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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微光,点亮生命

2024-01-15李化成

传记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调研员医生母亲

李化成

1984 年左右,我五六岁的时候,一个阳光明亮的早上,母亲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温暖的炊烟从烟囱里徐徐飘出,与家家户户的炊烟淡淡地汇在一起,揽抱着每一个院子。我和堂哥在院子里玩,院子里有一架三角状的铁梁。这架巨大的铁梁平铺在地上,厚的一面贴地,有棱的一面朝上。我和堂兄踩在上面前脚贴后脚,玩“走独木桥”。不知怎么我就踩空了,一头栽下去,脑门正正地磕在梁棱上。我嘶声大哭,眼前一片漆黑,大概是堂哥喊出了我母亲,母亲一把搂住我,用手去捂我额头上的鲜血,又慌忙盖了一块毛巾在我的额头上,也遮住了我的眼睛。我迷迷糊糊还听到她走路的声音,她在一条逼仄的胡同里突突地奔走,然后其他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记得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摸了摸额头,那里依然有一道直直的凹槽在正中央。我问母亲,现在走几步路就腿疼的她说,她找到了冬生哥,给我包扎了伤口,然后就慢慢好了。冬生哥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他在我心里一直有一种“生”的感觉,我对他的记忆始终有一种消毒水的味道,有一种注射器的银白色,有一种安乃近药片的苦味。但他是我童年里始终绕不开的一个人,多半伴随着不怎么舒服的记忆。我记得躺在床上发烧,睁开眼,屋顶的距离比平时更远,有点扭曲,我不想看就闭上眼,却梦到有些小小的石头,突然变得巨大。不是石头本身而是那种巨大的压迫感向我袭来,我恐惧地叫母亲。母亲彻夜不眠,一遍遍用白酒擦拭我的身体。白酒是我父亲买来喝的,酒精只有冬生哥那里才有,只在给伤口消炎的时候才用。当擦酒无法阻止我的痛苦时,母亲就在漆黑的夜里抱着我去找冬生哥,一面敲他家的木门一面喊他的名字。我记得他披着衣服来开门,点亮煤油灯,在微微的光里给我量体温,顺便安慰我母亲说,很多孩子都“冻着了”,不大碍事。量完体温,他便端着灯去拿药,药瓶高高低低地挤在墙角的一个桌子上,他拿出几个小瓶,又拿出撕好的几张小纸片,一粒粒倒到纸上,左一折右一折就包好了,告诉我母亲一天吃几次,按包吃就行了。药瓶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铁制饭盒,我知道里面是一把银白色的针(注射器)和一些小针(针头),小针泡在一种特殊味道的水中,一种闻见就感觉屁股疼的味道。我不敢闻也不敢看,扭过头看到屋子里方桌上摆着的咸菜碗和几个窝头,还有一个扬场(抛洒压过的小麦以脱粒)用的簸箕,里面有薄薄的一层玉米粒。再旁边就看到他的孩子躺在炕上睡觉,冬生嫂一边给孩子盖被子一边和我母亲说话,还说我很乖也不哭。其实我是不敢哭,因为害怕屁股挨一针,所以当冬生哥给药片的时候也不敢表示反对。但回家我就大声哭着拒绝吃药。母亲温柔地鼓励我,想尽办法让我把药吞进去,比如掰成几块塞到馒头里,但我还是嚼到了药的苦,吃不下。她就生气,发狠我不吃就把我扔出去,池塘里有专吃生病孩子的妖怪。最终妖怪并没有吃掉我,而是放任我慢慢长大了,大概是冬生哥的药,有时候是那我提都不想提的粗粗的钢针,击退了妖怪吧。当我读初中的时候,冬生哥已经不做医生。我也越来越少地见到他,随着我出来读书、教书,他的样子我已经渐渐记不清,但那消毒水的味道、注射器的银白色和药片的苦味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也留在很多很多人的记忆里。

本文作者

多年之后的2016 年,当我开始组织“中国乡间医人、医事、医史口述史调研项目”时,当我们的招募公告一次次出现在朋友圈里时,很多人和我分享这种记忆,并热忱地给我推荐访谈对象。他们的故事和我所经历的类似,甚至还有些传奇。作为一名重视证据的历史学工作者,我倾向于相信他们,因为直到现在,几乎每一个村都至少有一名乡村医生,他们照护村里每一个发烧的孩子,也包扎每一名大人划破的伤口,他们背着药箱迈进患病老人的房间里,握住老人伸出的枯手,安慰他们说:“没啥事,会好的。”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乡村医生队伍建设的实施意见》(国办发〔2015〕13 号)开篇即指出:“乡村医生是我国医疗卫生服务队伍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最贴近亿万农村居民的健康‘守护人’,是发展农村医疗卫生事业、保障农村居民健康的重要力量。”据2022 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在2022年,包含乡村医生在内,我国村卫生室的工作人员总数达136.7 万人,诊疗患者达到12.8 亿人次;另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在2022 年7 月14日介绍党的十八大以来基层医疗卫生服务工作进展成效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的统计数据,在2021 年,每1000 名农村居民中,就有1.3 位村医为他们服务。对于农村人或从农村走出的人们来说,乡村医生如同村干部一样,一直存在于他们的生活和记忆中。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至少在童年时代,乡村医生(前身为“赤脚医生”)和所有其他的医生一样,虽不可或缺,却未必亲昵。人们对疾病的排斥和对治愈的渴望,抑或童年那种对疼痛的恐惧感,和对可以决定使用疼痛治疗方式的神圣权力的敬畏,让他们就像陈忠实先生笔下的“冷先生”,人们对他们敬畏大过亲近,尽管都知道他们也有一副热心肠。但他们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童年的我偶尔会想,他们也会和我母亲一样和着温柔与恐吓来疼爱自己的孩子吗?成年后我自然会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不需要见到而是凭理性便可推断出。当然也有一些人告诉我他们的某位亲属就是“赤脚医生”,言谈中并没有那种距离感,也表明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但大多数人对他们依然存在一种因为没有共同生活经历而产生的距离感,他们如何为生计奔波、为家庭劳作?他们的七情六欲如何安放?他们个人的经历是如何与时代的巨变融为一体的?

左图:2018 年2 月20 日,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白崖乡马银贵医生在为儿童诊疗(调研员马金花供图)

中图:2019 年2 月16 日,四川省德阳市中江县永太镇群益村许望成医生(调研员蒋璐矫供图)

右图:2019 年2 月16 日,山东省潍坊市昌乐县藤腾医生在问诊(调研员张国欣、孙新萌供图)

我们并不是为了解而了解,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行医或许只是一种职业,但对于我们来说,他们毕竟是医生,是有专门技术的人。这种特殊在于,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一种基本而朴素的诉求,那就是保持健康,至少不要生病,生病了也要治好。身体是每个人的底盘,也是社会交际的底线,当面对疾病时,我们坦然地把我们的底盘和底线交由他们来处置。当天黑路长、情势紧迫,乡村医生家里亮起的那盏微光,便是生命跳跃的火焰。所以他们从来也没有把行医仅作为一种职业,而是渐次形成了一种医者父母心的情怀。对于我们来说,围绕那微光和火焰,构建起的既是一次次诊疗与一次次治愈,也是我们的人生——炊烟、玩耍、摔倒、母亲和她那突突走路的声音,让我在忙碌焦虑之余,可以默默反刍那没好好告别的往事,更温柔地对待今天和明天。在记录中观察,在阅读中共情,在反思中成长,大概也是传记文学的内涵和特殊功用吧。

左图:2023 年2 月17 日,重庆市忠县忠州镇护国村杨和群医生在村第一卫生室前留影(调研员韩佳淇供图)

右图:2023 年8 月22 日,广东省开平市玲珑医院党支部书记、院长董淑猛医生在医院旧牌匾前留影(调研员谢中杰供图)

陕西师范大学医学与文明研究院组织“中国乡间医人、医事、医史口述史调研项目”已经八年,近千位乡村医生在调研者面前娓娓道出他们的故事,也回答了上面提出的诸多问题。他们的故事中有学医的不易,也有成功的喜悦;有创业的艰辛,也有被认可的欣慰;有对医学的反思,也有对社会变迁的感悟。他们普通而平凡,但我们通过口述史的方式给他们立传,来记录他们那种普通中的特殊和平凡中的伟大。我们的调研者绝大多数都是在校学生,倾听也给了他们一种难得的记录历史与感触社会的机会。《传记文学》独具慧眼,从我们的记录中择优整理发表,让更多的读者有机会来认识他们,也认识自己。这让我们备感荣幸,并努力把这件事做下去。是为引言。

图1:2017 年7 月20 日,广西壮族自治区桂平市黎居正医生访谈现场(调研员李依芸供图)

图2:2019 年8 月7 日,山西省临汾市古县岳阳镇辛庄村邰长华医生访谈现场(调研员范志琴供图)

图3:2022 年9 月5 日,湖南省岳阳县第三人民医院(岳阳县血防医院)汤爱党医生访谈现场(调研员冯佳钰供图)

图4:2023 年2 月8 日,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阳平关镇梁成友医生访谈现场(调研员潘翠巧、刘倩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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