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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不讲

2024-01-16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阿多花园

韩浩月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绝望长着手指,但它只能抓住死去的蝴蝶。

太阳即使在忧愁的时候,也要披上光明的衣裳。

——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一个著名的歌手、演员,忽然在电视上流露出了他孤独的样子。那是一个很热闹、欢快的节目,而他也一直以反应快、爱搞怪著称,有人说看这档节目不是为了看别人,就是为了看他的笑容,听他用什么方式说话,他自然也不把这种厚望当成压力,始终轻松自若地应对着场上发生的一切状况——不管那是安排好的戏份,还是突发的不可控的场面。

那场节目中,他作为嘉宾,或者说评委,在听完一首歌与歌手交流的时候,情绪突然失去控制,这对于优秀的、成熟的综艺人士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当然,用旁人的眼光看,哪怕他的表情换了一副样子,面部的肌肉在高清屏幕的放大下,清晰可见地跳动,也仍然有着“处乱不惊”的镇定。但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比如那位长期与他合作的主持人,明显就表现出异样,那异样的神情里,带着理解和同情,以及一点小小的担忧,担忧他没法及时收场,回到正常的录制状态中来。

触动他的点是,他们在电视里谈到了“孤独”这个话题。从电视时代到全民短视频、直播时代,有谁会谈孤独?这是一个明显谁都避之不及的词语,尤其是在公开场合来谈,没有足够的经历与见识,很容易把这个话题谈得寡淡又尴尬。那么,他究竟是怎么谈孤独的呢?他说:“别看我平日在录节目时那么闹腾,其实我挺孤独的,比如,我在完成工作后,从来不跟人聚餐,都是一个人回家去。”主持人马上现场作证:“确实是这样,我们合作了许多年,他从来没和我们一起吃过饭。”

身处一个饭局文化很发达的城市,不管哪个圈子里的人,在完成一项活动或者任务之后,总是要吃顿饭的,而所谓吃顿饭,其实伴随着喝酒、聊天、吹牛、唱K 等多个环节的发生,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紧张工作后的一种放松,是加深感情与友谊的机会,是很考验一个人情商的社交行为。基于此,很少会有人拒绝这样以“简单吃顿饭”名义所展开的漫长社交活动。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是侵占个人私人时间的做法,毫无必要,因而他们宁可外界把他们划到“另类、不合群”的行列,也不会“委屈”自己加入热闹的社交圈子。

可是他明明一点儿也不另类,他可以与许多人聊到一起去,是名副其实、人见人爱的“活宝”,在人们的想象当中,离开摄影棚里的镜头与高亮度的照射灯,他一定是那种花天酒地场合里同样倍受欢迎的人。而现在,他的一番发言(其实也就那简短几句话),暴露了他真实的样貌,这个样貌,瞬间会让敏感的人觉得,他的公众形象,就是演出来的,他的性格本质,就是与孤独无比契合,并且,他并不喜欢自己表演出来的样子。他,热爱孤独。

他换上拖鞋,把鞋子放进了鞋柜,拿起一片消毒纸巾,清洁刚才被踩到的地面。在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之后,他开始打扫卫生,他不愿意有保洁人员进入他的房间,所以打扫都由自己完成,尽管离上一次彻底的清洁不过一天甚至半天的时间,他还是从头到尾把地面、沙发、厨房等等,重新又清洁了一遍。他准备了简单的餐食,放在餐桌上,碗筷与食品均摆放得整整齐齐。他保持着缄默,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他打开一间房子的门,那间房子,装满了他喜欢的玩具、手办、纪念品等等,他并不用手去触碰他们,只是静静地、满足地欣赏一会儿,然后在去往阳台的路上顺手取了一本书,躺在阳光下安静地读书去了。

这些是他自己断断续续透露出来的,也有一些是别人“爆料”的,从未有人说过他“孤独”,也没有人用“享受孤独”来形容他,脱离了光怪陆离的娱乐圈,回到现实生活里的他,如同一枚坠入湖底的鹅卵石,孤独地躺在湖心,仿佛可以永远不再露出水面。

至今有个社会新闻,在我心头萦绕不去。那是几年前,一个省会城市的深夜街头,一个老人(其实也不过五六十岁而已)开着一辆破旧的货车,在将要熄灭的街灯之下,销售他的货物,至于销售的是西瓜、黄瓜或者说是地瓜之类的,已经记不太清了。有个拍视频的博主路过了他,于是在手机摄影镜头之下,他们进行了一段对话。

那段对话的内容我大概记得,老人说省会城市的白天,不让货车进城,只有在人们下班之后,才可以开车到城里来销售他的土特产。在高楼大厦和干净的街道上,他的货车确实太破旧了,与城市气质格格不入,由于这辆车的闯入,那个发展速度很快的城市,找回了一点乡村的味道,他以及他的货车之所以引起网友的关注,恐怕就是因为牵动了众多人的乡情吧。

他说自己有一个儿子在上大学,需要学费,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初中,要为她的未来做打算。而他最大的底气,来自于自己货车车厢里装载的那些并不值钱的瓜果,这辆车和那些瓜果承载着他所有的责任或者说梦想。一个在城市里年龄五六十岁的人,尚且处在不显老的阶段,而由于他出身农村,看上去已经不折不扣地进入老年了。那位视频博主在进行完采访之后,买了他许多瓜果,并劝告他说,即便是上夜班的人这个点也下班回家了,不会再等到顾客了。于是他发动了车子,车辆在即将熄灭的街灯下,发出“突突”的响声,向远方驶去。

我在观看这条视频最后的时刻,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孤独,他独自守在昏黄路灯下的剪影,像一幅漫画定格在我脑海里。按理说这个老人和我并无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但为什么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呢?我已经永无机会到街头去通过售卖自产的瓜果来给子女缴纳学费,因为我离开家乡,已经永久失去了土地和种植的能力,我也再不可能开上这么一辆尾气超标的货车进入到城市中心,但自看到他那么一瞬间,我的确处在孤独的边缘——这么形容可能有些夸张,但的确我觉得他是我的叔辈、我的兄长,甚至是我本人。

他在他的田地种植他的瓜果,我在我的田地耕耘着寂寞的文字,我们的共同命运就是用自己的收获来养活家庭和孩子。我倒不是觉得,他的劳作与我的劳作存在什么区别,只是他离开的背影打动了我,或者说,一个父亲身上的厚重与悲情感染了我。这么多年来,父亲的形象,不就是这样吗?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辛苦地工作,可以心甘情愿地付出,可以坚韧地忍耐……而这些,是他们的孩子,并没法感触到的。孩子们拥有自己的青春与畅想,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跑道和未来,他们并不知道路灯或者台灯下的父亲在等待什么、忙些什么、期翼什么。一个父亲的孤独,是无法言说的,也是耻于言说的,这份孤独并不需要理解,它已经生长到骨头里。

无论我怎样回想,都不曾觉得自己有真正孤独的时刻。我所理解的孤独,一定是那种铭心刻骨的、巨大空旷的、无法填补的孤独,它如同狭小缝隙里开出的硕大花朵,时时处于下坠的状态,说不好在哪个时刻就会轰然掉在地上,以柔嫩的花瓣,去接触粗糙的地面,摔出不规则的伤痕出来;也如同旷野里的一朵小野花,站立在沟渠边,随风摇曳,当紧盯着它的目光抬起来,向远方移去,它便已不存在。过于宏大以及过于渺小的事物,都容易孤独。

哪怕我独自一个人,行走于窄巷或田野,也并不觉得自己孤独,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仿佛灌注进空气,变得饱胀起来,反而有无比轻盈与丰富的感觉——无数的信息素,包括空气、光影、温度、味道等复杂的构成蜂拥而至,据说人的皮肤有1.5 到2.0 平方米那么大的面积,在得知这个信息之后,每每独自行走,我都觉得自己像一面打开的“旗帜”,这面“旗帜”原本是一无所有的,而随着它在风中招展,却仿佛拥有了一切,那些被“印刷”在“旗帜”上的无形印痕,穿过皮肤组织,进入到血管、神经元,有这么丰富的信息摄入量,人怎会感到孤独呢?

非但不孤独,我还时常觉得喜悦。从小到大,我并不拒绝告别、分离、哀伤与哭泣,在村口小道的分岔路口,在县城汽车站充满汽油味的候车室内,在绿皮火车鸣笛缓缓启动后人迹寥寥的站台上,在飞机不断拉升消失于眼帘的候机厅,我尝试用常见的担忧与失落来包裹自己,但通常它们匆匆而来又瞬即散去。在我看来,物理上的距离概念,视线与肢体的接触碰撞,都不及精神上的联系更为重要,我们仰慕月亮,思念云朵,渴望远方,这些其实都是孤独的事情,而当一个人与这些孤独建立了关联,孤独便成为所有,所有反过来挤压孤独,把孤独驱赶到无人注意的角落。

“我好羡慕风啊羡慕雨,它们可以经常见到你”,这句流行的网络歌曲说的就是这个层面的意思,人的意念是可以化作风化作雨的,意念的交流,并不需要声音或者词句作为载体,意念是个花园,这座花园里的花可以四季盛开,永不枯萎、孤寂。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出生于叙利亚,定居于法国巴黎的诗人阿多尼斯把这句话写成了诗,能写出这样的诗歌的人,一定拥有一座孤独的花园,阿多尼斯从战火纷飞的故乡,来到优雅恬静的巴黎,如果不携带一座无形的来自故乡的花园,他的思想之根无疑会找不到扎下的土壤,花园不需要太大,能容纳一个人躲藏起来就好,因为,那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花园,作为“避难所”的象征,这座移动的花园应该只有芬芳、温暖。

阿多尼斯在《门后的童年》写道:“从童年起,我一直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也全然不知这路要把我带往何方。夏天的太阳,无论有多么纯净,都只是另一团朦胧。因此,从卡萨宾——那朵我诞生于它阴影下的哭泣的玫瑰——开始,我的路从来就是摸索和犹豫,期盼和忐忑。我还记得,当我早晨用冷水洗完脸后,我是哼唱着类似祷告词的小曲,迈开脚步上路的。”阿多尼斯今年九十三岁了,阅读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了一个可以一起田野散步的朋友,因为他也如此孤独,且如此快乐,只是我俩有所不同,我是分不清孤独与快乐之间的边界,而他分得清,他在《门后的童年》中陈述完自己的快乐之后,很快便接着说:“我当时很快乐,不是真的快乐,而是在想象中。”

我用想象的快乐,掩盖了孤独。而阿多尼斯则认为这种快乐不是“真的快乐”。我觉得他说出了真相,因为他比我饱经沧桑。

忽然想到,谁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肯定不是那位电视上的歌手、演员,也不是街灯下售卖瓜果的父亲,自然也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你我。电影里能够拍摄出来的那种孤独,以及表演出来的孤独,不算是孤独,那是演员、光阴、音效培养出来的孤独感,《地心引力》里桑德拉·布洛克饰演的独守太空的女博士,《星际穿越》中马修·麦康纳饰演的进入黑洞的宇航员,《火星救援》里马特·达蒙饰演的在火星种土豆养活自己的植物学家……如果作为一名观众,在观看完他们的电影之后,觉察到内心有深深的孤独感不可填补,那大概率是这些电影人物,牵动了你内心沉睡的孤独的引线,并且引爆了它。

作为平凡人,时常会被自己眼睛看到的、心灵所感受到的孤独所打动,所以不分古今中外,总有人不遗余力地创作孤独,来掳获人心,比如海明威写的《老人与海》,这算是一本经典的“孤独之书”吧,“老人已经记不起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独处的时候自己跟自己说话了,从前当他独身一人的时候,他总是唱歌,有时还会在夜里唱歌,那是他在小渔船或者捕龟船上值班的时候。大概是在男孩离开他以后开始自言自语的吧,他已经不记得了”,这本书的“孤独”主题是要大于它的“勇敢”主题的,或者说,因为“孤独”所以“勇敢”?

能战胜孤独的人,总是给人以一种力量感,我们欣赏有关孤独的故事,潜在动机或许就是想获得一份能量吧,就像看完汤姆·汉克斯主演的《荒野余生》,在心有余悸之余,多少也会觉得,当万一面对相似困境时,也可以去挑战一下独自求生的艰难和恐惧。

真正的孤独,可以渺小如针尖,可以庞大无边如宇宙,孤独不分大小,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孤独让万物平等起来,长空的一声巨雷,和某人深夜的一声叹息,并没有太大区别。孤独者从不宣扬,那些可以说出口的孤独,是一种索取,一个被风卷起的塑料袋,用它单薄的体积描摹着风的形状,它孤独,因为它不需要关注,如果有人看着塑料袋发呆,那这个人与那个废弃的塑料袋,便同时拥有了双份的孤独。

可以排解的,不是孤独,古代的诗人郁闷了,邀来一群朋友,饮酒作诗,弹琴唱歌,醉后席地而卧,第二天太阳出来,又是一个明媚天气,所以李白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貌似孤苦伶仃,但他诗里的“三人”,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心里还另有两人呢。一个人喝酒,如果心里有知己,自言自语说着的话儿,也便有了被听到的可能,怕就怕,心里一个人都没有了,那才是孤独到绝境,所以,论写孤独,古往今来,柳宗元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十个字,惊心动魄,可以拍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史诗级大片场景,唯有万念俱灰的人,才能真正懂得这句诗里的孤独。

平凡人的孤独,是一种点缀,是吃葡萄时牙齿不小心咬碎了一粒坚硬的籽,籽里苦涩的味道迅速弥漫了整个口腔,那便是孤独的滋味。很多人喜欢类似的孤独滋味,没有,生造也是要造出一点来,往深山里跑,往远海里走,在万米高空沉思,在无人区漫步……孤独是一种“明矾”,可以有沉淀和过滤的作用,但是人作为一种“容器”,其实能装的东西并不多,所以孤独不宜超量使用,恰到好处就好,过多容易中毒。

逢人便说孤独,这带有喜感。孤独是可以说的吗?一个人走在街上,人潮汹涌,只需扫一眼背景,便大约知道哪个是最孤独的人了。孤独的人,有自己的节奏和情境,但那不是他专门造出来的,孤独而不自知,是一个人的孤独被认出来的必然条件。

孤独是人的感受,我常想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人的话,孤独也便失去了载体,除了人类之外,其他的动物和植物,谁会感到孤独呢?它们和天地、自然、宇宙同在,从不会形只影单,总能找到同类,而只有人类会选择把自己孤立起来,认为这世界几十亿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了解自己吧。

时常看到一些文章或者书籍,叫《孤独三讲》《孤独四讲》……一直到《孤独十讲》,没完没了说孤独,直到把孤独说得热闹起来,其实孤独的庞大内在,是热闹永远无法填补的,孤独与热闹很多时候是同义词,为了打消孤独而去寻找热闹的人,结果往往恰得其反。

孤独不要讲,把孤独当成深夜的空气一口咽下,不要去品尝它,要对孤独“守口如瓶”,把孤独消化了,它就会变成安静与智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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