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父亲
2024-01-15王明新
王明新,1955年生,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星火》《雨花》《山东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150多万字,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读者》等选刊。著有长篇小说《冷的铁热的铁》。中国作协会员。
乔迁新居,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地下室里的一點破烂,我想叫个收废品的人来,打算送给他。这时候,我五岁的女儿在一个旧纸箱里翻出一样东西,小手举到我面前说:“爸爸,爸爸,你看这是什么?”我接过来,上下左右打量着,东西有一只哨子大小,好像是骨质的,一端有个孔,侧面中间稍偏的位置也有个孔,两孔之间相通。我擦拭干净放进嘴里一吹,“呜呦呜呦”的声音响出女儿满脸的惊奇。
我说:“这是一只哨子,鹿角的,你爷爷送给我的。”
女儿要过去,放在嘴里吹着去玩了。
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被这“呜呦呜呦”的声音瞬间唤醒。
那一年我父亲七岁。父亲小名叫二孩,父亲有个哥哥就是我大伯,比父亲大两岁,小名叫大孩。父亲家住在城乡结合部,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家都不富裕。不上学的时候,大伯和父亲还有邻居家的几个小伙伴,经常结伴去地里放羊,割草,拾柴,到了秋天也扫树叶子。树叶晒干了是羊冬天的食物,也可以当柴烧。
父亲家住的那条街叫东关街,往东走,出了东关街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了。父亲说,他们每次去放羊或者割草,出了东关街,眼前就豁然敞亮起来,会看到东南方向目力所及的地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绿,那绿遮天蔽日,气象万千,说是村庄吧,又不像,在他们的视野里,远远近近有好几个村庄,看起来都灰土土的,每个村庄他们都能叫上名字来,当然是听大人说的,比如说大王庄、小李庄,只有那个地方,不仅他们从没听大人说起过,看起来与他们见到的村庄也大不相同,那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绿,浓稠得化不开的绿,绿得就像刚刚用水彩涂抹出来的。
父亲说,他们常常一边牵着羊或挎着篮子往田野走,一边使劲想那片绿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过了一年又一年,他们谁也没想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有时候,割草割累了,云在天上静静地飘,羊在地上静静地吃着草,他们就坐在地上,对着那片绿色出神。出了一会神,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忽然就一起扯着嗓子喊起来: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
喊的是什么意思,父亲说他们当初并不清楚,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我国几个大城市的名字。之所以对着那片绿色这样喊,是因为他们觉得那地方遥远,仿佛是天的尽头;神秘,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当然也让他们向往。就像他们听大人说起那几个大城市的名字一样,不仅遥不可及,而且像神话一样,隐藏着说不清的秘密。
曾不止一人不止一次提出来要去一看究竟,但很快就被大伙否决了。大伙说,你知道那地方有多远?一天能不能走到?就是一天能走到,回来怎么办?嘁,傻不傻!
他们终于没有去,但还是经常向着那片绿色眺望,对着那片绿色久久地出神。
有一天,父亲实在忍不住了。那是个星期天,父亲还有大伯和几个小伙伴吃完早饭一起去割草,刚走出东关街,父亲突然停下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决定了,今天要去那个地方看看,无论有多远,有愿意去的就跟我走。”父亲的提议首先遭到了我大伯的坚决反对,大伯说:“看山走死马,你逞什么能?去了回不来怎么办?”
父亲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大伯怎么反对,甚至威胁他说要回家告诉爷爷奶奶,更甚至要动手打我父亲,父亲都不为所动。最终父亲和另外四个小伙伴共三男两女一起去了。大伯还有另外一个叫新爱的女孩忧心忡忡地去割草。
父亲说,那天他之所以执意要去,是因为夜里他做了一个梦,而这个梦又与他在现实中遇到的一个问题有关。这年秋天开学后,父亲被选为班长,每天早晨他都要带领全班五十多名同学跑操,因此父亲非常想像体育老师那样有一把哨子。父亲说用哨子吹起“一二一,一二一”来实在太爽了,否则父亲只能用嘴喊,而用嘴喊的声音不仅不够响亮,也太不上档次了。但父亲向奶奶央求了好几次,奶奶都没给他买。父亲家的情况是这样的:大伯上面有三个姐姐,父亲下面还有个妹妹,因此对于兄弟姊妹多又只有爷爷一个人挣钱的父亲家来说,一个哨子虽然值不了几毛钱,但这几毛钱也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一分钱能买一斤大白菜、二斤胡萝卜,二分钱就能买一盒火柴,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而哨子呢?用奶奶的话说,“既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
父亲说,不可思议的是,这天整个白天发生的一切竟是他前一天夜里梦境的翻版,几乎一模一样。
我问父亲:“你梦到了什么?”
父亲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往下说。
父亲他们离开后,整整一个上午,大伯都心神不宁。后来大伯割完草回到家,没见到父亲回来,心里更加不安。再后来爷爷下班回家了,奶奶端上饭来要吃午饭了,还是不见父亲的影子。奶奶问大伯父亲去了哪里。开始大伯还嗫嗫嚅嚅不敢说,害怕奶奶骂他甚至打他,后来饭吃完了父亲还是没回来,大伯被问急了才说出实情。爷爷要上班,心神不宁地走了,奶奶说大伯:“愣着干啥?还不去找找你弟!”大伯刚要出门,奶奶又说:“牵着羊。”奶奶是让我大伯在找父亲的同时也让我家的羊跟着啃几口青草。大伯就牵着羊走了。大伯走后,奶奶一趟趟走出家门,顺着东关街向东张望,始终不见父亲的影子。直到天黑透了,大伯牵着羊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也没看到父亲的影子。
晚上爷爷下班回来,饭也没顾上吃,就领着大伯又一次去找父亲。他们顺着东关街往东走,那时候东关街还没路灯,太阳一落,夜幕四合,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路两边住户家的窗户里透出暗淡的煤油灯的光。爷爷和大伯出了东关街,又往东走了一段路,天好像与地合拢了一样越发黑了,大伯带着哭腔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满地秋虫的鸣叫。后来,爷爷打了大伯一巴掌,大伯哭了两声,两个人又无奈地回来了。谁也没想到,当爷爷和大伯回到家,他们发现父亲安然无恙正坐在家里吃饭。
那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讲述了整个白天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父亲夜里梦到的事情。
父亲说,那地方看起来好像很远,走起来其实并不远,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片翠绿原来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只是那些树笔直高大,不知是什么树,他们从来也没见过。树上有很多鸟,他们认识的只有喜鹊,更多的鳥根本不认识,或者说根本看不见,因为它们都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下面,偶尔有鸟飞出来,一闪身又飞了回去,只能看到一尾半爪。那些鸟有大有小,色彩艳丽而各不相同,叫声也不一样,听起来十分好听,比音乐老师拉的手风琴不知好听多少倍。他们抬着头仰着脸流着口水,一个个都看傻了听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们,他们这才回过神来,叫他们的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夏末秋初的天气,炎热尚没退去,刚才他们每个人都走出一身汗来,顺着喊声走进树林,顿觉凉荫荫的,让人神清气爽,身上的汗一会就没了。老爷爷养了一群梅花鹿,当然开始他们不知道那是梅花鹿,是老爷爷后来告诉他们的。老爷爷坐在一棵大树下,那些梅花鹿围着老爷爷,有的站,有的卧。老爷爷请他们在身边坐下,拿出一些肉干让他们吃。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们正好饿了,就放下篮子,不客气地吃起来。父亲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吃起来又香又有嚼头,越嚼越香,越吃越好吃,他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后来他们吃饱了,老爷爷去一口井里打水。那口井被三棵高大的树木环抱着,由于常年见不到阳光,用青石砌成的井台上长满了青苔。井口不大,从上往下看去,显得深不可测。井里的水像一轮明月,发出银子一样的光亮。井壁是用青砖砌成的,也长满了青苔。井口盘着一青一白两条小蛇,若在平时,他们早吓得惊叫着远远躲避开了,那天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水打上来,老爷爷拿出一个瓢来,他们你喝一通,我喝一通,那水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又甜又解渴。
“太好喝了!”父亲说。
吃饱喝足,老爷爷说:“孩子们,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他们都竖起了耳朵。
老爷爷清了清嗓子,看着他们讲起来。
从前有几个孩子,也像你们这么大岁数,他们勤劳,勇敢,经常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说放羊、割草、捡柴,有个地方很早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在他们眼里,那地方上有祥云笼罩,下有瑞气簇拥,他们很想去看一看。但是他们不知道那地方有多远,一天能不能走到,就是一天能走到,回去怎么办?他们有些犹豫。后来他们克服了恐惧心理,还是去了,刚才我说过了,他们是几个勇敢的孩子嘛!结果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他养的一群梅花鹿。
说到这里,老爷爷呵呵呵呵笑了。
他们也笑了,老爷爷在说他们呢。他们不理解的是,这些事老爷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们就和老爷爷说话,和那些梅花鹿一起玩。他们忘记了割草,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觉得天突然黑了下来。他们五个人中,父亲七岁,还有一个八岁,一个与父亲同岁,剩下的两个都只有六岁。见天黑了,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一个叫小青的女孩突然哭起来。父亲也有些害怕,因为天黑了就看不见路了,在来的路上他们还曾经过一片坟地,高高低低的坟头上,荒草萋萋,一棵阴森而高大的皂角树上,落满了乌鸦,它们互相争斗,老远就能听到十分瘆人的叫声。这时候老爷爷站了起来,说:“孩子们不用怕,我送你们回去。”父亲他们心中一喜,但他们不知道老爷爷怎么送他们,难道说老爷爷有一辆马车?可他们既没看到车也没看到马。正疑惑间,老爷爷说:“不用慌,孩子们,你们这么远来看我,我送给你们每人一样礼物做纪念。”说着,老爷爷从兜里一把掏出五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把其中一个放进嘴里一吹,“呜呦呜呦”的声音像鸟一样叫起来。老爷爷拿出一把小刀,先问了他们的名字,然后一笔一划地在每个礼物上刻好。当老爷爷问起父亲名字的时候,父亲先说叫二孩,后来又改口说叫王耕,王耕是父亲的大名。父亲他们都收到礼物后,老爷爷说:“孩子们请你们闭上眼,我让你们睁开你们再睁开。”父亲他们就闭上了眼睛。父亲说,闭上眼后,只觉得耳边风声嗖嗖,腾云驾雾一般,想睁眼看看又不敢。只一眨眼的工夫,听见老爷爷说:“睁开眼吧孩子们。”父亲睁眼一看,已经到了自家门口,只是眼前没有了老爷爷的身影。
我说:“爸,你梦里就是这样做的吗?”
父亲犹豫着,像在极力打捞着某个久远的记忆,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有时候又觉得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梦与现实融合了,混淆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父亲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离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毕竟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三十年能让记忆发生多少改变啊!
父亲还给我讲过另外一个故事。从父亲家住的地方往南有个叫八里湾的地方,那里有个靶场,为安全起见,靶场铸了一道数百米长数丈高的土坝,打靶的时候子弹最终都会钻入土坝的泥土中。父亲和伯父,还有几个小伙伴经常去靶场挖子弹头。子弹头带回家,将弹芯中的铅融化掉,把铜做的子弹壳和铅分别卖给土产门市部。靶场前面有条河,绕道从桥上过河要走很远的路,水不深,他们一般都是蹚河而过。有一次,他们又要准备过河的时候发现河水暴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树枝、杂草滚滚而来,根本过不去。有人说要是能飞过去就好了。但谁也不会飞,他们望河兴叹了一会,只好无奈地回来了。那天夜里父亲做了个梦,梦中的父亲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翔。其实,小时候我也做过很多次飞翔的梦,手臂伸展像两个翅膀,双腿并拢如鸟的尾翼,在天上飞呀飞呀,真是太爽啦!能像鸟一样自由地在天上飞翔,可能是人类很早就有的梦想。美国人莱特兄弟,正是因为怀揣飞向蓝天的梦想才发明了飞机的。后来人类还发明了人造飞船、人造卫星,人类的足迹不仅登上了遥远的月球,中国人还把自己的火星车送上了更加遥远的火星,将足迹印在火星上应该也为时不远了吧……话越扯越远了。
父亲说,后来读李白的诗“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他怀疑当初是不是一头鹿载着他飞奔而行。自己在天上飞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但如果真的是鹿,也跑不了那么快呀!父亲困惑地摇着头,像摇着一座山。
对于父亲讲述的这个故事,爷爷奶奶还有大伯都表示严重怀疑,他们看着父亲,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奶奶厉声说:“你的哨子呢?”父亲就掏出老爷爷送给他的哨子,放在嘴上一吹,“呜呦呜呦”的响声比鸟叫还好听。大伯还是不信,说:“你真能胡诌,不知从哪里捡的呢!”父亲就指着哨子上面他的名字说:“这也是能捡来的?”大伯仔细看了,上面真切地刻着父亲的名字,那字刻得有板有眼,绝不是父亲的水平能刻出来的。爷爷拿过哨子,就着煤油灯上下左右仔细瞅了瞅,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是鹿角制的。”
这进一步验证了父亲刚才所讲故事的真实性。
在那个年代,一只哨子对他们这么大的孩子来说不是平常物件,在学校里只有体育老师才有一把,但体育老师的哨子是铁做的,而他们的哨子是鹿角做的。那只鹿角哨子让父亲还有那几个小伙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无论在学校还是回到家,都有小伙伴求着要看一看,用手摸一摸,如果能让他们吹上几声,简直就像捡了个大元宝。
有了那只鹿角哨子的父亲神气得不得了,他像打了鸡血,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赶到学校,集合同学,吹着哨子领着同学们跑操。满校园都是父亲鸟叫一样的哨音。
又到了一个星期天,大伯还有那个叫新爱的女孩要父亲领着他们去找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因为他们也想有一只鹿角哨子。父亲不去,大伯又去找另外几个孩子,希望有人领着他们去,另外几个孩子也不去。因为当初父亲提议要去那个地方的时候,大伯反对得最为激烈,如果听了大伯的话,他们就不会认识那位老爷爷,当然也就得不到鹿角哨子了。所以,为了报复大伯,他们谁也不愿领大伯去。
实在没办法,大伯只好与那个叫新爱的女孩两个人自己去了。
后来大伯和新爱一脸沮丧地回来了,见了我父亲大伯就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他是个大骗子、瞎话篓子,什么白胡子老爷爷,什么梅花鹿,他们什么也没看到,看到的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杂树林。大伯越说越生气,要对父亲动手,父亲就举着手里的鹿角哨子说:“那你说,这是哪来的?难道说是大风刮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大伯无言以对,抬起的手又无奈地放下了。
父亲送给我那只鹿角哨子的时候我十一岁,刚读初中,送给我哨子的同时,父亲也给我讲了那个神奇的故事,我看着父亲说:“故事是你编的吧?”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心诚则灵嘛!愚公移山就感动了上天,得到了神助呢!”
时代变迁,一只哨子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很快就不知被我忘到了哪里。但父亲讲的那个故事,我始终没有忘,我觉得父亲不可能骗我,但我又实在解释不通。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后来我读大学,给我们班上课的老师中有一位教哲学的老师,姓余,五十多岁,肤黑体胖,戴副宽边眼镜。余老师讲课与别的老师不同,他既不拿参考书也不拿讲义,每次上课都空着手,上课时往讲台上一坐,讲课就像拉家常,古今中外的名人轶事,动植物包括海洋生物的生存之道,各种家长里短被他杂糅在一起。一堂课下来,讲课人娓娓道来,讲得毫不费力;听讲人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深奥的哲学道理就暗含其中。学生都爱上他的课,别的老师上课总有学生逃课,而每次他上课,教室里总是挤得满满当当。他有一句名言:不是学生要逃课,而是老师让学生逃课。别的老师上完课讲义往胳肢窝下面一夹很快就没影了,他下了课喜欢在走廊上与学生探讨各种问题。有一次,我把父亲给我讲的那个故事讲给余老师听,余老师听完后肯定地说:“这完全有可能。”我希望他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余老师说:“存在即合理。”又问我,我父亲是做什么的。我说是中学老师,教数学。余老师说:“这就对了,老师教书育人,而且教的是数学,怎么可能欺骗你呢?何况你是他儿子。”
余老师的回答并没解除我心中的疑问,这个问题与人类的起源一样,也一直困惑着我。我们受到的教育一直是人类是猴子变的,后来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观点:人类是鱼变的。无论猴子还是鱼,要进化成人类无疑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中间要分几个阶段,而地球上不同的区域存在着环境、气候、食物等巨大差异,因此人类的进化不可能同步完成,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仍处于从动物到人类过渡的中间环节的物种。就说一些岛国吧,他们与世隔绝,但这些岛国上人类的进化却与别的地方完全同步,就是那些到目前为止依然生活在丛林中的人,也与现代人类无论在智力还是行为方式上都没什么差别。这怎么可能呢?因此我对进化论也一直持怀疑态度。
又过了一些年,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是央视十套科教频道的节目《讲述》。我和父亲都很喜欢这个节目,几乎每期必看。讲述人是一位陕北老人,老人说有一天他在地里干活,有两个陌生人来找他,他们说要带他出去见见世面,老人说当时他好像犯了迷糊,锄头一扔,身不由己地就跟着那两个陌生人走了。后来他们就带着他在天上飞行,在长达小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去过上海,去过北京,几乎去过全国所有的地方。老人说,夜里在天上飞行,也能看到星星和月亮,而且比在地上看到的更真,更明亮,有时候星星就从身边滑过去,一伸手就能抓住。他还说,在云彩里穿行的时候,云彩湿漉漉的,能用手抓出满把的水。老人的讲述让我想起一项兴起不久的运动:翼装飞行。翼装飞行爱好者,身穿翼装,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去,身上的翼装伸展开来,人变得像一片树叶或者说像一只大鸟,靠着山谷里上升的气流向前滑行,能飞出好几千米。这项运动国内国外都有,曾令我十分神往。
后来老人回到村里,说起这件事,村里的人哄堂大笑,说反正吹牛不用上税,你就使劲吹吧。也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他遇到了外星人,还问他怎么不让外星人给你说个媳妇呢?老人结过一次婚,因为穷后来媳妇跟别人跑了。老人说,是不是外星人他不知道,反正那两个陌生人带着他飞遍了全国各地。
这次飞行让老人长了见识,也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把自己的地转让给别人种,自己跑到城市里去流浪。在地铁站,在商场门口,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到处跟人讲述两个陌生人带着他在天上飞行的故事。老人说他从小就有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愿望,但因为家里太穷,村里又没有学校,他连学都没上过,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他的故事吸引了很多人,但也有人说他精神不正常,还有人说他宣传迷信,为此他还被派出所的民警找去问过几次话。后来,他的讲述引起一个电台记者的注意,电台记者把他请到电视台,对他进行了专门采访。之后这位记者又对这位老人的讲述进行了专门调查。记者去了老人生活的大山里的一个村庄,老人已经独居多年,通过对老人邻居的走访,证实老人说他在天上飞行的那段时间,老人家里的确白天锁着门夜里黑着灯,连地里的庄稼都荒芜了。记者又去了上海,老人说在上海他看望了一个久没联系过的亲戚,老人的亲戚住在上海一个非常偏远的郊区,那时候的交通远不如现在发达,记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找到老人的亲戚,经询问,那段时间老人的确去过。以老人亲戚所居住的位置来说,如果没人引领,仅凭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农村老人,在上海这个陌生的大城市,是很难找到这个地方的。记者又回到北京,老人说他在北京大剧院看过一场老舍编剧的话剧《茶馆》,经调查,老人说他看话剧的那段时间北京大剧院正在维修,根本没有演出,但另一个剧院那段时间的确在上演话剧《茶馆》。这就增加了一种可能,老人记错了剧院的名字?后来,记者带着老人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老人身体健康,精神上更没问题。结论是:既无确凿证据证明老人在撒谎,同样也无法證明老人的讲述完全属实,尤其没有科学依据。
根据对老人的采访和调查,电视台做了一期节目,节目引起轰动,很多人跑到电视台要见那位老人。后来,电视台聘请老人当了看门人,老人尽职尽责,据我多方了解,现在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做着看门人。
看完节目,我和父亲都没说话,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显然我们都想起了父亲曾经讲过的那个故事,老人的讲述与父亲故事里的“腾云驾雾”竟如出一辙,不同的是陕北老人是两个陌生人带着他在天上飞行,父亲是一个人独自在天上飞行。到底是做梦还是亲身经历,或者说真实重复了梦境,现在父亲更说不清了。
当年父亲读完中学后,先是上山下乡,后来被招了工,全国恢复高考后参加高考,毕业后就到了现在的城市从事教学工作,一直到退休。如今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他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