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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塘先生四十自述

2024-01-15陈崇正

传记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花城

陈崇正

鹤塘是我的出生地官塘镇的古称,也叫鹳塘,在广东潮州古城东郊,据说北宋年间我们的先祖来到此处,见到有一群白色的鹳鸟在浅水之中骄傲地走来走去,于是决定在此建村定居。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记忆中将我带大的是我的外公,他最为骄傲的手艺是能种出整个鹤塘最好吃的竹笋。这个高高瘦瘦的老人心气特别高,严于律己也严以待人,他几乎用一种强迫症一样的精细精神在种地。这可苦了我的母亲,她是外公的养女,从揭阳来到鹤塘陈家以后先跟着他打鱼,后来又跟着他种竹笋,还要照顾偏瘫的外婆。我那个入赘的生父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被起诉离婚赶出了陈家,母亲再嫁以后,外公则将我视为上天给予他辛苦劳作的礼物留在身边。五岁那年,我和外公在修建小学的工地前面停留,一台巨大的脚手架轰然倒塌,落在距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侥幸没被砸到,但外公吓得脸色发青。自此每次上学,他总隔着池塘远远看着我。小学六年级时,外公去世,我搬到父母那边跟他们一起生活。

父母除了种田之外,主要的工作是在村里摆摊卖早点,就是豆浆油条之类。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时期,需要每天很早就起床,把豆腐和油条装在竹筐里,再把竹筐绑在自行车后座的右侧,然后推着自行车沿街吆喝叫卖这些早点。刚开始父亲的手艺并不好,每次都把油条炸得不像样子,有时候软得像口香糖,有时候硬得像石头。祖母常说这油条有时候黏得可以拔牙,有时候又硬得可以磕掉门牙。我每天就拉着这些不争气的货物,走街串巷,沿街叫卖,一根油条一毛钱,一块钱就可以优惠买十一根,每个早上大概可以卖十几块钱。由于生性腼腆,吆喝叫卖的时候,我总能够准确避开女同学所在的巷子。有时候筐子里的东西没卖完,村子也就那么大,免不了要来回多转几圈,常常还会听到某个窗口传出几声含混的呵斥,因为我的叫卖声吵到他们睡觉了。等筐里的东西卖完了,我才能去上学,时间紧迫,所以经常急急忙忙。为了不迟到,我把单车骑得飞快,仿佛骑得快些,我就能飞离这个村子。

我们是这样一个贫寒的家庭,但我居然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从小我经历过的种种困苦,他们都看在眼里,所以对我这个大哥也格外照顾。我的大妹比我小四岁,小时候大人忙于生计,常常是我用背带背着她走来走去。有一回,我背着她一不小心掉进臭水沟里起不来,哇哇大哭,非常绝望,所幸后来有人经过,把我们拉起来。我大妹一直很懂事,但就因为太懂事,她初中还没毕业就出外打工了。我一直记得有一回,她从工厂回来,我骑着单车去车站接她,下着小雨,她浑身都被淋湿了却毫不以为意,一双眼睛非常警惕地东张西望。回到家我才知道她刚发了工资,身上带着四百块钱,一百块藏在包里,一百块藏在裤袋里,一百块藏在鞋垫底下,还有一百块放进袜子里踩在脚下。她说,同事经常说车上贼多,她一路上都很紧张,就怕丢了。我读高中那会儿,打电话太贵,大妹还会给我写信,字很工整,我把大妹给我写的信带回家,这些信把母亲看哭了。除了寄信之外,大妹还会悄悄给我寄钱。后来我上了大学有了手机,她就隔三差五给我充手机话费。大妹越跑越远,到了广州,我毕业后去看她,只见她走路带风,手里拎着很沉的货物,在人流极其密集的中大布匹市场里来回穿梭,我空手走在后面都跟不上。小妹和弟弟都比较幸运,他们比我小了差不多十岁,所以他们读大学时,我已经出来工作了,家里的经济状况稍微好转,有钱供他们读大学。小妹从小身体弱,我们都叫她猴子,她几乎每次考试都生病,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紧张。小妹善良,不细心,常常丢三落四。相反,弟弟长得高大,心却挺细。他们从小是一对冤家,常常吵架。

初三那年,父母原先的规划是让我出去打工,赚钱贴补家用。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是老大,没有什么理由不出来工作。那时我才16 岁,非常瘦小,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拖鞋,自行车骑得飞快,对未来并没有太多的打算。面临中考,我成绩却很差。一天下午,班主任老师把我叫住。她长得很漂亮,走路像鹳鸟一样骄傲,在兼任我们语文老师之前,她是教美术课的,美术才是她的专业。她找我谈心,问我将来准备干什么,我说不知道。她又问我除了会骑自行车这个技能之外,还能做什么,我认真想了很久说不知道。那一刻,我感到深深的绝望。然后她给我指了一条明路,说可以去考美术,念中专,美术专业的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或许能行。于是,我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素描和水彩训练,这样说好像很高大上,其实就是在教室里搬了一块木板,找了一些瓶瓶罐罐,开始瞎涂抹。班主任老师每天中午会来指点一下,告诉我明暗对比和透视原理,如何拉线条,如何用色彩。那是我最热情高涨的夏天,因为如果没有学好美术,通不过中专学校的美术考试,则意味着我可能要到工厂里去打工,反正就不能念书了。所以,在参加潮州师范中专学校美术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失眠,当夜寄住在老城区一个亲戚家,听了一夜的狗吠声。我反复告诉自己,小宇宙一定要燃烧,各方神佛一定要保佑。第二天走进市区学校,我惊奇于广场的地面居然铺了瓷砖,我所在的官塘中学大多数地面还是泥地,只有球场和室内铺了水泥,更别说是地砖了。另外,我还惊奇于其他同龄人都穿着球鞋,而我穿着拖鞋;他们的画板、画架都是专业的,而我的画板是一块从旧家具里锯下来的三合板。那次考试的结果是没有通过,记得大概是要招12 人,我考了第13 名。我的一个亲戚说,你应该去求潮州师范招生办的老师,让他们录取你。我绝望地望着被丢在角落里的画板和画笔,默默流泪。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应该去主动把握命运,去追求些什么,而不应该无所事事。

家里人当时对我的规划是先去读中专,学美术,两年毕业了,可以去当个小学教师。那时候在农村,所有的职业中就只有教师能拿工资,是铁饭碗,不用干农活,是十分光耀门楣的生计。而现在中专没念成,去念高中,谁能保证一定能考上大学呢?但我的诉求很简单,我不想太快出去打工。我有一些出去打工的朋友很早就学会了抽烟和赌钱,我大概可以预料到他们未来的生活会是如何。我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挣脱什么,但不明白莫测的未来将会在我面前展开什么样的道路。

我将少年时期所经历的种种苦难视为黑暗的过去,而一个从黑暗中走过来的人,将不再害怕黑暗。虽然时至今日,我的人生并没有生成一个励志故事,但支撑我奋力向前的动力一直非常充沛。我总觉得我后面的人生,必须配得上我前面经受的苦难。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文学有一天会这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和很多白手起家的作家朋友一样,我成长于非常匮乏的人文环境中。在我的童年生活中,作家是一个只有在杂志励志专栏中出现的概念。书本是极度缺少的,我曾为了读完一部《天龙八部》和邻居的小伙伴打架,还借过亲戚家的书不还,也曾因为“偷看”书店里的书被店老板罚站示众。我家曾有一个豆腐作坊,当时的塑料袋还没有完全普及,豆腐是裹在纸张里头出售的,所以家里每个月都要买进一些旧图书,我总能在里头发现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除了读,我最早接触的文学类型,其实都是“听”来的。当时收音机里经常有“讲古”的节目,我就是守在收音机前面听完金庸的大部分小说的。我很怀念那样一段岁月,有时候突然想起儿时爷孙俩守着收音机的情景,莫名感怀。前些日子,我还托一位朋友去打探汕头一位讲古师林江先生的消息,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

当时我家里很穷,每个学期都要为学杂费发愁,而学校的老师基本都按教科书上念完一节课,语文老师讲不了普通话,数学老师脾气急,初中有了英语课,英语老师又喜欢跟家长告状,每次都害我挨揍,这直接影响了我上课的兴趣。而除了语数外之外,其他科都是副科,副科的意思就是可上可不上。所以跟现在的孩子相比,当年我有更多的时间无所事事,只能读闲书。而家长对所有的闲书都是管制的,母亲就曾撕掉我的《水浒传》。当时四大名著也在我家的闲书名单之列,父母都是农民,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只有课本才是正经书,好好读书就是读课本,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工作是教书,因为教师是他们能接触到的最有可能的“领工资的人”。

小时候因为太调皮,我经常挨揍,挨完揍我会写日记,千篇一律地感慨一番。写,大概是最原始的情感需求吧。而在当时的农村,语文是唯一可以自学成才的学科。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对偶的句子,喜欢在本子上摘抄一些古诗词句,继而喜欢现代诗,也会涂鸦一些分行的句子。作文后来几乎成为我校园生活唯一的骄傲,我会写一些比较惨的经历,博取老师的同情,而事实上我童年也的确过得比较惨,本来觉得还好,写下来就觉得真的很惨,内心也得到一种释放。这样一直到了高中,我离开村子到城郊去上学。凭着作文写得好,我成为学校文学社的社长,而此时所有科目中唯一有点把握的就是语文,语文中唯一有点把握的就是作文。那个时候,盗版韩寒的书已经上了地摊,而我在考虑的是快高考了,我以后该干点什么。身边很多同学也说我以后会成为作家,但我开始想去学法律,后来阴差阳错到了中文系。中文系离作家其实也是挺远的,直到我发现写稿子还能赚点稿费,而且写文章对我来说几乎是唯一技能。所以别人说你为什么写作,我说因为干不好别的。听起来像开玩笑,其实也是实话,而且我相信对许多作家来说也是实话。

我是80 后作家队伍的迟到者,当我还想赚点稿费,跑进青春文学这个饭局时已经迟了,人去楼空,只剩下杯盘狼藉。很多人开始对80后的写作指指点点,批评的声音居多。虽然我也获过新概念作文的奖,但淹没在一长串名字后面,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我。大学时候,我写了很多武侠小说,也写些青春调调的文字,因为那会儿很多青春类杂志需要这样的稿子,能换稿费,有了稿费我就可以跟朋友们到学校门口吃顿好的。最近还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去写网络小说,网络小说也赚钱,其实我十年前就尝试着写了,但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写着写着就希望不重复自己。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踌躇满志,但因为家里确实太穷,我当时考虑了三种职业:一是大学老师,二是中学老师,三是编辑记者。主要考虑的是收入稳定,能有闲暇时间写作,能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老实说,八年的中学教学生活,我过得比较压抑,因为我一直无法习惯中学教育的规则。从走上中学讲台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到大学里头去,那里应该有更自由的空气,应该更适合我。可惜我数次考研都因为英语太差而失败,所以只能转而写作。那时我觉得,写作大概是我唯一的出路。但其实从一个农村小子到一个中学教师,我一直在文坛的视野之外,我很害怕自己坠进自叹自怜的深渊里。生活中层层的压力和工作中的挫败感,常常使我感到焦虑——我担心一地鸡毛的生活会破坏写作的根部气息,将文学创作所需要的生活养分连根切断。所以那段时间,我的诗歌是走在小说前面的,诗歌对生活细腻的情绪感应,以及对情绪直接的抚摸,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我后面小说的转型。我开始注意到一个人在特定时空中的生存感觉。所谓生存感觉,其实就是情绪和认知,或者说,我意识到情绪有更深层的表现方式,而不是单一的煽情,生存有更为内在和深层的焦虑,于是开始书写“宿命”和“恐惧”这样的主题,加上后来家庭发生的一些事情,也间接巩固了我对于人生和小说之间关系的理解。

陈崇正 :《黑镜分身术》

也许一个作家必须离开家乡,家乡的一切才能在笔下重新复活。当我想明白了这些,便开始在小说中复活故乡中的人和事。那时,我在东莞松山湖边的一所中学教书,写完小说和诗歌就打印了邮寄出去投稿,大多石沉大海。不过当中学教师的八年时间,也给了我相对稳定的环境,可以读一些书、琢磨一些事情,给了我时间完成最重要的写作准备。我常常想,那个时候如果没有选择教书,而是去当一个记者,估计我就会跟记者朋友去开餐馆做生意,没时间读闲书写东西,也就不会走上创作的道路。

2010 年这个年份,对我个人创作来说是个分水岭。在2010 年之前,我更多以写青春小说和诗歌为主,而当中篇小说《半步村叙事》写完之后,我才算进入了比较开阔的写作境地之中。2010 年年底,我认识了东莞的一些朋友,邀请我主持创办一本叫《领悟》的民间刊物,从2011 年开始每季度印刷一本。我在大学时代就曾经创办过校园诗刊《后来》,也跟朋友一起创办过《九月诗刊》,那时候文学圈对于纸质出版物的推崇还没有结束,而移动互联网、社交媒体和手机阅读还刚刚起步,处于一个混沌未明的状态。这些内部交流刊物的诞生,其实是前面十几年广东民刊生态的镜像,那时候《赶路诗刊》《诗歌与人》依然还在印刷,彼此之间的交流互动还是非常活跃;而另一边,移动终端的阅读平台又开始兴起,比如韩寒主持的《ONE》和阿丁主持的《果仁》,吸引了很多青年作家的参与。很怀念有民刊和网络论坛的时代,那时候我的文学朋友是最多的,他们真正在过一种文学生活。

陈崇正 :《眨眼睛》

后来的一次机缘巧合开启了我的编辑生涯,我离开了教育行业,从东莞来到广州,自此业余编刊变成职业。2013 年我写完了中篇小说《黑镜分身术》,投给了《花城》后留用,被告知会在2014 年7 月刊登。在这个过程中,我刚好看到当时还在《花城》当编辑的申霞艳老师发的朋友圈,说《花城》要招聘一名编辑,要求是博士。我私下问她,我不是博士,是不是就没有机会,她说可以试试。于是2014 年9 月,我来到《花城》上班。我对“花城”这个品牌的认可源于王小波。王小波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而花城出版社和《花城》杂志作为王小波作品最早的出版方和发表刊物,让我一直心生敬意。《花城》有非常好的传统,有很明确的代际传承,刊物风格也有很好的沿袭和坚持,这些都得益于每一代花城人的无私付出。2020 年秋天,我调入《广州文艺》编辑部。《广州文艺》也是老刊物,创刊时间比《花城》还早。期刊编辑的职业很难说好坏,但它依然算是离文学现场最近的职业之一吧。

陈崇正 :《美人城手记》

2017 年我入读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到北京读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总算看明白了北方的四季,知道银杏是这样落叶,雪花是如此飘飞。在此期间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并一起讨论关于在南方以南确立新的文学坐标的可能性,“新南方写作”后来逐渐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之一。我的写作也在不断变换频道、拓宽疆域。从虚构半步村出发,到纸上重建美人城,我像一只蜘蛛一样重新定义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在南方以南探索一种不确定的创作美学,期望捕捉到时代变迁中移动的肖像,溶解科幻武侠等类型文学中的技术配方,在真与幻之间重塑南方寓言。不过一个人总是写得越多,就越明白自己所写的不过是速朽的文字,所做不过是速朽的事业,只有降低自己的期待,才有可能在朝菌蜉蝣之间短暂获得意义。

转眼就过了四十周岁的生日。人生四十,意味着再无退路,必须勇敢地去面对虚空,中年变法而骨节咯咯作响,许多事情必须更加认真,但又不要太当真。时间也许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每一天的悲欢以及关于悲欢的沉思才有意义,而我身上折叠了那么多个自己,在悬浮之中分身,每个我都如此庸俗,却似乎不肯低头。是的,我正在做这样的自己,常常犹豫,常常自我怀疑,而这满肚子不合时宜,就是瘦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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