文学读本》论及《庄子》,只是简单地说庄子的学说教人避世、晦藏[12]281-282。傅兰雅的《中国与中国人》论及老庄,所述较详。介绍了庄子的学说与著述,还摘录了三个在他看来有特点的文段:至人(《齐物论》“至人神矣”几句),庄惠濠梁之辩和庄子将死(4)此书出版于1897年,所论《庄子》及选文部分在第62—63页,所选文段取自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出版于1884年的《古文选珍》参见:JOHN FRYER.China and the Chinese:a text-book comprising the religions and philosophies, th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he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China, arranged for two courses of study[M].Shanghai:Kelly &Walsh,1897;HERBERT A GILES.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M].London:Bernard Ruaritch,Shanghai:Kelly &Walsh.1884.。但是,这些都归置于“哲学与宗教”部分,而没在“语言与文学”题下。

在我们熟悉的文学史叙述中,《庄子》的寓言备受推崇,但在经、史、子、集的知识分类及诗歌、戏剧、小说和散文的西方文类叙述框架中,没有学者重视这点。秀耀春的书专设“寓言和故事”类,可是并没有选用《庄子》之文。他在“警句”(Epigrammatic Sentences)部分摘录了《庄子》的一句话:“一个试图逃离自己影子的人。”[13]38此句出自《渔父》,原文是:“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14]1026原文叙事生动,细节逼真,而且有议论。秀耀春只引首句,让人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引述之后只加了一句解说:“在西方,这种人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13]38这句孤零零的引文完全无法体现出《庄子》的文学特性。

奇特的想象是《庄子》突出的文学特征。道格拉斯非常重视想象力。他谈道:“因为中国汉字和句法的特点,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受到了极大的影响。”[10]62“在中国文学的各个分支中,那些最依赖于想象力的文学作品,往往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些只有简单的事实叙述,或哲学家和科学家的论证之作反而更加优秀。”[10]93此书论及道家文学(Taoist Literature),不过他只讨论了老子的《道德经》,没有片言提及富于想象的《庄子》,颇为遗憾。

在众多的中国文学叙述中,《庄子》的文学特征是非常模糊的,没有引起汉学家的足够重视。西方文体分类重视小说、戏剧和诗歌,像德庇时《中国人》的第十七章专论纯文学,包括戏剧、诗歌、小说等文学体裁。他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他说:“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由戏剧、诗歌和罗曼司或长篇虚构小说构成的美文,已经获得我们极高的评价。”[4]258“中国的长篇小说和传奇小说具有特殊的价值,因为它们提供了关于中国人的行为、风俗和感情等方面的知识。”[4]268看重叙事文学,忽视散文作品,这样的观念很普遍。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庄子》的文学特性长期隐而不显。

四、译本序和《古文选珍》对辩说的重视

19世纪有三个《庄子》全译本,译者是巴尔福(Frederic Henry Balfour,1846─1909)、翟理斯和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三个译本前均有长篇《前言》。《古文选珍》是翟理斯编译的中国古代散文选本[15]。与中国文学概述类论著不同,译本序面对的研究对象只有《庄子》,不需要借助某种框架去进行分类描述。《古文选珍》面对的是特定的文体类型,因此,在译本序和古文选本中,译者和编者都摆脱了四库分类和西方文类的叙述框架,对《庄子》的文学特性作了深入的发掘和阐释。

巴尔福在长达32页的《附论》中,对《庄子》的文学特征作了充满文学色彩的论说:“庄子,他的作品长期隐藏在中国文学的尘埃和骸骨之中,是一座神秘雄辩的不朽纪念碑。在那里,在一连串的意象和光辉的隐喻中,我们发现被解放的灵魂在神灵的伪装下被表现出来。他晦涩的风格与其华丽的修辞形成奇怪的对比,它们在他暗黑的语录中反复出现,犹如夏季的闪电穿过云雷,而那些充斥其作品的嘲讽的俏皮话,则为大部分由隐喻和寓言典故构成的对话增添了不少的趣味。”[16]xxi“少量摘录将足以说明这位圣人著述杰出的犀利之美和恣纵的独创性。”[16]xxii他还大段引述、评析了《齐物论》中的段落(5)巴尔福《南华真经:道家哲学家庄子的著述》第xxii页:“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第xxiii页:“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第xxiv页:“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参见:FREDERIC HENRY BALFOUR.The divine classic of Nan-Hua: being the works of Chuang Tsze, Taoist philosopher[M].Shanghai &Hongkong:Kelly &Walsh,Yokohama:Kelly &Co,London:Trübner &Co,1881.。比如,在引述“有始也者”至“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一段后,巴尔福论曰:“除了这些难以捉摸的精微之语外,唯一有趣的是,它们传达了一种对物质非永恒的强烈信念,我们在《庄子》的书页上发现了一些非常尖锐和辛辣的谚语和警句式的言说。”[16]xxiii巴尔福还指出庄子思考自身生命及宇宙生命的神秘性,感到自身受制于无法定义的力量(6)引述了《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及“其有真君存焉”。参见:FREDERIC HENRY BALFOUR.The divine classic of Nan-Hua: being the works of Chuang Tsze, Taoist philosopher[M].Shanghai &Hongkong:Kelly &Walsh,Yokohama:Kelly &Co,London:Trübner &Co,1881:xxiv.。

巴尔福首先盛赞《庄子》的“神秘雄辩”,他将长于论辩视为庄子最突出的特征。其次,他指出了《庄子》文章的诸多特点:意象多,隐喻出色,风格晦涩,修辞华丽,对话中多有隐喻和寓言,具有杰出的犀利之美,不受任何拘束,富于创造性,说理精微,有警句,等等。巴尔福的表述中,洋溢着对《庄子》发自肺腑的赞叹之情。同时,其论述也的确把握了《庄子》独具的文学之美,尤其是对《庄子》说理方式的关注和概括非常精到,《庄子》光芒四射的文学魅力在其笔下得到彰显。当然,这得益于他对全书的翻译。与中国文学概述类论著中那些浮光掠影式的评论相比,巴尔福的评析无疑是跨越式的,从文学研究的角度看,他开启了真正意义上英语世界对文学《庄子》的建构。

翟理斯编译的《古文选珍》,多方面展示了《庄子》独有的文学特征。封面是用篆书题写的书名,封底有用中文写的序。19世纪的汉学家以译介中国古代戏剧和小说者居多(7)伟烈亚力的《中国文学纪略》也在子部的小说家类中补充了14部小说,包括《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水浒传》《红楼梦》《玉娇梨》等。参见:EXANDER WYLIE.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 with introductory remarks on the progressive advancement of the art,and a list of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 into various European languages[M].Shanghae(Shanghai):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London:Trübner &Co.,1867.,一方面,在清代,小说是最发达繁盛的文类,传统的诗文远不如小说影响大;另一方面,小说叙写人情世态,是了解中国人的行为方式、文化习俗及道德观念的一个窗口。翟理斯对这种现象有过论析。他撰写了一本《中国速写》[17],汇集了其报刊文章,内容广泛涉及中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书中论述“文学”的部分谈到,很少有学生将其阅读扩展到小说之外的中国文学作品[17]23。中国拥有大量的、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其中可能蕴藏着最纯净、最宁静的光芒。迄今为止,提供给世界的翻译主要限于戏剧和小说[17]25。

在这种情形下,《古文选珍》显得尤其可贵。此书按照中国历史朝代进行划分,选译了从公元前550年至公元1650年期间的众多作品。周秦时代(前550—前200)依次节译了孔子、左丘明、列子、谷梁书、杨朱、庄子、屈平、宋玉、《檀弓》、《战国策》、孟子、荀子、李斯等计13个人物或书籍的篇章。翟理斯概述这一时代的文学,曰:“这个时期的文本,其风格是粗糙且粗犷的(rude and rugged),然而却充满富有活力的表达和无与伦比的戏剧力量。”[15]vii(8)原书的《前言》和《目录》页码用罗马数字标示,正文则用阿拉伯数字。为表示区别,本文没有把罗马数字转换为阿拉伯数字。在众多的文本中,翟理斯特别提到了几个。他说:“《左传》如同《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将事件描述得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在诗歌方面,《诗经》之外,有美丽而又非常晦涩的《楚辞》,主要出于屈平之手,在辞藻的丰富性方面他可与希腊诗人品达相比。哲学方面,庄子和列子具有精微的思辨,毫无疑问会在同时代的希腊学派中掌控一场听证会。”[15]vii(9)在后来的修订版本中,改为:墨子和杨朱具有精微的思辨,庄子则毫无疑问会在同时代的希腊学派中掌控一场听证会。参见:HERBERT A GILES.Gem of Chinese Literatue[M].Kelly &Walsh,Inc.,1923:xv.翟理斯所选文本颇具代表性。《左传》是叙事类,屈原是诗人,《庄子》则是说理性论文。翟理斯将早期中国文学分成叙事、诗歌与论说文三大类,而非四库分类的经、史、子、集,也不是西方文类的诗歌、戏剧和小说,他彻底走出了19世纪早中期汉学家的叙述框架。他看重文本的风格和表达的力量,比之前对中国文学的论述要专精得多。

《庄子》受到特别的重视,是周秦部分被选译文段最多者,与四库分类法下多述儒家“四书五经”有着明显的区别。选篇前有简要评述:“庄子,一个最具独创性的思想家,中华民族很可能为他自豪。然而,他的作品被视为异端而被禁止,很少有人读,这可能更多是因为文本极其晦涩,而不是因为它们受到儒家的禁止。关于庄子的生平所知甚少,可以从给出的摘录中略知一二。他通常被认为是老子学说的主要拥护者。”[15]19

翟理斯给所选文段加了十二个小标题,没有注明出处。第一个是“生、死及不朽”。这个标题下选了四个文段,分别出自(1)《大宗师》的“(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至“成然寐,蘧然觉”。选本开头省去四个人名,以“四人”开始。(2)《齐物论》的“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至“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3)《至乐》的“庄子之楚,见空髑髅”至“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4)《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14]730

其他十一个标题的内容是:“老子之死”,出自《养生主》,从“老聃死,秦失吊之”至“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妻子之死”,出自《至乐》,从“庄子妻死,惠子吊之”至“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临终”,出自《列御寇》,从“庄子将死”至“不亦悲乎”。“尧欲让王”,出自《逍遥游》,从“尧让天下于许由”至“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推理”,是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出自《秋水》。“独立”,是庄子钓于濮水,不受楚王之聘,出自《秋水》。“至人”,出自《齐物论》,从“至人神矣”至“而况利害之端乎”,郭象注本到此为止,但翟理斯的选本又加了两句,意为至人可行于水下,毫无困难;能触火而不伤。这两句的原文是“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出自《达生》。可见翟理斯在节选文段的基础上,还做了简单的编辑。“醉酒”,从“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至“由此道也”,出自《达生》。“射箭”,出自《田子方》,从“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至“御寇伏地,汗流至踵”。原文后面还有:“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14]722翟理斯删去了这几句点明主旨的话,将这则寓言变成了一个纯粹表现匪夷所思情节的惊险故事。“因果关系”,内容是罔两问景,出自《齐物论》。“梦与真”,选文是庄周梦蝶,出自《齐物论》。

翟理斯选译的文段并没有依从《庄子》原文的次序,究竟为何做如此排列,也很难看出逻辑,但置于首位者,应当是他认为最重要的。相较于其他主题,“生、死及不朽”得到凸显,还选了四个文段。而且,接下来的三个小标题内容也都与死亡有关。这种选编的思路,可能与翟理斯深厚的宗教修养有关。在整个第一部分周秦时代的选篇中,不独《庄子》,其他选篇生死主题所占比重也都很大。如选录了《礼记·檀弓》7个文段,《檀弓》本身讨论的主题就是丧葬礼仪,所选7段自然均与死亡、丧葬有关。再如《战国策》本以著录纵横家的说辞为主,而翟理斯所选仅一段,是《楚策四》“有献不死药于荆王者”。《左传》叙事详赡,此书所选三段,一是庄公十年(前684)齐鲁长勺之战;二是僖公二十一年(前639)鲁大旱,公欲焚巫尪;三是襄公二十五年,齐庄公死,晏子不为之赴死。三段中有两段与生死有关。

翟理斯节选《庄子》文段并加主题,突出了《庄子》内容的丰富性,但他将生死主题置首,也容易给读者造成误解,似乎《庄子》最看重生死问题,但生死只是《庄子》讨论的话题之一,远不能展示其思想的博大。而且,《庄子》汪洋恣肆的文章风格,需要节选一定篇幅的文段才能展现出来,短小的片段无法让读者窥知其行文之变化,不得不说,翟理斯的选文存在明显的缺憾。不过,瑕不掩瑜,《古文选珍》一改之前文献与文学混杂的叙述框架,通过全新的叙事、诗歌和说理的文类三分法,突出了《庄子》的主题。与巴尔福相同,他也注重论辩和寓言,此外选择了大量的文段,使《庄子》在周秦时代的古文中卓然特立,这无疑深化、推进了文学《庄子》的建构。

翟理斯还全文翻译了《庄子》,书名《庄子:神秘主义者、伦理学家、社会改革家》[18],在《前言》中介绍了庄子其人其书,他所参考的6种中国古代注本,道家学派的发展,对《庄子》的文学特性只有三言两语。比如:“庄子文学和辩证的技巧如此高超,以至于当时最优秀的学者都无法反驳他对儒家和墨家破坏性的批评。”[18]vi“老子的理想主义抓住了庄子诗意的灵魂。”“《庄子》以其绝妙的文学美占据重要地位。”[18]ix“译者在正文之外加了一些注释,以帮助读者理解庄子漂移着的隐喻以及那些精微而模糊的辩论。”[18]xvi尽管所论甚少,但也颇为精当,也能看出翟理斯对《庄子》文学特质的推崇。

在巴尔福和翟理斯之后,理雅各出版了第三个全译本[19]。正文前有《序》和《前言》,《序》主要说明他的翻译工作,他所用的7种中国古代注疏本。《前言》讨论、介绍了多项内容,包括《老子》《庄子》文本的真伪、“道”的意义,道家的主要观点以及司马迁对他们的评论等,但没有专门论述《庄子》的文章风格。在《庄子》正文前,理雅各还为33篇逐一作了题解,其中个别地方论及《庄子》的文风。《逍遥游》题解曰:“(神人)‘乘云气’‘御风而行’‘以游无穷’,对得道者所具有的力量,《道德经》中最富于想象力和隐喻性的表达,与我们作者的语言相比都太温和了。我在这里之所以提醒大家注意,是因为他经常使用同样的夸张风格。”[19]128《寓言》题解曰:“寓言,字面翻译是寄寓之言(lodged words),思想从其所处的环境、叙述或描述中获得意义或特征。庄子希望描述其写作风格:时而隐喻,时而大量引用,并始终由其道家观点所塑造。最后是卮言。字面意思是杯子,或高脚杯、言辞。言辞与杯中经常得到供应的水一样普通,但也由道家原则所塑造。来自属于天的元素混合于人的身体之中并指引其行为。”[19]156理雅各对《庄子》的文学特性所论虽然不多,但他指出了《庄子》的三种重要言说方式,也抓住了关键,是对《庄子》文学特征又一个深刻的认知。

五、嘎伯冷兹对语言形式的细读

德国莱比锡大学东亚语言教授嘎伯冷兹(Georg Von Der Gabelentz,1840—1893),有两篇论文被译成英语,发表在《中国评论》上。一篇是《庄子的风格》[20],文下注:摘录、译自嘎伯冷兹1888年在莱比锡出版的《〈庄子〉的文字对中国语法的贡献》[21]著作,发表了《盗跖:〈庄子〉中的一个讽刺篇章》文章[22](10)这篇文章译者注云:“译自德文。”此文所列嘎伯冷兹对《盗跖》的翻译与注释只到“是子教之不至也”,文后曰“待续”,但笔者在《中国评论》上没有找到续篇。。《庄子的风格》从语言形式角度进行研究,重视句子的节奏和骈偶。嘎伯冷兹特别提出:“庄子风格的独特之处在于其运用修辞的地方和方式。”“应当参考庄子对某些形式的偏爱,句子的结构及其组合。庄子措辞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其优美的、自然形成的表达形式。节奏与骈偶在《庄子》中得到完美的运用。简单的节奏,尤其是四音节,优先出现在叙事性或描述性的演说中。复合节奏,主要依赖于骈偶,在作品的论证部分。”[20]292文章选取《天地》从开篇“天地虽大”至“漻乎其清也”一段,按节奏将它们划分为10个部分。在这10段文字中,嘎伯冷兹发现了五种不同的节奏,他认为“每种节奏都不过是一种独立思维链的自然外衣”[20]292。对这些文段,他给出原文,未加标点,断句的地方用空格表示。逐字标注了拼音,做了翻译。之后,嗄伯冷兹论曰:“上述文本在节奏形式方面尤其丰富,尽管其中大部分是引语。当然,其晦涩与陈旧的表达形式也同样归因于此。我们应当注意到,作者是怎样巧妙而细腻地使这些多样化的表达形式。这是一部修辞散文的杰作。”[20]297嗄伯冷兹还指出:“当作者编造的故事发生在不久之前时,其风格又是多么的不同,例如对孔子进行恶意讽刺的《盗跖》篇。先是给出一个简短的介绍,很快,当加以描述时就变成了四音节的节奏。戏剧性的人物出场,节奏再次介入并消失。孔子的语言比粗野的对手文雅得多,然而对方最终用一个长篇大论将他击败。于是引入一个寓意性的人物,用一种更高雅的风格自然地言说。庄子风格的力量主要表现在其讽刺性的辩论中,在这方面,他对后世作品风格的影响远大于其他。庄子也很善于运用顶真(chain-linked climax in diction),如“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20]297嘎伯冷兹对《庄子》节奏、修辞在表现人物、表达思想方面的论析非常精微,这些一百多年前的论断,至今仍然令人赞叹。

嘎伯冷兹还指出庄子很喜欢文辞游戏,举了几个例子。如:“无为为之之谓天”“唯止能止众止”“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不形之形,形之不形,形有所止,智有所行”等[20]297。文章最后论说《庄子》中解释术语的现象。举了4个例子:“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复其身……”“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20]297-298。对文辞游戏和术语解释这两方面的特点,文章只有注音、翻译,没有更多的分析。不过,从其选择的例句中,我们能知晓嘎伯冷兹对《庄子》语言的理解。文辞游戏,更多指的是运用相矛盾的语言表达观点。“无为”与“为”是矛盾的。止即静止,静止不动反而能发挥作用,令万物静止。“知”与“不知”,“形”与“不形”,均是矛盾的,但在《庄子》的表述中,他常常运用否定一个词的方式去解释它,将对立的双方统一起来。嘎伯冷兹的这一研究深入《庄子》的语言逻辑层面,非常独到、精准。

在《〈盗跖〉:〈庄子〉中的一个讽刺篇章》这篇论文中,嘎伯冷兹反对翟理斯将其认定为伪作的意见,他指出:“对于这种讽刺文学的价值,人们的意见可能会有不同。对我而言,它在汉语史上的重要性是无可争辩的。”[22]366“《盗跖》故意再现他那个时代的常用语言,最多删去其中的污秽之处。”[22]367嘎伯冷兹对《盗跖》的文学讽刺价值给予充分肯定。嘎伯冷兹也加了一些注释,其注释的突出特征是关注语言表达方式。比如,《盗跖》原文:“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14]984嘎伯冷兹注曰:“这篇演讲,就其迂腐的权威口吻而言,是一幅很好的讽刺画。下面这句话再次出自孔子之口。没有证据表明他真的使用过这个短语。那个谦卑的‘窃’,我把它翻译为‘as to myself’(至于我自己),其实并不属于孔子喜爱的用语,但在这个关系中有特别滑稽的一面。”[22]386嘎伯冷兹不是简单地翻译字词,而是从更深一层分析《盗跖》作者运用语言的风格,看出作者故意模仿孔子的言论,将其置于一种可笑境地。

最后举一例。《盗跖》原文:“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14]989-990嘎伯冷兹注释曰:“让我们来观察一下,讲话的匆忙和激烈是如何用简短而不连贯的句子表达出来的,以及结束语是如何用‘也’结束的,好像你根本不可能反驳似的。”[22]373人物在不同的情境和情绪下,说话的句子会有长短的区别,“也”这个判断词表达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嘎伯冷兹的分析真的非常精彩,能予人深刻的启迪。

嘎伯冷兹的代表作是《汉语语法》[23],其深厚的语言学修养使得他在阅读《庄子》时持有独特的视角,对《庄子》的语体风格能够体察入微。其注释不只是解说字词的字面意义,更多是在分析字里行间的修辞深意。这种语言层面的文本细读,极大地深化了对文学《庄子》的认知。

六、结束语

19世纪英语世界文学《庄子》的建构,经历了由隐至显的过程。简言之,在19世纪早中期,《庄子》的文学特性并没有受到重视。这主要有四方面的原因:一是文学观念尚未建立。狭义的“文学”与“文献”还没有完全区分,literatrue兼具“文献”与“文学”二义。二是英美汉学家在介绍中国文学时,在特定的以四库经、史、子、集这一知识分类为整体框架内,《庄子》因其子部的属性,自然被划归于文学之外。三是《庄子》是散文文体,在西方更重视诗歌、戏剧和小说的文体分类观念中,再加上当时叙事类通俗文学流行,也使得《庄子》的文学特性难以被发现。四是对《庄子》的译介较晚,远远落后于儒家经典和小说。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直到19世纪80年代,《庄子》才突破重重蔽障,进入文学译介和研究的视野。

巴尔福、翟理斯和嘎伯冷兹三位汉学家从不同角度,对《庄子》文学特性所做的阐述,对此后英语世界文学《庄子》的建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像翟理斯对《庄子》主题的发掘,就影响了华兹生《早期中国文学》一书对《庄子》的论析,巴尔福和翟理斯对《庄子》论辩艺术的推崇,嘎伯冷兹指出《庄子》喜欢文辞游戏,在宇文所安编译的《中国文学选:开端至1911》中也能看到延续和深化[24],他专设“早期文学散文:言辞的乐趣”一节,编选了《庄子》中的《说剑》和《齐物论》两篇全文及《天运》“北门成问于黄帝”论乐一大段文字。葛瑞汉(Angus Charles Graham)和瑞丽(Lisa Raphals)在嘎伯冷兹开辟的语言形式论析方面也有所推进。葛瑞汉《〈庄子〉内篇》一书的《前言》[25],有专节讨论《庄子》的寓言、重言和卮言这三种言说方式,也重视《庄子》内篇中的诗和韵文。瑞丽发表了《〈庄子〉的诗与辩》[26],从原创诗节和引诗之间的区别角度,考察《庄子》中诗是如何被运用及如何不被运用的,并以《庄子》为例反思早期中国诗与哲学论辩之间的关系,这里仅举几例,实际远不止此。19世纪晚期几位汉学家在建构文学的《庄子》方面有筚路蓝缕之功,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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