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中国典籍译本“走回来”之误译例析
——以《群玉山头:唐诗三百首英译本》为例*
2024-01-15于艳芳
于艳芳
(菏泽学院外国语学院,山东 菏泽 274015)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建设,推动中华文化更好走向世界。国内学者对海外汉学家的中国典籍译本进行研究,总结这些译本翻译与传播的得与失,是加强中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走回来”的海外汉学家的中国典籍译本是为了让中华文化更好地“走出去”。然而,学者们的研究中出现的外文汉译错误,对译本的研究造成混乱,甚至产生误导,影响了对这些海外中国典籍译本的研究。以学者们对《群玉山头:唐诗三百首英译本》(THEJADEMOUNTAIN.AChineseAnthology:BeingThreeHundredPoemsOfTheT’angDynasty(618— 906))(下文简称《群玉山头》)研究中的汉语错译为例,基于副文本的理论视角,以说明中国典籍外译本研究中的汉译错误对译本研究所造成的误导。
副文本(paratext)概念的首创者法国文学理论家热奈特认为,副文本因素如作者姓名、书名、题记、前言、后记等是 “文本周围的旁注或补充资料”,对于正文本的研究具有重要价值。1996 年芬兰学者 Urpo Kovala 首次用副文本概念进行翻译研究,之后,副文本在翻译研究领域逐渐受到重视。国内翻译研究学者对于副文本也进行了积极探索,耿强分析了副文本的概念谱系、研究方法、存在的问题等,并提出未来的研究方向[1],殷燕和刘军平对国内自1986至2016年CNKI数据库中的副文本研究论文进行计量分析,发现副文本研究有“由文学领域逐渐向语言领域,再向翻译领域扩展延伸”[2]的发展趋势,更多学者对译本的副文本进行个案研究。
国内翻译界对于译本副文本的研究较多关注译本中的序跋和注释,对于“译本封面设计、插图、扉页、题记、标题等还未能引起国内翻译研究者的重视”[3]。副文本研究中不只是对于封面书名、扉页、题记、标题等研究较少,对于书名、题记等误译方面的研究更少,而“译本的副文本体现了译者的翻译思想和翻译观”[4]。鉴于此,本文梳理相关研究和历史文献,对英译本《群玉山头》的美国译者Witter Bynner的汉译名、译本书名的汉译、译本题记的汉译等方面所存在的错误和不一致进行指误并纠正,指出这些副文本的误译与原文所体现的译者翻译思想相背离。
一、《群玉山头》国内研究概况
《群玉山头》是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的“第一个英语全译本”[5],由美国诗人维特·宾纳(Witter Bynner,1881—1968)和中国学者江亢虎(Kiang Kang-hu,1883—1954)合作翻译,于1929年由纽约Alfred A.Knopf,Inc.出版社出版。百年来,《群玉山头》多次重印,在英语世界产生很大影响,成为美国“各大学世界文学课程和东亚文化课程多年使用的教本”[6],“长期以来都是美国唐诗学习和研究的必备参考书之一”[7]。《群玉山头》是中华文化在海外接受和传播的成功译例,吸引了国内外学者对其进行研究。
国内学术界对于《群玉山头》的研究大多是选用译本中的英译唐诗与其他译诗作平行研究,对于译本和译者的专题研究较少。
国内最早以《群玉山头》中英译唐诗进行平行研究的学者是吕叔湘。吕叔湘在其1948年由中正书局出版的《华英集:中诗英译比录》序言中,评价了维特·宾纳的译诗风格,认为“Bynner译唐诗三百首乃好出奇以制胜,虽尽可依循原来词语,亦往往不甘墨守”[8]。
国内最早对译本《群玉山头》及其译者维特·宾纳和江亢虎进行介绍的学者是赵毅衡。20世纪80年代,赵毅衡在《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等著作的有些章节中,对《群玉山头》的两位合译者维特·宾纳和江亢虎有较多论述,贡献巨大。另一位有较大影响的是台湾学者钟玲,钟玲在其撰写的《美国诗与中国梦》的第二章中,探讨了维特·宾纳等译者“创意英译”[9]的中国古典诗歌在美国经典化的客观事例和现实基础。可以说,两位学者的专著推动了国内学界对译者维特·宾纳和江亢虎以及译本《群玉山头》的研究。
最近十几年来,对《群玉山头》英译本以及合译者维特·宾纳和江亢虎的研究逐渐增多,如罗志祥、段晓萌、葛文峰、耿强、林志坚、陈佳欣、黄留威、朱斌的期刊论文,黄薇、黄留威的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至今还没有博士论文),以及朱徽、江岚两位学者著作中的章节等。这些学者对译本《群玉山头》的影响、维特·宾纳和江亢虎的合作翻译缘起、译者的翻译策略、维特·宾纳的仿中国诗创作等进行了初步探讨。
正如江岚等学者所说,“我国学术界对早期英译唐诗的文本和译者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其间的某些误读尚有待辨析和厘清”[10]。学者们在《群玉山头》译本和译者研究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果,但由于研究尚处于起始阶段,尤其是国内尚无《群玉山头》译本的印行,又缺乏国外有关《群玉山头》的研究文献,更增加了这个“难能可贵”的《唐诗三百首》第一本“原本照译”[11]的研究困难,以致《群玉山头》译者名、书名、题记产生汉译错误,影响学者们对于译本正文本的研究。
二、美国译者Witter Bynner汉译名误译辨析
外国人名的翻译是翻译研究的一个重要环节,我国出版了《英语姓名译名手册(二次修订版)》《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修订版)》等权威文件和工具书,规范了外国人名的翻译。对于不在译名工具书中的外国人名的翻译,按照惯例,“以其所习之语音为主”[12],但汉语多同音字或读音相似的字,造成外国人译名出现不一致的混乱现象,甚至成为“顽疾”[13]。学者们对于美国译者Witter Bynner的名字 “Witter”的翻译不一致,如表1所示:
表1 学者们对译者名“Witter”的汉译
从此表可以看出,多数学者使用了赵毅衡对于“Witter”的汉译名“威特”。赵毅衡作为国内研究中国诗对于美国新诗运动之影响的开拓者,其影响力对于后来的研究不容置疑,这是多数学者沿用赵毅衡所用汉字“威特”作为“Witter”汉译名的原因。但“Witter”的汉译应该为“维特”,这个汉译名有其来历。
江亢虎为“Witter”取中文名“维特”,意即“特别翻译(王)维之人”,原因是维特·宾纳特别喜爱王维和王维诗,维特·宾纳有文记此事。在1960年8月号的《诗刊》上,维特·宾纳发表了评论张郢南(Chang Yin-nan)和黄思礼(Lewis C. Walmsley)合译《王维诗选集》[14]的文章《南山陲》(AT THE FOOT OF THIS MOUNTAIN)①。维特·宾纳在文章中写道: “相较于当时在西方更为知名的李白、白居易、杜甫等唐朝诗人,我更喜欢王维的性格以及表现其性格的诗句。江亢虎有感于此,不久为我的名字‘Witter’取了一个对等的中文名‘维特’,意思是‘特别翻译(王)维之人’(a specialist in(Wang)Wei)”[15]。江亢虎将此中文短语中的“维”和“特”合起来即 “维特”,作为“Witter”的汉译名。维特·宾纳很认可这个名字,并且为自己的王维诗歌译介得到中国学者江亢虎的认可感到非常自豪,因此特别在文中记载了此事。
“维特”——“特别翻译(王)维之人”,这个名字对于维特·宾纳来说,可谓名副其实。维特·宾纳是美国“最早介绍王维和道家诗学的人”[16]。1922年维特·宾纳和江亢虎合译的16首王维诗发表于同年2月号的《诗刊》(Poetry)杂志上,并且在同一期,还刊有维特·宾纳所写的文章《翻译王维》。此外,前文提到,维特·宾纳在1960年8月号的《诗刊》上发表了为张郢南和黄思礼的合译本《王维诗选集》撰写的书评。维特·宾纳对王维诗的大力介绍开启了美国诗人和学者们对王维及王维诗的翻译和研究。维特·宾纳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仿写具有王维诗风格的中国诗,并且“在生活中走王维之路,归隐新墨西哥山区”[17]。
维特·宾纳如此喜爱王维的原因在其《翻译王维》一文中有明确说明。在文章中,维特·宾纳以《终南别业》中“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酬张少府》中“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等诗句为例,说明王维“真诚而旷达的价值观——和谐、谦逊、对大自然的高度认同,使他成为文学大师、书画大师和主宰生活之人”[18]。王维接受道家思想,顺应宇宙的自然之道(顺应天道),相较于“孟浩然和杜甫的忧郁情绪”、“李白为摆脱生活疾苦在酒中寻求慰藉”,维特·宾纳认为王维在“有疗愈作用的青山中以及在老子谦逊调和的神秘教义中找到了永恒的安适”[19]。王维这种淡泊从容、旷达超脱的人生态度所体现的中国哲学思想,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西方世界希冀以东方文明拯救西方危机的时代命题,这也是维特·宾纳译介中国文化的翻译目的所在,希望在中国文学中为西方的文明危机寻找安身立命、灵魂栖息的精神文化价值。
中国人为自己所熟知的外国人取汉译名,会考虑“从多个同音汉字中选用代表其情感、志向、兴趣等的汉字”[20]。江亢虎为“Witter”取名“维特”,这个名字既重音又重意。既考虑到名字“Witter”的英语读音,又表达了维特·宾纳对中国诗人王维及其诗歌中所含中国哲学思想的特别喜爱,并且维特·宾纳很喜欢这个名字。根据“名从主人”这一原则,美国译者“Witter”应译为“维特”。“维特”这一汉译名所表达的宾纳对于中国文化的热爱,不仅体现了宾纳克服时空相隔和东西文化差异造成的困难,历经十一年合作翻译完成《唐诗三百首》的精神动力,也体现其翻译目的——渴望借助翻译中国文学探寻美国文化自救之路。
潘文国教授认为,“从某种角度看,译名的处理是否得当就是话语权”[21],说明外国人名翻译的正确和规范对于学术研究的重要性。谢天振教授在《人名翻译要谨慎》一文中,谈到有位学者把美国翻译理论家“尤金·奈达(Eugene Nida)”翻译成“欧根尼·宁达”,使他对这位学者专著的“良好印象大打折扣”,以此说明“学术著作的人名翻译要谨慎,这也应该视作学术规范的一部分”[22]。
“Witter”的汉译名“维特”由合作译者——中国学者江亢虎所取,并且得到维特·宾纳的喜爱。“维特”这一汉译名既体现了译者维特·宾纳对于王维的喜爱又反映了宾纳向西方传播中国文化的翻译目的, 而国内学者们把“Witter”翻译为“威特”、“怀特”等,只是“Witter”的音译,没有体现出这一名字的来历及涵义。维特·宾纳作为20世纪初美国诗坛领袖人物之一,新诗运动中“美国公认的中国诗翻译权威”[23],为学术规范,其汉译名应该一致,所以“Witter Bynner”应该翻译为“维特·宾纳”。尤其是对于初始阶段的译者或者译本研究,专有名词翻译规范化显得尤其重要。
三、《群玉山头》书名汉译误译辨析
书名有吸引读者注意、引起读者阅读兴趣的作用,并且书名、扉页等副文本也会体现作品翻译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和意识形态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对于解读和研究翻译文本具有重要作用”[24]。《群玉山头》的汉译书名在学者们的研究中存在不一致,如:赵毅衡翻译为《珠峰玉峦》②、葛文峰翻译为《玉山诗集》[25]、钟玲翻译为《玉山》[26]等,这些汉译名是不正确的。
《群玉山头》第一版于1929年由美国纽约Alfred A. Knopf, Inc.公司出版发行,该书封面文字分上下两部分排版。封面由中间向下为三列竖排的繁体汉字,从右至左依次为“唐诗三百首英译本”“群玉山头”“江亢虎自题”,其中位于中间的“群玉山头”字号大于两旁汉字,很明显是中文书名;封面右上角是英文书名“THE JADE MOUNTAIN”。
《群玉山头》这一中文书名摘自《唐诗三百首》中李白乐府诗《清平调·其一》中的后两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译本中文名由国学功底深厚的江亢虎所取。江亢虎之所以为译书取名“群玉山头”而没有用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原书名《唐诗三百首》,是因为“群玉山头”的美好寓意与其翻译目的——传播中国文化,构建中国形象,建立文化自信相一致。
群玉山为传说中的仙山,是古代帝王藏书之处。在《穆天子传》卷二中记有“癸巳,至于群玉山,四彻中绳,……先生之所谓策府”。晋朝郭璞注的《山海经》中有“群玉山,西王母所居者”,“言往古帝王以为藏书册之府,所谓藏之名山者也”。两位译者翻译的是唐朝诗歌,在唐朝,群玉山被用来指代掌管校正图书的弘文馆,唐代校正图书的弘文馆名字中的“弘文”寓意也是《群玉山头》译者的翻译目的:弘扬文化。
《群玉山头》书名中所体现的中国灿烂文化,正是江亢虎针对当时西方社会意识形态中对于中国的偏见,以及中国人对自己文化所产生的怀疑而翻译《唐诗三百首》的目的所在,即传播中国文化,构建中国形象,建立文化自信,这一点江亢虎在演讲中有明确说明。1920年11月19日,江亢虎从美国刚回国三个月,应邀在山西太原自省堂做讲演《中国文化及于西方之影响》。在演讲中,江亢虎提到当时西方社会对于中国文化的态度,“有许多西人,讥我们为半开化,似乎中国有没有文化,还是一个未决的问题”[27],以致影响了中国人对于自己文化的态度,“我们本国人,震于西方文化的发达,也存着一个谦让未遑的思想”[28]。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错误认识以及中国人对于自己文化的不自信,促使江亢虎在美国八年(1913—1920)“大力宣扬中国文化”[29]。
热奈特认为副文本为读者提供作品的相关信息,在正文本和读者之间起协调作用。朱桃香认为副文本的“功能性”体现在“为了获得理想读者,让他们根据提示最大限度地接近文本意义”[30]。《群玉山头》封面中不仅中文书名含有传播中国文化的翻译思想,而且英文书名也有对于读者选书——译本销售方面的考虑。其意有二,一是译本书名选自唐诗人李白的诗句,李白在中西方的影响有助于读者选购译本。当时在美国影响较大的中诗英译本有庞德的《华夏集》[31],诗集中共有19首英译中国古典诗歌,其中李白诗12首;洛威尔和艾斯柯的中诗英译本《松花笺》[32]中,收有李白诗83首;还有日本著名翻译家小畑薰良(Shigeyoshi Obata)的专题李白诗译本《李白诗集》[33],共收有李白英译诗124首。以李白作为“诗仙”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以及李白诗在西方的译介影响,译者选用李白诗句作书名有助于译本的销售。
英文书名有助于译本销售的另一方面是玉的美好寓意。“玉”字始于中国最古文字商代甲骨文中,玉在中国文化中是温厚、正直、高尚的象征。玉,作为中国特色文化的符号,很早受到西方学者的关注。《群玉山头》出版前,西方的中国诗翻译选集中不少含有“玉”字,如法国J. Gautier《玉书》[34]、英国George Carter Stent的《二十四颗玉珠串》[35]、英国Cranmer-Byng的 《玉笛》[36]等。《群玉山头》的英文书名“THEJADEMOUNTAIN”中的“JADE(玉)”沿袭了西方的中国典籍译书名中对“Jade”的使用,既有译者对于“玉”所含美好寓意的主观考虑,又有读者据书名中的“Jade”联想中国来判断书中内容的客观便利,同样有助于译本的销售。
译本《群玉山头》的中英文书名既有美好寓意,又含有译者的翻译目的和销售目的。译者考虑到当时西方社会对于中国文化的认识,以中国盛唐诗人李白乐府诗《清平调》诗句中的“群玉山头”作为译本的中文书名,展示了中国盛唐文化中高度繁荣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体现出译者对中华文化的赞美之情和传播中国文化的美好愿望。译本的英文书名THEJADEMOUNTAIN既体现中国特有的玉文化,又能吸引目标读者,扩大译本的传播与销售。
误译的书名《玉峰》《珠峰玉峦》等不仅引起研究上的混乱,而且掩盖了译者的翻译目的和翻译思想。
四、《群玉山头》题记汉译误译辨析
《群玉山头》在敬献页后、目录页前专有一页题记页,题记为:
“Literature endures like the universal spirit,
And its breath becomes a part of the vitals of all men.”
——LI SHANG-YIN[37]
这一题记摘自《群玉山头》译本中李商隐七言古诗《韩碑》(The Han Monument)的英译文[38],其中文原文是 “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江岚在其专著《唐诗西传史论——以唐诗在英美的传播为中心》中写到:“《群玉山头》以李商隐‘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随我之所触而发宣之’为题句”[39],这一表述有误。江岚所说“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随我之所触而发宣之”这一句的作者不是李商隐,而是明末清初诗论家叶燮(1627—1703)。叶燮在其诗论《原诗·内篇》中,认为诗人应“不但不随世人脚跟,并亦不随古人脚跟。非薄古人为不足学也,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随我之所触而发宣之,必有克肖其自然者,为至文以立极”[40]。叶燮“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随我之所触而发宣之”一句是论述做诗之“识”的重要性。
书中的题记,是对书名内涵的具体诠释,起点明主旨,升华主题的作用,让读者对书中内容有更为清晰准确地把握。同样,译本的题记是对于译本书名的进一步说明,点明书中主要内容,对于解读和研究译者的翻译目的、翻译思想等具有重要作用。维特·宾纳和江亢虎选用李商隐的诗句作题记,原因有三:其一,李商隐在唐代诗人中的重要地位。在清代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中,收入李商隐32首诗作,数量仅次于杜甫(38首),居第二位,而王维入选29首、李白入选27首。这个唐诗选本在中国家喻户晓,说明李商隐在普通民众中的巨大影响。其二,李商隐政治诗有很高的成就,将历史与现实融合在一起,突破史实局限,更深刻批判黑暗现实,将感情和议论自然地寓含在鲜明的形象之中,达到寓意的深刻性和形象的鲜明性,增强艺术表现力,契合宾纳的诗歌政治功能的主张。其三,《韩碑》所表达的文学价值。李商隐的《韩碑》叙述了一则历史事件,诗中强烈表达对韩愈所撰《平淮西碑》被磨去的愤慨,热情歌颂了韩愈的碑文。李商隐《韩碑》诗中“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意为“韩公此文浩浩真气却无法磨灭,已经深入众人的肝脾”[41],意在竭力推崇韩碑的典雅及其价值。译者把“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翻译为“Literature endures like the universal spirit, And its breath becomes a part of the vitals of all men”,其中文直译是“文学像宇宙的精神一样永恒,它的气息成为所有人生命的一部分”,译者以此句作译本题记表达文学的永恒价值。文学对于人类社会文化的价值是译者翻译中国诗歌的目的所在——传播中国文化,重塑西方精神价值,这个目的与书名所体现的翻译目的一致。
维特·宾纳非常认可李商隐诗中所体现的文学对于社会文化的价值,在另外两篇文章中也使用了这句诗以说明文学的永恒意义,强调其翻译思想。一是维特·宾纳在《群玉山头》的序言《诗歌与文化》的文章结尾,改写李商隐“Literature endures like the universal spirit”(公子斯文若元气)诗句,表达自己翻译观点:“我更希望表现出这些唐诗杰作中普遍存在的、充满人性的特质,正是这些特质使唐诗永久流传”[42]。维特·宾纳所强调的这一点,也是他翻译中国唐诗的目的所在,即他希望西方人在他所翻译的中国唐诗中发现中国文学中的文化思想对于西方社会文化的意义。二是维特·宾纳在《纪念一位文雅学者》文章结尾中直接引用李商隐《韩碑》这一诗句,“文人雅士李商隐九世纪所说的话,现在依然响在人们的耳边: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43],以此表达文学对于人类生命与文化的价值和意义。
题记是书籍内容的点题之句,说明书籍的主要内容或者作者的思想观点,对于理解书中内容意义重大。《群玉山头》中的题记“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Literature endures like the universal spirit, And its breath becomes a part of the vitals of all men)体现出两位译者翻译唐诗的目的和思想——注重文学对于社会、人生、文化的价值和意义,中国文学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可以跨越时空为人类所共同感受。江岚对于题记——唐朝诗人韩愈诗“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误译为明末清初诗论家叶燮的“盖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随我之所触而发宣之”,叶燮的这两句是说明做诗“识”的重要性,这远非《群玉山头》的题记之意。
《群玉山头》作为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的第一个英语全译本,在中国典籍海外翻译史上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美国诗人维特·宾纳和中国学者江亢虎作为美国早期中国古典诗歌英译的开拓者,为中国古典诗歌百年来在美国的翻译和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正如美国学者唐纳德·E·斯坦福(Donald E. Stanford)所说“《群玉山头》在翻译文学中具有永久的地位”[44]。
副文本研究“有助于全面而客观地展示译作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45],然而,因时空相隔等种种原因,对于这样两位为中华文化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做出贡献的译者及其译著《群玉山头》,却存在译者名、书名、题记副文本汉译的错误。通过研究和辨析,厘清了副文本汉译真相,《群玉山头》译者“Witter”的汉译名“维特”表达了维特·宾纳对于中国文化的热爱,译本书名《群玉山头》和题记李商隐诗句“公子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体现了译者传播中国文化的翻译思想,这些副文本对于研究两位译者的翻译思想、中外合作翻译模式以及翻译策略具有重要意义。另外在中华文化“‘走出去’和‘走回来’的辩证关系中,以迂回的方式重建文本旅行的方向和效果”[46],这一点对于“走回来”的海外中国典籍外译的研究来说,尤其是对于初始阶段的译者译本研究,为避免以讹传讹,副文本的正确汉译对于后续研究更加重要。通过对《群玉山头》副文本的误译辨析,总结其普遍意义,希望为中华文化典籍外译更好地走向世界提供借鉴。
注释:
①宾纳文章《南山陲》(ATTHEFOOTOFTHISMOUNTAIN),英文标题取自宾纳和江亢虎合译的王维五言律诗《终南别业》中的第二句“晚家南山陲”的英译:
And I came to dwell at the foot of this mountain.
见《群玉山头》,宾纳和江亢虎译,1929年,第195页。
② 赵毅衡对于译本书名THEJADEMOUNTAIN有两个翻译版本,一是《珠峰玉峦》,另一个是《群玉山头》。见《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赵毅衡著,2013年,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