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
2024-01-15耿艳菊
耿艳菊,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星火》《骏马》《草地》《散文百家》《阳光》《脊梁》《娘子关》《躬耕》等刊,著有散文集《土豆发芽当花看》。
一
喜欢集市,热闹中见朴素,喧嚷中有性情,来来往往,一言一语都透着一股子亲切劲。
是的,就是这样的亲切,让人晕晕乎乎,宛若他乡遇故知。又似穿越老光阴,回到往日情景,把他乡认故乡。故乡关山万里又何妨,蓝天之下的亲切让你以为从一开始你就属于这里。没有远离,没有孤独。
清晨刚开门,邻居阿姨清亮的声音就飞过来:有集,赶集去吗?我知道有集,每天都算着的,即使没什么可买,也想着去逛逛。而每次去总会满载而归,见什么都觉得好。我更知道她是和我说话的,虽然未看见她的人。北京的老太太,生在皇城根下,天然的优势,骄傲,却热诚,像多年的老邻居。
我急急地响亮地欢快地答:去呢!去呢!
仿佛回到多年前,左邻右舍的村人互相邀约着去赶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乡村生活素朴单调平淡。集市汇聚四面八方的人,各种信息和各样物品,每个赶集的日子就像开在人们心田的一朵朵花,又鲜艳,又热闹,又欢悦。必穿上好看的衣裳,人人脸上荡漾着笑容。
这都是少时光景了,像一颗璀璨的珍珠镶嵌在人生的底片上,明亮着那一段老岁月。
几年后去外面读书,一心只想着要见识外面的海阔天空,赶集的事自然寥落。殊不知镇上的集市也在悄悄改变。逢年过节回去,镇上街道两旁摆着各样摊子的地方,超市比赛似的开了起来,赶集是随时的,不用再掐着,算着,盼着,便利了很多。唯一遗憾是失却昔日集市的味道,还有那种亲切感。
后来毕业工作,结婚成家,成为一个家庭主妇后,也都是在超市和菜市场之间转悠。那种原汁原味的集市搁浅在回忆里,想起时总令人怀念万分。
如今居住的地方,算城郊了。不过北京的城郊也是钢筋水泥,没有郊区的意思。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原古的集市。原来北京城的大是有几分深度的,有容乃大,容得下岁月深处的那些古意悠悠。
集市在一个大广场,以前上班时总是要路过那里。那时候还只是一片空地,长着杂树荒草,后来被修建成整洁的广场,现在竟又被合理利用,成了热闹的集市。
集市不是每天都有的,遵循古老的传统,每个月逢四或九的时候才有集,风雨无阻。完全是过去集市的样子—亲切,朴素,热闹,喧嚷,喜悦,洋溢着浓浓的烟火气。
一个又一个摊位密密排列着,衣食住行,所需的各项生活用品都融汇其中。熙熙攘攘的,行走其中,偶一抬头,看眼前的情景,一个成语就蹦了出来—热火朝天。
这些来赶集做买卖的摊主们,尤其是卖菜的,多是郊区的农民,虽然也有生意人的精明,散发的气质更多的是庄稼人的憨厚和朴实。菜是自家地里种的,看上去有几分土气,却是素素朴朴的模样,让人觉得舒服。
和笑盈盈的摊主们聊天是自然而然的事,并不相识,却觉得像认识了很多年。每次去集市,买菜的时候居多,总喜欢和他们聊天。话题都是极简单的,不过几句家常话,却让人感到愉快和轻松。
令人意外的是有一次在集市上,竟然碰到洋姜。那是幼时常吃的一种食物,自留地里种着的,很惯常普通。长大后却再也没吃过,这种食物仿佛消失了一样,村子里的人家也不再种植。
卖洋姜的是一个憨厚的大嫂,黑黑的,脸颊泛着红。我激动地向她说起我对洋姜的感情,她嘿嘿笑了,然后竟说了一句十分贴切的话。她说:真好,你找到了小时候的味道啊。
嗯,对,我们的人生忙来忙去,多是在寻找一种熟悉的味道吧。那敢情好!
二
凉皮姑娘就是在集市上认识的。她的摊位在最东边的角上,是整个集市最不好的位置,而生意却是极好的。
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的颜色,这个凉皮姑娘凭着自己的聪颖智慧把天上的浪漫变成了人间的美味。她做的凉皮色彩鲜亮,不仅赏心悦目,而且味道獨特。
凉皮姑娘是从去年开始在集市上摆摊卖彩色凉皮的。那天,我一大早就去集市了,人还不多,有的摊贩也刚刚到,正麻利地摆摊。我转了一圈,买了一兜水果,走到最东边时,一眼就看到了五颜六色的凉皮摊子,在清晨的空气里显得尤为新鲜。快速走到摊位,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置放凉皮和操作台的有玻璃罩的长方形凉皮车子,简洁,干净。摊位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站在车子前,透过玻璃观看彩色的凉皮。
“姐,早上好哈!”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年轻女孩子蹦跳着来到眼前。胖乎乎的,齐耳短发,小眼睛,笑容灿烂。这个女孩子容貌不美,可是她的笑容却让你忽略了她天生的容貌。她抱着一捧花,转眼已利索地插在两个空瓶子里,摆桌子上。我立时称赞她这份心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边解释边指着不多远的一个卖花的摊位告诉我,沈姨送她的,现在没人,她就去帮沈姨摆花。
观看了半天凉皮,没有要买的意思,她看出我的犹豫,说:“姐,凉皮的颜色是蔬菜汁调的,我妈妈种的蔬菜呢。”
凉皮十块钱一份,她坚决收我八块。理由是,我是她的第一个顾客,我给了她自信,她会记住我的。无奈,只好随了她的意。
后来,每逢集市她都在,我也总会去买一份彩色凉皮。她的凉皮摊位渐渐热闹起来,很多老顾客耐心排队,她一边笑容灿烂地忙碌着,一边和我们闲聊家常,那样的画面很亲切温馨。
凉皮姑娘这个名字,不知道是谁最先喊起的,慢慢竟在喧嚣热闹的集市喊响了。提起她,没有人不知道,大家心里涌起的是一层层的赞许。
不仅是她的聪颖,不仅是她的心灵手巧,不仅是她拥有做生意的头脑。她这个年纪,本应坐在教室里读书,奔赴一个美好的前程,她却挑起家庭重担。她的母亲是个哑巴,一直以来是父亲在工地打工养活一家人。高二时,父亲意外受伤,只能在家休养,家里一下子没了经济来源,她选择了辍学,让妹妹继续读书。她向亲戚学习了做凉皮的技术,又加了一些自己的创新,就有了这彩色凉皮。
卖花的沈姨是她家邻居,她感动于凉皮姑娘的坚强懂事,帮她在集市租了摊位。她家的日子在她坚强灿烂的笑容里越来越有盼头。
又是逢集的日子,走到东边角上,只有两张桌子,寂寂的。怎么回事呢?一打听才知道,凉皮姑娘去考试了,她报名参加了自考。
三
集市是缩小版的民间,无所不有。藏污纳垢,也卧虎藏龙。他是一个摆书摊的。
我是喜书之人,在那样喧嚷的集市,看到书摊,简直看到春天一样,眼前豁亮。忍不住环顾四周,然后视线再转移到书摊上,立时觉得书摊应了一句诗:万绿丛中一点红。
天气寒凛凛的,清冷无比,书摊却是整个集市的春天,让人心暖。书摊的形式简单,两叠砖头撑起,一块木板置上,就成了。书摊后面停着一辆机动车,也物尽其用,成了书摊的一部分。特别的是书摊上的书,没有惯常的烹饪菜谱、职场攻略、人生指南之类的工具书,也没有附带着去卖儿童玩具。书只有两种,一类是文学书籍,一类是研习书法的书。哪怕这么杂乱的环境,也遮不住它自成一体的文艺气息。宛若公主王子到了民间,哪怕是落难,也会隐隐约约一身贵气。
文学类书,诗词居多,摆在书摊的中间。书摊不卖儿童玩具,但卖孩子的国学启蒙书。关于书法的书,整齐地摆在书摊后面的机动车上,旁边附带着卖毛笔和水写本。
书摊的右面是空着的,那是书摊人的阵地。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一本诗词集子打开着,他谦恭端然地坐在那里,写毛笔字。看看周围的人,护得严严实实的,戴着手套,揣在兜里,缩着脖子弓着背,视冷如敌。而他呢,就那样坐在冷风里,一笔一画,仿佛世上的寒冷都不值一提。
这样的书摊,也许因为别具一格,颇具人气,有围在他身后看写字的,也有真心实意想买几本书看的。而他总是坐着,书本上都一一用红色标签贴上价格,顾客若是还价,他总是微抬起头,看着人笑,然后摆手摇头,继续低头写字。若是有孩子来买,他会笑眯眯点头,便宜一些。
我那天买了很多书,又看上了颜真卿的书法,忽然想练字,请他帮我挑一支毛笔。他迟疑了一会儿笑着站起来,才知他的腿有点跛,然而他走起路来并不给人可怜感,反而让人觉得潇洒。
按照毛笔上贴的价格付了钱,没有即刻离开,站在那里看他写字。他的字写得好,像他卖书的风格,温和,潇洒,隽逸。
他总微笑着面对每个顾客,点头,摇头,摆手,就是不说话。若顾客实在弄不清意思,他也不急不躁,笑盈盈的,在面前的纸上写下自己的意思。
这以后,我又去了那个集市几次,而他总在那个固定的地方,守着一摊诗书,写字卖书。
后来一次,和同事一起去集市,知道了一个同事的亲戚也在这集市上做生意,距书摊不远,便向这位亲戚打听书摊人不说话的原因。
原来书摊人不是不愿说话,而是不能说话了。
亲戚说,都是命啊,他本来有幸福完满的家,然而突遭灾难,只有他一人幸存。腿受了伤,其他没事,后来竟因伤心过度,失语了。
没想到这个笑眯眯的书摊人,看似温和平静,竟隐藏着人间最悲戚的命运和往事。
亲戚又说,他是整个集市上最有才华的,还写什么诗歌,大家都想着怎么多挣钱,他却一心在他的诗上,好像要出书了。
听完,我想起有一个朋友认识出版社的编辑,突然就顾不得冒昧,跑到他的书摊前,向他推荐。
他依旧那样温和地笑,表达谢意。然后从一旁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看,又笑着指指自己,中年的脸上竟现出几分赧意。
是一本诗集,名字叫《风晴日暖》。
四
集市边上,热闹的人群之外,一位老太太低着头针织。织的是一种用来装水杯的小提兜。细细的线在她的手上绕着,那手虽苍老却也灵动,线转眼跑到了织针的前端,然后不一会儿奇妙地被织成一朵花。
单说这古老的针织手艺,年老的也好,年轻的也罢,如今怕是早已遗忘或者根本就不会。上天赐给每一个人巧手慧心,而在这样喧嚣的时代里有多少人可以静下心来编织一件衣物?
老太太的面前摆着一条低矮的长杆,挂了一排她织好的小提兜。粉红、墨绿、浅蓝、深红、淡紫、橘黄……好多种颜色,绚烂又雅致。小提兜看起来一样,却又不一样。每个小提兜上面都盛开着一朵花,每朵花都不雷同。如粉红的织着月季花,淡紫的是木槿花。清冷的天气,那一排小提兜俨然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在老太太的面前和过往行人的眼里暖暖盛開着。
路过的人被那排“春天”吸引,本来双手已提得满满的,走过去了,放下东西,挑一个小提兜,抚摸着提兜上的花,不住地赞扬。老太太还在织手中的小提兜,满脸含着笑。直到那人付钱要买的时候,老太太才缓缓抬起头,笑着对那人说,十元一个。眼神温煦,竟没一点苍老混浊感。
老太太看样子有六七十岁,不胖,衣着打扮和她的针织手艺一样讲究。斜襟的民族风上衣,黑色裤子,短发微烫过,未染,保持岁月赐予的颜色。身上散发的静气,乍一看,很像一位退了休的知识分子。
其实不是,以前她就是本地农民,城市化建设扩大了城郊,土地征走了。因为外地打工者多,他们就靠出租房屋生活。日子倒比以前种地的时候轻松很多,但轻松了未必就是好事,随之也会有无所事事的空虚感。
她觉得自己虽然一年一年走向衰老,可日子也得好好过呢,还要过得充实有趣才对。她那个年代的人没什么喜好,除了认真干活外,就是喜欢养点花,没事儿的时候织一些小玩意儿。
开始时,她是因为怕孙女拿着光秃秃的水杯不便,就想着给她织一个小提兜,去公园玩的时候,提着,又方便,又不会烫着。接着织了好多,送了一些给亲戚朋友,大家都喜欢,她很开心。附近有集市,那天她兴致很高,拿到集市卖,竟然很多人喜欢她的手艺。
她从来都没有那么开心过了,庆幸自己年龄大了还有一双好眼睛,可以针织,做喜欢的事情,还得到认可,还能靠这手艺自力更生。
老街坊来赶集,见到她,远远和她打招呼,她也很热情很大方自然地和他们说话,没有一点拘谨羞涩感。依凭自己的能力生活,不论年龄,都让人觉得安心而美好。
曾在黎戈的书上看到过漆器家赤木明登在匠人的生涯中,说学徒不仅要学手艺,还得整理工具,收拾房间,帮师傅和学兄学弟们做味噌,捕鱼,种田,洗衣,割草,练习并养成一种明亮而守静的心境。这些与手艺无关的事,却是日常生活的修行。赤木明登说:工作不重要,只要努力自然会走出一条道路;日子得好好过,生活态度自然会呈现在工作中。
虽然在集市上卖手提兜的老太太没有被世人称作手艺家,然而可从她编织的小提兜上看出她的生活态度来,她一定很热爱生活,有明亮而守静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